第二天早晨，木蘭和她丈夫，另外有曼娘，桂姐，麗蓮，又都來到姚家看紅玉的母親，她哭得像個淚人兒似的。大家安慰她說，紅玉富里生富里長，快快樂樂過了那么多年，做父母的應(yīng)當(dāng)心滿意足了。又說紅玉實在病得重，不容易好，一切都是天命。不過關(guān)于她對阿非的情愛和那封訣別書，大家一字未提。女人們自然談?wù)撍暮枚嚅L處，她纏綿的疾病，她們越說越哭。所以木蘭到莫愁的院子時，她的眼睛還是紅紅的。
木蘭說：“昨天一定出了什么事。她從宴會上來的時候兒，她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你記得她進(jìn)屋時神氣就不對。”
莫愁說：“阿非說離開她時，她很高興。”
立夫說：“那是因為她知道是他們倆最后一次的見面兒。
我一定問阿非究竟出了什么事。”
環(huán)兒說：“我倒想到一件事。宴會開始以前，那個美國小姐，阿非，還有我，我們?nèi)齻€人在阿非的院子里說話，那時候兒你已經(jīng)走了。我們出去的時候兒，我好像看見有一個人藏在假山后頭，一定聽我們說話了。大概就是紅玉?！?br/> 立夫問：“你們說什么話了？”
“是關(guān)于素丹訂婚的事。我們說她有肺癆病，阿非說巴固娶她是由于憐香惜玉的一番愛心。四妹可能聽見我們說話，也許以為阿非說的是她自己?！?br/> 別人都靜悄悄，一言不發(fā)，只是心里想這件事，惟有莫愁說：“你們看見沒有，她到宴會上去時，好像精神錯亂一樣。她看阿非的樣子，她向阿非微笑的樣子，好像當(dāng)時別人都不在場一樣。真是會趕得那么巧？真不幸？我覺得四妹的死有幾個原因，一部分由于神，一部分由于人。第一，由于素丹與巴固訂婚這件不幸的巧合，并且她自己也有癆病；第二，因為她的生活里佳人才子的事情太多，又多愁善感；第三，因為她太相信杭州月下老人祠的簽了?！?br/> 正在這個時候兒，華太太走進(jìn)來，驚慌得不得了，因為她剛才聽到這件事。
立夫問：“她說的‘依月下老人祠神簽行事’是什么意思？”木蘭停了一下兒才說：“這是個問題。我也不懂是什么意思?！?br/> 華太太一聽杭州月下老人神簽的事，也弄糊涂了。別人就告訴她紅玉和麗蓮在西湖抽簽?zāi)呛炆系脑挕?br/> 木蘭說：“月下老人倒是個滿有趣的故事，但是她未免把那話太認(rèn)真了。不能說有命運，也不能說沒有。因為她相信，才在她身上應(yīng)驗……那就要了她的命?？墒钦婵嗔怂?。我可以在大家面前說，她是真愛阿非，她死好讓阿非快樂。她最后的愿望就是讓阿非婚姻快樂?！?br/> 麗蓮說：“按我的意思看，她是死在和尚的手里。那天下午，她看了簽上的話很傷心。誰信和尚，誰就受他制?！?br/> 在麗蓮的口氣里，對死去的情敵還恨意未消。麗蓮原已經(jīng)認(rèn)命叫阿非和紅玉訂婚。但是她卻不喜歡紅玉。那時曾先生已經(jīng)談到給麗蓮訂婚。但是，像好多現(xiàn)代的小姐一樣，麗蓮不肯答應(yīng)，父親很生悶氣，麗蓮暗中勉強(qiáng)她母親桂姐來阻止她自己愿意的那件婚事。
木蘭曾經(jīng)看過那簽上的文句，“芬芳香過總成空”，意思指的不是暗香就是寶芬，大概指的為寶芬，因為暗香比阿非大好幾歲。到目前看起來，簽上的話已然應(yīng)驗。但是那話沒說紅玉“總成空”之后怎么樣，沒有分明說誰要嫁給阿非。紅玉臨死囑咐的“依月下老人祠神簽行事”，也許可以隨人怎么解釋就怎么解釋。寶芬的神秘影子時常在木蘭的心里出現(xiàn)，但是在麗蓮面前，她沒再說什么。她只叫人去告訴阿非，說她們要見他。
阿非來了，看來像個鬼，也可以說像個見了鬼的人。他也不向桂姐和客人問好。女人都很可憐他。桂姐說：“不要太傷心。人死不能復(fù)生?！?br/> 木蘭問：“爸爸干什么呢？”
“他和舅爺舅母在暗香齋呢。正給她穿衣裳?！?br/> 說了這句話，阿非突然立起來，走到前院兒里去，看見甜妹正哭著找東西給紅玉入殮。
阿非問：“我要問你，她怎么死的？”
甜妹抬頭望了望，半惱怒，半悲傷。
她回答說：“我怎么會知道？”
“你應(yīng)當(dāng)知道，四妹怎么死的？”
甜妹回答說：“你不會看她留下的信嗎？”說完接著找東西。阿非站著看這個沒規(guī)矩的丫鬟，甜妹好多方面都像她死去的小姐。她抱了一抱小姐的衣裳。就要回暗香齋的時候兒，阿非攔住她說：“甜妹，我的心已經(jīng)碎了。你可憐可憐我吧。
我只想知道什么事情使她去尋短見。”
甜妹轉(zhuǎn)過臉來以悲傷憐憫的腔調(diào)兒說：“你們男人怪得很。女人愛男人時把她逼死，然后再哭她?？抻惺裁从茫咳怂肋€能還陽嗎？”
阿非喊說：“甜妹，你這話冤枉人。我肝腸寸斷了。我心也不能想。我有什么不對呢？”
甜妹眉毛一揚說：“你們倆好的時候兒，你們倆很好。然后你再惹她流淚，一連好幾天，晝夜不干。那天，她回來后，就把詩稿燒了。我知道她活不長了。我覺得她好像前輩子欠你的眼淚債一樣?，F(xiàn)在她還完了你的債，淚也干了。你還要干什么？”
甜妹看見阿非那副可憐的樣子，她的怒氣也消了一點兒。她說：“她只祝福你婚姻幸福。她為你而死，這還不夠清楚嗎？”
阿非倒在紅玉的床上大哭起來，甜妹放下他走了。后來是木蘭和桂姐過來，把阿非從紅玉的床上扶起來，把他帶到莫愁的院子里歇息。
阿非說：“都是我害死她的。都是我害死她的?！?br/> 立夫告訴他環(huán)兒剛才的猜想，那才是她死的理由。那個想法倒是很近乎實際情形?？墒前⒎亲谀莾?，頭腦昏亂，想也不能想。
華太太說她們?nèi)タ纯匆μ?，于是桂姐，木蘭就過去，這是照例去請安。寶芬靜悄悄的坐在姚太太的床邊。姚太太看著是病情不輕，皺紋縱橫的臉上顯出可怕的神情。
寶芬說：“昨天晚上，老太太沒睡好。半夜的時候兒，她要起來念佛。在供桌前頭坐了幾個鐘頭，不肯回床去睡?！?br/> 姚太太好像新有了一種變化。因為她不能說話，沒人能猜透她的心事。但是她的耳朵還蠻能聽。和她說話的人必須一直猜她要干什么，要到她點頭為止。她若伸出三個手指頭，寶芬會問她意思是三塊、三十塊，或是三百零三塊錢。寶芬很快就能猜出她的心思，這樣就方便多了。有時她覺得病輕一點兒，就叫寶芬給她念書聽，但是念的也只限于佛教的報應(yīng)神靈的記載，或是什么靈驗良方。民間有好多這樣勸善的宗教小本子，叫人不要殺牛，敘述菩薩靈驗的傳聞，都是由善男信女私人捐錢印好贈送的。姚太太最喜歡的是目蓮僧劈山救母的故事，那是以前她在杭州時，曾經(jīng)看過《目蓮僧劈山救母》的那出戲。
紅玉的死引起她病情的改變，她似乎老是非常害怕，睡不著覺，而且情形迅速惡化。因為紅玉是個少女，所以喪期念經(jīng)只前后二十一天?？墒且μ宦犚姾蜕星霉那苗姶蜮摰穆曇?，她就好像受到一種不可思議的恐懼?？墒撬忠埬峁玫剿鹤觼砟罱?jīng)。
銀屏和體仁生的兒子博雅，一直就沒敢讓姚太太見，可是珊瑚，她是一直照顧博雅的，現(xiàn)在常常在姚太太屋里。博雅雖然九歲，但是長得很高。一天，博雅來找珊瑚，趕巧被祖母看見。祖母尖聲號叫，用手捂住臉，出了一身冷汗。
讓大家一驚非小的事，是姚太太忽然哭出聲來！她說：
“你是來要我這條老命?！痹捑尤徽f得清楚了。
珊瑚趕緊叫那個孩子出去，孩子就走出去，自然覺得受了委屈，丟了面子，又不明究竟為了什么。
寶芬喊道：“太太說出話來了。”這么驚嚇嚇出了話來。這么突如其來，珊瑚，莫愁誰也沒想到。她們走近床前，聽見她嘟嘟囔囔的說：“哎呀！可憐我吧！我受不了啦?！蹦盍髦鴼g喜的眼淚說：“媽，您病好了！您能說話了！”
母親說：“什么？”
“您現(xiàn)在能說話了?！?br/> 博雅雖然已經(jīng)離開了屋子，但是還站在外面聽著呢。他從外面向里面偷看，并且對珊瑚說：
“奶奶好了嗎？”
姚太太對博雅在近前與否，有一種神秘的感覺。所以還沒等珊瑚來得及回答他，姚太太就說：“噢，快叫他走！他來要我的命了！”
珊瑚向那個孩子大吼一聲，他就偷偷兒溜走了。
姚太太突然間恢復(fù)了說話的能力，引起了全家的激動之大，竟勝過紅玉的喪禮。不過這也只是落日的回光返照而已。木蘭從電話上聽到消息，趕緊跑過去看，父親，珊瑚都在母親的屋里。
她母親正在說：“沒有用。我在世的日子快到頭兒了。你們頂好給我準(zhǔn)備后事吧。在廟里多給我燒香，求我到－陰－間的路上好能平平安安的?！?br/> 木蘭說：“您心里別亂想，那都是您的夢?！?br/> “不是夢。是真的。銀屏的魂靈告訴過我，咱們家死了一個人之后，再就輪到我死。現(xiàn)在紅玉既然死了，隨后輪到的就是我?！?br/> 木蘭說：“爸爸，四妹死在廟里的神簽上，一個人難道還不夠嗎？難道還叫媽也信神邪的話這么受罪？”
姚先生簡略的回答說：“她信咱們的話就好了?！?br/> 隨后幾天，病情越來越壞，阿非因為疲勞傷心，也病倒了。遵照病勢垂危中母親的話，阿非搬到母親院里靠外的房間去睡，由寶芬服侍。他病好了一點兒，仍然睡在那兒，常常進(jìn)去看母親，所以他在母親去世的前幾天，他和寶芬常在母親面前。
寶芬一直忙著伺候病中的太太，根本沒有工夫回家看看。他父親到古玩鋪去過，知道姚家發(fā)生了事情。一天，寶芬家中有一個人到王府花園兒，要見寶芬。
阿非說：“請他進(jìn)來，我還沒見過你們家的人呢?！?br/> 寶芬說：“他只是個仆人。”
阿非說：“你們家也有仆人！我本來就知道你們家不錯。”
寶芬覺得很尷尬，一句話也沒說，出去見那個人。她回來說，她母親有件重要的事要見她。
阿非說：“叫家里的馬車送你回去吧?！?br/> “不要。那樣兒不對。別的用人要說話的。兩個鐘頭以內(nèi)我就回來?！睂毞一氐郊?，看見父母和叔叔。
她父親是個很斯文的中年旗人。一見就問她：“你在王府花園兒已經(jīng)有三、四個月，有什么消息沒有？”
寶芬說：“沒有。我實在沒辦法下手?！?br/> “為什么？”
“我必須一直伺候著太太，現(xiàn)在她內(nèi)侄女兒死了，太太自己又病得很重。誰還有心去辦那種事情？”
“你連那個地方兒也沒找到嗎？”
“有一次我晚飯后出去，她們家少爺看見我，我只好找個借口。后來我就再不敢出去。”
她父親繼續(xù)說：“你別把事情弄壞。別啟人疑心。他們家少爺懷疑你了沒有？”
“我想不會。阿非是個悠閑懶散的男孩子。他當(dāng)時問我在那兒干什么，我說東西丟了，在那兒找。他要幫我找，我叫他走開了?！?br/> “誰是阿非？”
“他們家的少爺?！?br/> “你為什么那么叫他？”
“他告訴我要那么叫他。他說主人和用人之間的分別實在無聊可笑。他說……”寶芬說到這兒忽然停住，臉羞得紅起來。她不知道為什么自己臉紅，也不知道為什么說那么多關(guān)于阿非的話，而不提他家別人。自己覺得話說得太多了。她父親說：“不用忙，要細(xì)心進(jìn)行。你要知道，這對咱們家是一筆大錢。”
寶芬皺了皺眉，她說：“爸爸，您給我的這件事太難做了。
我害怕……若不是為了爸爸和媽，我可死也不愿做。”突然間，寶芬用手捂住臉哭道：“我沒法兒辦！我沒法兒辦！人家待我那么好，咱們卻跟賊一樣?！?br/> 寶芬的父母非常疼這個唯一的女兒，但是父親說：“并不是像你這種想法。那寶物不是他們的。他們買的是那座花園兒，不是藏在地下的寶貝。不然，我們也不會派你去。也許那批寶貝的價錢和花園值得一樣多呢?！?br/> 現(xiàn)在要說明一下。寶芬的祖先在滿洲八旗軍中，隨同順治進(jìn)關(guān)；因功皇家賜予世襲爵位。在乾隆年間，爵位期限屆滿，但是家境富有，歷代都在朝為官。到清帝遜位，清朝瓦解，由于繼續(xù)過舊日的生活，保持場面，家中財產(chǎn)，不久耗盡。革命一發(fā)生，寶芬那時才十一歲，她智慧開得早，那時就感覺到家道中落。不過還能雇得起用人，其實也只是保持個表面兒，正是外強(qiáng)中干。
寶芬的父親，在華太太的古玩鋪買到了一卷文稿，那是華太太從王府花園兒的王爺手中，買古玩時一齊買回來的。寶芬的父親已經(jīng)改用漢姓姓董，是個讀書人，對滿族家譜很感興趣，因為自己太窮，買不起那一批古玩，用兩塊錢買了那一卷舊文稿。那批文稿之中有單卷的書，有詩稿，還有游記，都是未曾出版的。一天，在細(xì)檢看舊書時，他發(fā)現(xiàn)了當(dāng)時那位王爺?shù)淖娓傅囊槐救沼?。里面記載英法聯(lián)軍搶劫北京的情形，尤其記載清楚的，是咸豐九年英法聯(lián)軍燒毀圓明園和圓明園中藏書樓的情形。在北京被搶之時，王爺?shù)淖娓傅娜沼浝镎f曾經(jīng)埋藏寶物于地下，并且說明了在花園中的地點。老祖父顯然是不久即行去世，也許是逃離北京，并未返回，因為日記沒繼續(xù)寫下去，即此中斷。當(dāng)時好多這種掘地藏寶之事，不過家人親友都從未聽人提過，自然就長此忘記了。因為此次掘地藏寶，是這座大花園建成之后數(shù)年的事，而且當(dāng)時老王爺正在皇恩厚賜之下，官運亨隆，榮華正盛，那所藏寶物價值之高，自在意料之中。過去幾座別的王府花園掘土重建之時，曾經(jīng)發(fā)現(xiàn)藏寶之事。
現(xiàn)在寶芬聽父親說姚家只買的是花園兒，并沒有出錢買地下的寶物，她說：“可是，爸爸，那花園兒現(xiàn)在究竟是人家的，不是咱們的?！?br/> 她父親于是說：“寶芬，我們要你做的，就是查證一下那個地點。其余的事情，就全留給我們辦?！?br/> 寶芬的母親說：“現(xiàn)在先不用愁那個，我只是盼望你現(xiàn)在在他們家做的事不至于太難，因為你從來沒有在自己家做過什么?！?br/> 女兒說：“事情倒沒什么，很輕松，全家人又好。您真應(yīng)當(dāng)見見他們的幾個女兒。”
“我聽華太太說，有個紅玉和他們的少爺訂過婚?！?br/> 寶芬遲遲疑疑的說：“是，我也聽說。”
“為什么跳水自盡呢？”
“我也不知道?！?br/> 寶芬離開家，不久就回到王府花園兒去。
紅玉出殯之后，姚太太的病越壞，大家都看出來恐怕拖不過幾天了?，F(xiàn)在很怪，在她能說話之后，她只講南方的家鄉(xiāng)話，這叫寶芬茫然不解，也感到很煩惱，使她很難了解到底是什么意思。姚太太老在靜靜的回憶往事，說她在少女時期她家的歷史。阿非愛聽這些事，他也懂杭州話，所以他常把聽來含糊難解的話，講給寶芬聽。雖然是在憂慮的氣氛之中，阿非和寶芬之間，有時候兒也有青春的快樂。甜妹，現(xiàn)在侍奉紅玉的母親，過了許久之后，由于莫愁和環(huán)兒的解勸說明，說紅玉是偷聽阿非和那位美國小姐的話，并且誤以為是指的她自己和阿非，因此才自盡的，她對阿非的一腔仇恨，才算消掉。
一天，姚太太正躺在床上看著阿非和寶芬說話，她忽然問寶芬：“你父母把你許配人家兒沒有？”
寶芬低下頭說：“沒有?！?br/> 姚太太說：“我在這個世界也待不久了。在我最后這一段日子里，你一直伺候我。你知道別人說我恨銀屏，說我反對我兒子和那個丫鬟的婚事。其實不是這么一回事。我現(xiàn)在倒要找個丫鬟，叫我兒子娶她?！?br/> 寶芬滿臉羞紅，一句話也沒說。
姚太太又說：“不用害臊，婚姻是天意，我看你們倆是天賜良緣。你們倆處得也挺好。告訴我你們家的情形。”
寶芬說：“我們是窮人家?！睕]再說別的。
姚太太這幾句話說了之后，這兩個年輕人感覺到他倆之間有了一種關(guān)系，這是以前一直在壓制著始終不敢承認(rèn)的。寶芬對阿非開始嚴(yán)肅起來，而且自己也感到羞慚不安，二人之間也再沒有少爺丫鬟之間那種疏忽隨便，寶芬也再不允許阿非幫她做那些洗涮抹擦的雜務(wù)。另一方面，寶芬向阿非說話時，更有一番前所未有的溫柔，是無法掩飾的。別的女仆注意到寶芬比以前更留心她的衣裳。阿非不再把她當(dāng)丫鬟看待，也不肯再讓她伺候。在這種情形之下，寶芬也無法不依從，有時候兒阿非不知不覺的拿她比紅玉，覺得紅玉是比不上寶芬。比如說，寶芬從未和他吵過嘴，身體又強(qiáng)健。阿非這么想時，忽然自覺得良心不安，不該想已故情人的短處。
在寶芬的心里，不斷有幾種掙扎出現(xiàn)。第一，她沒把父母派她來此要做的事認(rèn)真去辦，而且?guī)缀跏峭耆弥T腦后。第二是，在情人面前，一個戀愛中的小姐要保持自尊和體面。這種內(nèi)心的掙扎，已經(jīng)使她愿意把自己的家庭情形暗中告訴阿非一點兒。
一天，阿非問她：“為什么你們家雇有用人，你卻出來做事？”
寶芬回答說：“我從來也沒出來幫人做過事。”
“那么為什么現(xiàn)在你出來做事？”
“我以后再告訴你吧。不過別把我今天說的話告訴別人?！?br/> 這種雙方保密又增加了他倆幾分親密的滋味。
不但姚太太、阿非和寶芬自己，覺得他倆的關(guān)系很明顯觸目，木蘭、立夫、莫愁，思忖紅玉的遺言，也覺得紅玉指的是寶芬。甜妹對阿非不忠于她已故去的女主人所表現(xiàn)出來的抗拒，更使事情明顯，除去寶芬，更無二人。木蘭覺得寶芬比起紅玉來，和阿非匹配，更為適宜。因為寶芬有舊家庭的教養(yǎng)，比起輕薄新派頭兒的麗蓮，好得無法比擬。桂姐，雖然也關(guān)心，紅玉死后不久，把這件事故意壓在心頭，一字不提。
過了不久，姚太太病勢越發(fā)沉重，雖然還有氣息，但是又不能說話了。有三天，一直什么東西也沒吃。寶芬讓她喝杯人參湯，有時喝了下去，有時候兒吐出來。家里認(rèn)真準(zhǔn)備起后事來。
最后那一天下午，木蘭、莫愁、阿非、寶芬都在屋里，姚太太醒過來，睜開了眼睛，做了個動作，顯得是要說話，可是說不出來。寶芬和別人都走近床邊兒。姚太太抓住阿非的手，又軟弱無力的去抓寶芬的手。寶芬不敢動。莫愁明白，就拉起寶芬的手。姚太太把那兩雙手放在一塊兒，她的嘴唇好像是動，但是說不出話來。不久身子往后一沉，就再沒醒過來。兩個鐘頭之后，一命嗚呼了。
珊瑚和莫愁看見當(dāng)時的情景，告訴了父親和別的家里人。
姚先生又再度表現(xiàn)出行動的迅速敏捷，女兒們看見頗覺吃驚。似乎是他剛在自省齋打坐，已經(jīng)預(yù)先算出什么事情要發(fā)生。他已經(jīng)有一整套的辦法。他一定早已看中了寶芬，不然他不會讓阿非去到母親那邊兒住。他告訴大家，這件婚事正合乎紅玉和他太太的遺言，說寶芬一定會做個極好的兒媳婦，并且寶芬也應(yīng)當(dāng)，因為她在婆婆死前盡了孝，總而言之，是“天作之合”。
姚先生把華太太找來，把情形告訴她，讓她做個媒人。
華太太說：“這么快？”
姚先生說：“說辦就辦?！?br/> 姚先生向華太太說，那是他在世上最后的本分，他愿親眼看見自己的小兒子成了親，因為若不現(xiàn)在辦婚事，就要等三年居喪期滿再辦。今年夏天阿非已經(jīng)畢業(yè)，他正打算把兒子和媳婦一齊送到英國去，結(jié)婚之后，在英國去念三年書。
在姚太太喪禮之前，趕緊完成這件婚禮，也是合乎中國的古老風(fēng)俗的。這樣在姚太太出喪的時候兒，不但有兒子，還有個兒媳婦送殯呢?；槎Y必須特別簡略，而穿孝服也必須停一天。也就是舉行婚禮的那一天。婚禮之后，新郎新娘就要立即居極正式的喪禮。
訂婚禮正式舉行。姚先生發(fā)現(xiàn)新娘的父親是旗人高官，并沒有太出乎意料。他知道他們現(xiàn)在家道中落，但沒想到別有用心。他只是相信這是華太太高明的頭腦中又一項計劃，也是華太太精通人情世故的一次勝利。訂婚的那一天，他向華太太說：“你把旗人的花園兒賣給了我，你又給我找了個好兒媳婦兒。我覺得寶芬很好。我得向你道謝?！?br/> 寶芬的父母既驚又喜，有王府花園兒的少主人做女婿，比挖到地下藏的寶物更可靠。即使挖到寶物，打官司也許還會輸，徒落個壞名聲。寶芬回到家里準(zhǔn)備婚事時，她告訴父母和叔叔，不要再妄想原來那個掘?qū)毜拇蛩恪Ｋf：“若是有寶物，我現(xiàn)在也不會偷走了。”她母親說：“找到個地下的寶物，不如找到個好女婿?！?br/> 但是阿非是那么個懶散的大好人，和寶芬相愛又那么深，婚后不久，寶芬決定把花園內(nèi)地下可能藏有寶物的事，告訴阿非。寶芬雖然告訴過父母永遠(yuǎn)不把到姚家去做女仆的用意泄露出來，她確是暗中告訴了阿非。阿非大吃一驚，但是心里明白。
他問：“你們?nèi)羰钦业?，那該怎么辦？”
“我也不知道。他們只是告訴我要找到那個地方兒。后來見你們家人都那么好，我實在不能做，所以事情就作罷了。”
寶芬深怕阿非會說什么話或是有什么行動，但是，出乎她意外，阿非卻很高興說：“事情好妙哇！若不是這種原因，我怎么會遇到你？不過，他們的寶貝已然丟了?！?br/> 寶芬聽不懂，問他：“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我指的是你。他們沒找到地下的寶貝，反而失去你這么個活寶貝，把他們最親愛的活寶貝丟到我手里來了?！?br/> 寶芬聽了好快樂，吻了阿非一下兒。
阿非問她：“要不要讓爸爸知道？”
寶芬說：“不要，千萬不要。我們娘家人就太沒面子了?！?br/> 可是兩個人還不勝尋寶的誘惑。阿非說：“咱們怎么辦呢？”
寶芬說：“那兒有一塊大圓石板。你就說你要用它做個石頭桌面兒，擺在院子里，所以要掘起來。那時候兒咱們就知道下頭有沒有寶貝?！?br/> 一天，阿非若不經(jīng)意的樣子叫兩個園丁跟他去，去掘那塊大圓石板，大概有三尺見圓。把石板抬起來之后，看見下面有兩個磁缸。
阿非裝做和園丁一樣驚奇，他問：“什么東西？”
一個園丁說：“一定是藏寶貝的?！?br/> 阿非下命令說：“拿起來看看?！?br/> 兩個缸都是空的，只有一個里頭有一小塊兒舊緞子，幾塊泥土，沒有別的。寶物一定早被別人發(fā)現(xiàn)，大概是以前的主人，也許是他們的仆人。
阿非和寶芬非常失望，寶芬仍然立在那兒，眼睛不住看那個窟窿的底部。
她說：“看！那兒還有東西！”
大家都往下看，看見在黃土里有三顆珍珠，像大豆子那么大，晶圓閃亮。工人下去撿起來，又翻土往下找。
一個人說：“還有一個?！?br/> 最后一共找到五個同樣大的，顯然原來是一副，散在土里了。寶芬收起來這五顆珍珠，算是她自己的私房東西。
他倆告訴了姚先生。姚先生現(xiàn)在才明白了華太太為什么介紹寶芬來到他花園兒做丫鬟的用意；但是裝做不知道，只是說：“你們運氣不好。一定有人先掘去了，不然你們可以找到全部的寶物呢。”
他對阿非說：“可是，阿非，一件寶貝你還不夠嗎？你娶了這么個好新娘，誰娶到她也該滿足了?！?br/> 姚先生向?qū)毞椅⑽⒁恍?，寶芬也微笑謝謝公公。這就是掘室的冒險記，到此為止。
阿非和寶芬的婚事匆匆完成，可以說是姚思安早想出外云游的全盤計劃中的一步。舉行婚禮的那天晚上，他對全家發(fā)表了一篇奇怪的訓(xùn)詞。
他的腔調(diào)悲傷而平靜。他向一對新人和舅爺、舅媽，以及三個女兒說：
子安，顰兒兒，阿非，寶芬，女兒：咱們家最
近事情是接二連三。你母親現(xiàn)已去世，阿非寶芬已然結(jié)婚。我在人世對這個家的職責(zé)，已然完了。我
在你母親去世時為什么一滴眼淚也沒流，你們大概會納悶兒。一讀《莊子》，你們就會明白。生死，盛衰，是自然之理。順逆也是個人性*格的自然結(jié)果，是無可避免的。雖然依照一般人情，生離死別是難過的事，我愿你們要能承受，并且當(dāng)做自然之道來接受。你們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長大成*人，對人生要持一個成*人的看法。你們?nèi)粼谌松淖匀谎葑兎矫妫芸吹们宄?，我現(xiàn)在就要告訴你們的事情，你們也不會太傷心。
阿非，你和寶芬婚配，我看見很高興。不要忘
記她在你母親臨終的那段日子，伺候你母親，可以說是在未嫁到姚家來，已經(jīng)盡了兒媳的孝道。我要
送你們倆到英國去。寶芬，你的本分是照顧我兒子，我把他交給你了。我把兒子的命運交給一位小姐照
顧，也等于叫她照顧我們姚家的前途，還有比這項任務(wù)　槅卮　的嗎？我信得及你，很安心。
我告訴你們，我就要出外云游了。大家誰也不
用掉眼淚。你母親的喪事一完，阿非和寶芬也出發(fā)往英國去之后，我就要離開你們。不用傷心。世界
上，沒有父母會跟兒子一輩子的。十年后，我若還活著，我會回來看你們。不要想法子去找我，我會
回來找你們。
你們曾聽見有人離家去當(dāng)隱士。世人對人生只
有兩個態(tài)度：入世，出世。不要怕這兩個名詞。我和你母親和你們，已經(jīng)在一起生活了多年，看著你
們長大，美滿的結(jié)了婚。我們已經(jīng)過得很快活，也盡了人生的本分?，F(xiàn)在我可要松松心了。不要以為
我去修仙。我若給你們講些道理，也許你們不能懂。
我要出外，是要尋求我真正的自己。尋求到自己就
是得道，得道也就是尋求到自己。你們要知道“尋
求到自己”就是“快樂”。我至今還沒有得道，不過我已經(jīng)洞悟造物者之道，我還要進(jìn)一步求取更深的
了悟。
紅玉自己有了她獨特的了解。你們要想她的好
處。阿非，記住，她的死是為了讓你快樂。除去至道，誰能注定事情會這樣演變呢？
這時候兒，紅玉的母親和阿非都很難過。女人有人低聲啜泣。姚先生又接著說：
阿非不在家時，莫愁木蘭兩個人要共同管理家
里的財產(chǎn)，當(dāng)然還得舅爺幫忙。詳細(xì)辦法以后再說。
他說完之后，馮舅爺問他：“你要到哪兒去呢？”
“我不能告訴你。我知道你們會快樂，我也會快樂?！?br/> 馮舅媽，現(xiàn)在是家里最年長的女人，勸姚先生不要離開家，央求他跟大家還住在一起。她說：“即使你要修道，在家也完全可以過輕松自在的日子啊。”
姚先生說：“不行。辦不到。在家，思家。這些道理我沒法子對你說透?！?br/> 木蘭和莫愁知道他父親那么鎮(zhèn)靜清楚的說這件事，是再不能勸他改變主意的了。他似乎計劃這件事有好幾年了。
由于母親去世，父親離家入山修道，木蘭的生活至此告一段落。姚先生離開家，是在世之日，而非死亡之時。這使母親的喪事更令人加倍難過，也使阿非夫婦離家往英國更是難分難舍。阿非和寶芬三番兩次堅持延期啟程，好和父親一起多盤桓些日子。但是姚先生態(tài)度極為堅決，又把他的哲學(xué)向他們講解，讓他們看得更遠(yuǎn)一點兒，更透徹一點兒。
姚先生已經(jīng)立了遺囑。阿非是財產(chǎn)的繼承人，和體仁跟銀屏生的兒子博雅共同享有姚家的財產(chǎn)。博雅在未成年時，珊瑚代表他，但是阿非是一家之長。阿非不在時，木蘭和莫愁共同代表他，和馮舅爺共同管理姚家的財產(chǎn)。姚先生一離家，三個女兒每個人都得到現(xiàn)款一萬元，她們可以支出來用，也可以存放在店鋪里，完全聽其自便。
木蘭想起在杭州開個商店的主意，這件事姚先生也做了安排。木蘭須要拿出一部分自己的首飾，在自己的古玩鋪里變賣，賣后的現(xiàn)款大概接近兩萬塊，就用這些錢買父親杭州的一家茶葉店。木蘭在杭州有了一家茶葉店，莫愁在蘇州也有一家商店，那是原來給她的一份嫁妝。
阿非啟程的前一天，和寶芬?guī)Я艘换@子酒，水果，鮮花兒，到紅玉的墳上去祭奠，墳在玉泉山附近他們那別墅的后面。
他們帶著甜妹去的。在環(huán)兒解釋之后，又告訴甜妹，阿非和寶芬的婚姻，是依照小姐的遺言辦的，甜妹才對這新情勢容忍下去。有一天，她告訴阿非，倘若最后那天晚上紅玉不告訴她阿非對紅玉是真愛，她會永遠(yuǎn)不饒恕阿非的。那是晚秋的一天，三個人出了西直門，向玉泉山而去。阿非和寶芬都穿著樸素，一看見紅玉的墳，阿非控制不住了，甜妹和寶芬，看到阿非的悲痛，也和他一起哭起來。阿非跪在墳前，寶芬跪在阿非旁邊，甜妹在石碑前擺放水果鮮花和酒壺，然后在他倆后面跪下。
阿非把酒灑在地上，然后讀祭文，祭文是寶芬?guī)椭麑懙?。每句都是四個字：
嗚呼！紅玉四妹。表兄阿非，來哭汝曰：
童稚之年，汝來我家，羞澀淑靜，沉默無嘩。
喜怒無常，青梅竹馬，同窗共硯，惠我無涯。
少時歡樂，往事難追，同為孩稚，劉海齊眉。
什剎觀水，見溺神摧，遽傳兇耗，汝溺秋水。
汝我漸長，移住名園，春秋佳日，徘徊追歡。
尋捉蟋蟀，同放紙鳶，情怡心曠，福樂無邊。
冬夜燈下，笑語聲喧，汝談詩賦，故事連篇。
馨香默禱，廝守終身，得蒙喻允，我幸何深。
卿竟臥病，探視不勤，誤解滋甚，秋暮殺身。
卿今已矣，愛我何多，恕我愚蒙，祝我福樂，我何能忘遺言碧血。
四妹紅玉，汝其靜聽，阿非前來，喚汝芳名，來享酒果嗚呼芳靈！
阿非精疲力竭，昏暈過去，站立不住，竟長伏于地上。寶芬和甜妹勸他節(jié)哀保重，扶他站立起來。他渾身癱軟，寶芬叫他日落之前趕緊回家，以免在秋風(fēng)蕭瑟里著涼感冒。
第二天，他夫婦啟程往英格蘭。寶芬的父母去送行。阿非向父親告別之時，喉中梗塞，幾乎不能成聲。
阿非走了之后，姚思安剃去了頭發(fā)，換了一件粗布長袍，向哭泣的家人告別。不許家人相送，說十年后再回來探望他們。于是拿了一根拐杖，走出家去，消失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