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之后，木蘭十七歲，經(jīng)過了感情上最不平靜一段生活，真是前所未有。她上學(xué)了，由父母給訂了婚，隨后發(fā)現(xiàn)自己愛上了男人。
與這些事有關(guān)系的，并且在那一段時期對她大有影響的，是一位四川姓傅的。他在革命以后做過教育總長，在他任內(nèi)通過了國音字母，在學(xué)校學(xué)中文要用國音字母拼音。
傅先生，名叫增湘，瘦小，留著小胡子，抽大煙，可真是個想象高強(qiáng)才華出眾的學(xué)者！他的兩個癖好是游歷名山大川，搜集并編輯古書。他娶了一個受過現(xiàn)代教 育的太太，在北京居住時，幾乎沒有一年不離開北京去到名山游覽古跡。他們夫婦也真正在山里度過一段隱士生活。在旅行途中，他只帶一卷鋪蓋，里頭有幾雙襪 子，幾件長袍，就是行李，另外是一箱古版書籍，穿臟的襪子也塞在書箱子里。后來，他在大學(xué)講版本學(xué)——他是公認(rèn)的版本學(xué)的權(quán)威——他堅持要躺在舒服的沙發(fā) 上講，學(xué)生們看著這位瘦小抽大煙的老頭兒，都懷有無限的敬意。
這位學(xué)者把各方面的學(xué)問都能由過人的智慧予以融會貫通。他酷愛古代學(xué)問，也同樣熱心于民眾教育，尤其是女子教育，他和他太太可以說是中國女子教育的先 驅(qū)。甚至他才二十幾歲，在四川一帶便以才氣出名，都認(rèn)為來日成就，當(dāng)可預(yù)卜。二十六歲便點了翰林，再考則榮任翰林院編修。拳徒之亂暴發(fā)時，他正攜眷赴京。 在光緒二十九年任總督袁世凱的幕賓。因為曾文璞也在袁世凱下任職，自然便結(jié)識了這位學(xué)者。傅增湘學(xué)問的淵博，見識之高超，頗使姚思安向往不止，于是二人便 成了朋友，但癖好之相投，與友情之深摯，則非傅曾之間的關(guān)系可比。傅增湘曾被邀南下組訓(xùn)新軍，北返之后，又奉命任直隸提學(xué)使。光緒二十二年，在天津創(chuàng)辦女 子師范學(xué)校，由他太太任校長。
由于傅姚兩家的友情關(guān)系，木蘭就進(jìn)入zheng府辦的第一個女子學(xué)校求學(xué)，也是第一批蒙受女子教育運(yùn)動利益的一個新時代女子。又由于傅增湘的關(guān)系，姚家認(rèn)識了一個叫孔立夫的四川青年，傅增湘一向?qū)λ盀橥圃S。傅氏夫婦常到姚家去，傅太太極力勸姚氏姐妹進(jìn)她的學(xué)校去讀書。
傅氏夫婦在北京度春假時，姚家要到西山的別墅去住幾天，因為由四月初一到十五在西山碧云寺有十五天的廟會。由于傅氏夫婦喜愛游山玩水，木蘭的父親就邀請他們一起去盤桓幾天。
木蘭也求曾先生答應(yīng)曼娘去。曾家不是那么雅人深致，所以并未設(shè)有別墅。曾太太說曾經(jīng)去逛過碧云寺廟會，那是十二年以前，孩子們還小?，F(xiàn)在曼娘雖然在北 京住了一年半，出門兒也不過十幾次，主要都是到南城買東西，逛過幾個地方如孔廟，在孔廟她看見石碑上刻著前幾代科舉高中的人名。曾先生叫女人看這些東西， 主要是他的儒教思想的緣故，因為他以為女人若能重視這個，就容易教訓(xùn)孩子成儒生，去趕考中舉。她在春天，沒跟婆婆到法源寺去看丁香，這是因為花兒會引起女 兒的春心蕩漾，她也沒跟婆婆去逛過喇嘛廟雍和宮，因為她可能付一點兒賞錢，喇嘛就會把帳幔后面婬*穢的歡喜佛給她看?？墒窃f，按道理應(yīng)當(dāng)去逛廟燒香， 因為敬拜神是修福行善。
曼娘越來越像信佛的，也漸漸得到公婆的信心，可是公婆二人仍然是處處防備，使她不致于心中別有所思。木蘭說：“她可以跟我睡在一個屋里，睡在一張床上，我對她一切負(fù)責(zé)。她連山都沒有見過呢?！?
曾太太用親密的稱呼叫木蘭說：“蘭兒，你精神真好，我一輩子沒見過山，也活了這么大歲數(shù)兒了。我想叫她跟你去閑散幾天也不錯，我得問問你干爹再說?！?
在四月十五，木蘭家、曼娘、傅家夫婦，都到了比玉泉山還往西的西山姚家別墅。姚大爺認(rèn)為要享受真正田園生活，一定不要帶丫鬟伺候。雖然也帶了個廚子，小姐們還是要自己做飯。
曼娘，本來就不慣于北京的富貴榮華，這次下鄉(xiāng)真是一件樂事。所見的一切都使她心花怒放——比如高大的城門樓子，西直門厚大的城門，城門洞兒就像個隧 道，有四、五十尺長，趕驢的驢夫，城外的小店，在露天茶座慢慢喝茶的老百姓，又寬又平用石頭鋪的通往頤和園的官家大道，兩邊巨柳成行，正在發(fā)出嫩綠的葉 子，美麗的鄉(xiāng)野和在澄澈碧藍(lán)的天空下遙遠(yuǎn)的西山上那紫色*的山坡，由墻上望過去圓明園的殘磚碎瓦，還有頤和園亭臺殿圖的黃琉璃瓦屋頂。
曼娘最喜愛的是玉泉山鄰近的田園景色*，各處都是農(nóng)家的房子，雪白的鴨子在小溪中游水，環(huán)抱北京城的西山就像抱著孩子的母親的兩臂。木蘭家的別墅就在一 帶農(nóng)村里。向前望，可以看見玉泉山附近白大理石的寶塔，與頤和園的萬壽山，掩映在綠樹之間，后面的山上則疏疏朗朗點綴著若干座寺院。
他們到達(dá)時，正好吃午飯，下午去逛碧云寺。他們爬上了四段的石頭臺階兒，才到大理石的寶塔，當(dāng)時游人甚為擁擠。時間還早，于是去游臥佛寺，看見一座銅 佛，有二十多尺長，樣子是斜臥的姿式，旁邊是許多皇帝王公敬獻(xiàn)的鞋，那鞋有的好幾尺長，用繡花兒的黃緞子做的。姚大爺告訴他們不要玩得太累，因為明天還要 逛“八大處”，那里有八個大廟，各相距不遠(yuǎn)。
第二天，他們?nèi)ビ巍懊啬а隆保瑧已虑捅?，風(fēng)景最美，但是看著令人怵目心驚。峭壁是在幾個寺院之后的山頂下，那幾個寺院安安穩(wěn)穩(wěn)的坐落在一個懸崖的角落 里，為樹木所蔭蔽。上了點兒年紀(jì)的太太和曼娘，是騎驢去的，但是木蘭和莫愁則和男人男孩子一起步行，在晴朗的春天，小姐清脆柔婉的聲音和驢夫愉快的笑聲， 在山中起伏振蕩。
到了廟門，太太小姐們都下了驢，等走到懸崖峭壁，已經(jīng)喘不過氣來。曼娘穿著一身白，看來還像少女，只是頭發(fā)梳了上去，木蘭跟莫愁則把頭發(fā)梳成辮子。木蘭不管是走道兒或是站著，總是把辮子尖兒拿在手上，而且把辮子拿到前面，纏在食指上揮動著玩兒。
秘魔崖實際上是一個五十尺深的天然大山洞，上面一塊巨大的石頭由山上平伸過來，儼如一個屋頂，人站在下面，總覺得萬一那塊巨大的石屋頂一旦落下，人就 會被壓成肉醬。峭壁前面據(jù)說原本是一個深水池，現(xiàn)在用大石頭填平了，因為怕有人掉下去。木蘭的父親把水池底下藏有兩條龍的傳聞，向大家解說。原來在唐朝有 兩個道士，收了兩個童子做徒弟。有一次，天大旱，兩個徒弟跳到池塘里去，變成了兩條龍，才使天上降下雨來。因此后來建了一座廟，供奉兩個龍王爺。
他們那群人里，男人繼續(xù)向前走。木蘭走到了洞口，看見一個中年婦人，穿著平常的黑衣裳，和一個十歲左右的女孩子坐在那兒。他們聽見一個男孩子的聲音。 看見一個瘦削的男孩子，大概有十六、七歲，從附近一個石頭屋子里跑出來，立在那兒，指手劃腳，對著母親和女孩子說話。那個男孩子生得眉清目秀。鼻子筆直， 滿臉聰明。穿著灰藍(lán)布大褂兒，那灰藍(lán)色*和他那小白臉兒，敏捷的身子，正好相稱。他說：“媽，這就是盧師父和他那變龍的徒弟的廟?！彼穆曇裘嫒蓊H吸引木蘭 姐妹的注意。木蘭姐妹和曼娘站在遠(yuǎn)處，看他和他母親、妹妹說話。
他母親說：“故事倒是很有趣，可是誰見過那兩條龍呢？”那個男孩子說：“乾隆皇帝見過?！币贿呂⑿?，一邊比劃。他接著說：“乾隆皇帝一天到這兒來，看 見池子里面兩個綠色*的小東西，好像海里的動物。和尚指給皇帝說那就是龍?；实鄞笮φf：‘只是兩個一尺長的小魚罷了?！瘎傉f完，兩條龍就越變越大，由池子里 飛騰而起，到了半天空，再往上到山頂，然后消失在云霧里?！?
母親說：“你亂說。”
那個男孩子說：“不是。龍大得很，您看得見頭，看不見尾巴?？墒乔』实劭匆娨粋€好大的龍爪像山一樣，從云彩里伸下來，龍的鱗綠得閃亮。皇帝看見嚇了一跳，覺得肚子疼，就擺駕回宮了?！?
男孩子的母親聽了大笑，誰都看得出來，她是一個幸福的母親。兒子顯然是能使生活本來孤獨的母親感到生活充實而快樂，會不斷使母親覺得，想不到會生這么個兒子。
姚家小姐覺得那個故事很有趣，那個男孩子說故事的活潑靈巧的樣子也很好玩兒，于是用手絹兒掩著嘴微笑。莫愁說她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那個男孩子，木蘭也 覺得似乎見過，只是想不起在什么地方。木蘭心里很喜歡他那表情生動的面容和說話的態(tài)度，不知道那到底是個傳聞，還是他故意編出來討母親歡心的。
正在這個當(dāng)兒，傅增湘散步回來，看見那個男孩子，便喊：“立夫，是你呀！”立即走過去問候。雖然他們似乎相交很深，那個孩子的母親對傅先生顯得特別恭 敬。傅先生轉(zhuǎn)過身子來說：“來，見見孔太太和她的孩子?！庇谑歉堤阋]說：“這是孔太太。這是立夫和她妹妹。是我們四川同鄉(xiāng)?！笨滋θ轁M面。木蘭 走過去，看見那個男孩子的前額和眼睛，似乎與眾不同，雖然穿著一身平常的衣裳，竟顯得氣宇不凡。
傅先生贊嘆道：“了不得，你看，我們四川出人才，我敢說這都是由于我們峨眉山的靈秀之氣。”木蘭看著那個男孩子，越發(fā)神往，因為她知道，得到傅先生贊美的，絕非俗物。立夫有點兒局促不安。她母親說：“我們母子平平無奇，可是傅大人太臺愛了?！?
立夫向姚大爺深深一揖，完全遵照四川的古禮，轉(zhuǎn)身向姚太太也深深一揖。自然他向幾位小姐沒有表示，按禮應(yīng)當(dāng)如此。
因為立夫姓孔，姚大爺問他：“你和孔夫子有什么關(guān)系沒有？”
立夫回答：“沒有，不敢當(dāng)。若是姓孔的都是孔夫子的后人，孔夫子就要貶低身價了。”
聽到立夫答話如此得體，木蘭不禁微笑。立夫的話說得很快，似乎是巧于應(yīng)對，在大庭廣眾之間，能夠從容鎮(zhèn)靜。曾文璞也大笑起來。甚至于體仁至少也有一次看到跟他同樣年齡的人，敢當(dāng)眾暢所欲言，不由覺得敬慕。
傅先生說：“至少孔太太是楊繼盛之后，這也就不凡了。楊繼盛是三百年前的人物，不算太古。我想立夫總與楊繼盛有點兒關(guān)系?！?
木蘭聽父親說過楊繼盛，因為北京城前門外有一所房子，據(jù)說是楊繼盛曾經(jīng)住過。楊繼盛生值明朝末年，當(dāng)時政治fu敗，他是飽學(xué)之士，在朝為官，明知是冒生 命之險，卻敢彈劾權(quán)傾一時的惡相嚴(yán)嵩，揭發(fā)他五奸十罪。因此被朝廷斬首，但是他的威名膽氣則為后代所景仰。至今游人仍然前往他當(dāng)年寫萬言書彈劾奸相的亭 子，去瞻仰憑吊。
姚先生問：“你們住哪兒？”
立夫回答說：“在南城，在四川會館?！?
傅先生問：“你們今天回去嗎？”
“不，我們不回去，要在這兒過夜，住在臥佛寺?！备迪壬謫枺骸澳銈児溥^香山?jīng)]有？香山離臥佛寺步行只有一里之遠(yuǎn)，當(dāng)年是乾隆皇帝狩獵之所。但自咸豐以后，停止狩獵，這個園里面便沒有什么野獸了。”
清朝末年，雖然香山并不開放任人游覽，當(dāng)時由一個姓英的旗人主管，而英某人則和傅先生共同擬過方案，提倡婦女教育，后來果然在香山創(chuàng)辦了一個女子學(xué)校。
立夫回答：“沒有去過，我們進(jìn)不去?！?
傅先生又問：“我們明天去逛，愿不愿跟我們?nèi)?？”立夫欣然答?yīng)。
傅先生對剛剛介紹相識的普通人，就使之加入與姚家太太小姐共同郊游，真是有點兒異乎尋常；顯然他是把孔家看做地位相等的至交，再者他本人也是貧苦出身的，一向樂于獎掖后進(jìn)。
回去的路上，姚太太向丈夫說，若有那個年輕人和他們明天在一起，對幾位小姐恐怕有點兒不便。姚大爺僅僅低聲哼了一下：“唔！”幾位小姐則因為忽然情形有變，倒頗為興奮。
他們在大殿上游逛了一會兒，經(jīng)過義和團(tuán)之亂，佛殿幸未遭聯(lián)軍所毀，又看幾面古墻上，畫著十八羅漢游西山圖，多已殘舊。出了廟門，看見立夫在他們后面， 從雙線十字形的門里走出來，因為離得遠(yuǎn)，就沒有交談。莫愁看見立夫用石頭投向一棵柏樹，隨后看見一個烏鴉從樹里飛出來，干叫了一聲。他那胳膊一擺動的樣子 立刻使莫愁想起來第一次遇見他的地方。
莫愁向木蘭說：“他不是在白云觀投銅錢的那個人嗎？”莫愁覺得一點兒也沒錯。三個月前，在過年的時候兒。北京城外一里遠(yuǎn)，有個巨大的道士廟，叫白云 觀。由正月初一到十九，北京的男女老幼好多人去狂。最后一天是北派道教始祖的誕辰，成吉思汗很信仰這位始祖，他的遺體便埋在這個廟里。道祖誕辰那天，圍著 廟，男人舉行徒步競賽，女人有賽車，還有成群的人到那兒去“會神仙”。據(jù)說那一天神仙降臨人間，喬裝出現(xiàn)，誰若遇見能摸他一摸，就走好運(yùn)。神仙也許裝成大 官，也許扮做乞丐，也許像狗，也許像驢。所以使人緊張之處就在永遠(yuǎn)無法認(rèn)定他。臥在道旁的狗，睡在破席子上的乞丐，誰也不敢說是不是神仙。所要注意的就是 狗、或是乞丐、或是和尚、或是老太太，看他是否忽然神秘的失去蹤影。比方說，倘若有個乞丐五分鐘以前還在墻角兒躺著，可是忽然不見了，他就是神仙。游客或 是給過他錢，或是看見過他，就覺得歡喜。這種風(fēng)俗，使人對乞丐慷慨，對畜生仁慈。這個風(fēng)俗也使男女擁擠不堪，所以有無盡的歡笑熱鬧。
那一天，木蘭和莫愁曾經(jīng)去逛白云觀。白云觀門口兒有一座橋，叫“捕風(fēng)橋”。因為這道士廟叫白云觀，有一個和尚在附近也蓋了一個廟，叫“西風(fēng)寺”，暗示 西風(fēng)會把白云刮散。道士于是在白云觀前面修了一座捕風(fēng)橋，可以把和尚用法術(shù)刮來的西風(fēng)捉捕起來。橋下有一個黑洞，里面有一個老道士盤膝打坐。洞里的頂上懸 掛著一個大銅錢。游客若用錢向大銅錢上投而投中，會走好運(yùn)?？墒悄莻€大銅錢懸掛的地方兒，正好在橋角兒與洞頂之間，是不容易打得到的。于是那個道士憑這個 消遣或是迷信，就能收到不少的錢。
那一天，姚家姐妹正站在那兒看，看見一個男孩子居然投中了那個大銅錢。旁邊看熱鬧的人便喝采起來。那個男孩子要走時，木蘭投了幾個銅錢，試了幾次，也 投中了一次，也有人鼓掌。那個男孩子聽見有人投中，也贏得了喝采聲，他就回頭一看木蘭，微微一笑，就不見了。當(dāng)時莫愁向木蘭說：
“難道他就是神仙嗎？”
事情實際是這樣：她們在秘魔崖遇見不久之后，木蘭就把他認(rèn)出來，只是沒說而已?，F(xiàn)在莫愁說：“他就是白云觀那天打中銅錢的人，你記得嗎？”木蘭僅僅說：“我想也是?！?
立夫和他母親、妹妹，在后面大概距離五十碼走來。兩個小姐不由得回頭看了一兩次，要再確認(rèn)一下兒他是不是那個人?？此钟糜腋觳仓柑靹澋氐膿]擺，另一個胳膊攙著他母親。她倆覺得也很有趣。
在廟門口前，立夫一家追上了她們，又往前走去，因為木蘭那一批人之中女客們需費點兒時間上驢。她們看一家三口兒在她們前面走，立夫在他母親的驢一旁，拉著妹妹的手，這時傅太太把孔家的事情向木蘭的母親說，兩個小姐豎起耳朵聽。
立夫的父親，當(dāng)年在北京做一個小官兒。一個叔父把家里的財產(chǎn)都揮霍罄盡，立夫的父親就越發(fā)貧困，但是他并不埋怨，只是想自己獨立謀生。立夫九歲，父親 去世。因為他母親就是北京人，北京又有好學(xué)校，孤兒寡母就繼續(xù)住在北京的四川會館。他叔父后來又再度結(jié)婚，這次的是個時新派的女子，住在上海。父親死后， 叔父一天忽然光臨，打算掌管他哥哥的遺產(chǎn)，心想他哥哥以前在北京做官，一定積存了不少的錢。傅先生出面干涉，他叔父只得空手而歸。從那時候兒起，立夫的母 親得到了傅先生的保護(hù)，就一直感激不忘。傅先生驚于立夫的才氣煥發(fā)，對他很好，把自己豐富的藏書供他閱覽。立夫就像一只小猴子放在樹林子里一樣，學(xué)爬樹、 打秋千，從這個枝子上跳到那個枝子上，根本不用教導(dǎo)。
他們那一批人進(jìn)入了香山，太陽已經(jīng)下山，頤和園和玉泉山的寶塔在夕照中閃動。香山和山谷里已是一片－陰－影，清爽芳香的空氣，自松林里飄來，木蘭覺得這一 天看來是十全十美無以復(fù)加了。立夫和他母親走在前面兩百碼，在空氣柔和的下午仍然可以看得見。在轉(zhuǎn)往臥佛寺的方向之前，他們看見立夫向他們揮手道別。
那天晚上，木蘭的父母和傅氏夫婦，商量秋天讓木蘭姐妹到天津女子師范去讀書。雖然北京也有女子學(xué)校，但是天津的辦得最好。傅太太答應(yīng)照顧木蘭姐妹。此外，她姐妹倆周末也可以回家，大概一個月一次，木蘭的父母似乎是被勸服了。
傅氏夫婦也提到送體仁到英國去念書。傅先生說他英文不好并沒關(guān)系，到了英格蘭再學(xué)。不但姚先生認(rèn)為好，體仁自己也極高興。
木蘭的母親遲疑不決，但是珊瑚全力支持，她只說：“年輕人應(yīng)當(dāng)出去看看，開闊一下兒心胸?！?
傅先生說：“時代變了。學(xué)生留學(xué)回來，能夠通過咱們的考試，等于進(jìn)士翰林。你若不讓他做官，你也得讓他受現(xiàn)代最好的教育才對。”
他母親說：“我不放心的是他太年輕。飄洋過海，離家千萬里遠(yuǎn)，誰照顧他呢？”
體仁說：“我自己照顧自己。我已經(jīng)大了。您若答應(yīng)送我出去，我一定用功?！边@是生平第一次體仁說他要用功。
珊瑚說：“也許他會完全改變的。他現(xiàn)在十九歲。應(yīng)當(dāng)認(rèn)真做點兒什么了?？纯纯准业膬鹤?。我看見他跟母親妹妹一塊兒走，就像二十四孝里的兒子。他還不是像別人一樣的眼睛，一樣的耳朵，一樣的鼻子？”
姚先生引用一句諺語說：“家貧出孝子，國亂識忠臣。”這頗似給體仁一個打擊。
體仁的父母答應(yīng)再想想這件事。父親贊成，因為他思想自由，又有錢，正不知把這個嬌慣壞的兒子怎么辦。體仁愿意去，是因為去到一個新世界，而且出國留學(xué)也是最新派最幸福的青年的事。留學(xué)回國之后，穿著西服，拿著手杖，說英文，似乎很體面。說句公道話，他也想成器了。
母親覺得不對，可是使她能順從的原因，是借此解決家里一個急迫的問題。因為銀屏現(xiàn)在二十二歲，還在他們家。她因為是南方人，不能在北平出嫁，必須回到 南方的家鄉(xiāng)去，但是沒人接她回去。去年春天，銀屏要隨著馮舅爺南下時，出發(fā)的日子總是不合適，后來銀屏又生病，于是只好作罷。后來就沒再提那件事。這件事 情很尷尬，因為一個二十二歲的寧波姑娘，已經(jīng)很懂事了。也許，正像珊瑚向姚太太出的主意，叫體仁離開銀屏，體仁也許會重新做人。
第二天，大家到香山圍場的時候兒，人人都很有興致。木蘭和莫愁是因為秋天就去上學(xué)，體仁是因為就要去英國，姚氏夫婦因為家里的問題逐漸解決了。
因為香山并不遠(yuǎn)，大家徒步而行，傅先生和孔太太先商議好，早飯之后，在香山旁邊的廟那兒見面。他們到了之后，發(fā)現(xiàn)立夫兄妹和母親已經(jīng)到了，正在石頭拱 道外面徘徊。立夫跑過去向他們微笑打招呼，但是對木蘭姐妹、珊瑚和曼娘僅點了點頭兒，這也是規(guī)矩。木蘭和莫愁向他臉上仔細(xì)看了看，不由得微笑了一下兒。這 是因為昨天她們聽說又看見他之后，對他越發(fā)有興趣的緣故。
體仁和他說話，小姐們在一旁聽著，卻假裝著彼此自己說話。自從聽見孔立夫回答他是不是孔夫子的后人，體仁就覺得喜歡立夫，因為體仁自己也是常常批評官 場，自己說話也坦白直爽。實在說，體仁是個還夠聰明伶俐的孩子，只是天生不喜歡傳統(tǒng)老規(guī)矩，跟官宦家的兒子一起混也覺得無聊。立夫就顯得和那些官宦之家的 子弟不相同，并且像他自己一樣，也有一種非正統(tǒng)派的思想。大概立夫生于清寒之家，看不起財富，看人，都是看人本身的價值。體仁一遇見他，就把自己的虛飾驕 縱完全放棄，愿意以赤裸裸的自己和他相交。是不是那天早晨因為他要到英國去，并且打算要強(qiáng)學(xué)好，才和長輩認(rèn)為優(yōu)秀的青年交朋友？
在香山圍場的山麓，方丈帶著一群和尚出來迎接傅先生，嘴里說著最斯文漂亮的北京話，這是因為西山的和尚常常接待朝廷的大官和王爺。方丈手里拿著一串素 珠兒，在前面引路。這個圍場，現(xiàn)在叫香山，是一帶樹林茂密的陡峭山坡，一直延伸到后面的山岡。在一段喬木參天濃蔭蔽日的小徑之后，有幾段長長的石頭臺階， 通到山頂?shù)恼?，兩旁有若干蜿蜒小徑，通到寺院的各處廳堂。立夫和體仁走在傅先生他們后面，和幾個僧人說話，女眷們則在最后跟著。木蘭的母親，為了自己的 一點兒私心打算，似乎盡力和立夫的母親培養(yǎng)友情，所以她倆一塊兒走，而傅太太則和姚家兩位小姐曼娘、珊瑚一塊兒走。
他們才攀登了一小段石階，立夫轉(zhuǎn)身去攙扶他母親。體仁只剩一個人，等他母親過來，也攙扶著母親。她母親高興得歡呼道：“好兒子，你若天天這么樣兒，我不知道該多么歡喜呀！”體仁覺得自己很光采，向母親說：“在家您有丫鬟伺候，用不著我。至少我也有一番孝心哪?！?
她母親說：“別說大話。你看見孔家的兒子去攙扶他母親，你覺得不來攙扶我難為情。你跟他交朋友，對你有好處，跟人家學(xué)著務(wù)正。立夫，你肯不肯跟我兒子交朋友？”立夫回答說：“姚太太，您說笑話兒。您若不嫌我沒出息，就是我的面子。”
珊瑚、木蘭、莫愁，三個人看見體仁攙著母親往上走，彼此用胳膊肘兒頂對方，彼此驚而相顧。兩位母親互相問對方兒子的歲數(shù)兒。木蘭的母親聽說立夫是十六 歲，比體仁小三歲。木蘭聽見立夫的母親說，自從他丈夫死后，他們就指望收房租過日子，現(xiàn)在正打算把四川的房子賣一部分，好供給立夫上大學(xué)，她要把一切財力 都投在立夫的教育上。木蘭聽見孔太太這樣說，心靈的深處，頗有所感。木蘭也知道人間的窮人，可是不知道自己的相識之中有人要把一部分產(chǎn)業(yè)賣了供給兒子上大 學(xué)。她覺得這個想法不錯。
現(xiàn)在有一個和尚告訴他們走旁邊的小徑，不致太累，于是女人都到左邊去走。和尚把他們引入一面大墻，等一進(jìn)大院子，看見有一座大廳，對面懸崖聳立，上面 喬松茂密，清流自懸崖流下，下面匯為池塘，水極清澈。大廳前面是石鋪的地面，擺著石桌石凳。那么清雅的院落，木蘭不由得倒吸一口氣。忽聽見立夫說：“有個 書齋在這兒念書該多么好！”體仁拿出相機(jī)說：“我得在這兒照個相?！辈⑶覍W(xué)會了沖洗，為這件事，他要錢怎么用，他父親都給他，認(rèn)為他在這上頭用心，省得去 為非做歹。
現(xiàn)在太太小姐們站在一處。木蘭有個毛病，就是一看見極美的東西，兩只眼睛里就會各流出一滴眼淚，只是一滴。所以現(xiàn)在珊瑚看見木蘭擦眼睛，就打趣地說： “你干嘛哭？”曼娘說：“妹妹，你的眼睛怎么了。”因此木蘭成了大家注意的目標(biāo)。她只是笑了笑說“沒什么?！绷⒎蚝退赣H在稍遠(yuǎn)處看著，木蘭的母親請他們 一家過來，大家一齊照相。
珊瑚說：“請過來呀！咱們跟傅家都像一家人一樣的。”
最后，傅太太只得硬把孔太太拉過來。趕巧木蘭和莫愁都站在邊兒上，立夫的位置正在一旁，但是他站得離木蘭姐妹至少一尺遠(yuǎn)。
像片洗好了。木蘭是照的相片兒中第一等的，因為她那么激動不安，頭側(cè)著，一雙手半舉起來，好像又要擦眼睛一樣?？匆娒赖昧钊藨z愛。
和自己同年齡的女孩子在一起，立夫當(dāng)然覺得好不自然，所以他站得離體仁很近。木蘭、珊瑚、曼娘在一起，因為木蘭邀請曼娘來，要讓她很舒服才對。莫愁和 她母親要孔太太去漫步。因為她天性*穩(wěn)靜，兩位太太說話，她安靜無言，孔太太因此很喜歡她。結(jié)果是，立夫和幾位小姐在吃午飯以前，一大早就沒說過一句話。
他們離開廟到各院子去漫步之前，和尚問他們吃素齋，還是吃葷菜。木蘭的母親說他和曼娘吃素，他們男人沒有肉吃恐怕不滿意。但是傅先生說，在這種地方 兒，當(dāng)然大家都應(yīng)當(dāng)吃素，因為不嘗過他們和尚做的素菜，就談不上吃素。西山廟里和尚做的素菜，王爺吃起來也會滿意的。他們做的菜，也有“火腿”，也有 “雞”，也有“魚卷兒”，不過都是用豆皮做的。樣子和味道像肉，青菜都是用大量的油做出來的，還有好多美味的蒸烙點心。
他們回到山頂上的廟里，看見大廳里已經(jīng)擺上了兩桌，有銀湯勺兒，有象牙筷子。傅氏夫婦自己認(rèn)為那天非做主人不可，分坐在兩席上，傅太太和女客同桌，傅 先生和男客同桌。但是女客比男客多，姚先生愿跟兩個女兒同坐，突然把他太太和孔太太拉去跟男孩子同座，這樣就把男女分座的計劃打破了，但是起了一陣混亂， 因為小姐桌子上人太多，立夫的母親堅持請莫愁到她那一桌去，兩個小孩子，就是立夫的妹妹和木蘭的弟弟，最后還是跟幾位年輕的女士坐在一起。結(jié)果是，一個桌 子上，木蘭和珊瑚照顧小孩子，另一桌上，莫愁和立夫伺候兩位母親。方丈坐在遠(yuǎn)處，看見都落坐就緒之后，過去說“請諸位多用”然后告退。
現(xiàn)在宴席上，話題轉(zhuǎn)到乾隆皇帝在西山廟里碑匾上刻的字。在廟的正前面就有一通碑，上面是乾隆的字。
姚先生說：“乾隆皇帝對自己的字一定很自負(fù)?！蹦咎m心里正想皇帝到處留下自己的字，未免有失尊嚴(yán)。這時聽見立夫在那邊桌子上說：“物以稀為貴?；实鄹魈幜粝伦郑皇遣惶靛X了嗎？”所以兩個人的看法一樣。但是莫愁認(rèn)為這話對皇帝不太公道，不過沒說什么。
立夫問傅先生說：“您喜歡乾隆皇帝的字嗎？”
傅先生說：“乾隆的字規(guī)矩有力氣，但還不能說精美超俗?！?
立夫說：“我也沒見過乾隆寫的詩有一首好的。只是普通的館閣體，總是歌頌太平，繁華，鳳凰啊，紫氣啊，他沒說，人就想到了。”
忽然間，莫愁開了口，她說：“難道他說的是你想得到的，就一定是壞詩嗎？”雖然她心里想到就脫口而出，但是這分明是向立夫直接反駁。
立夫覺得出乎意料，向莫愁看了看，他必須正面作答，他說：“人想到你要說什么，你果然就說出個什么來，當(dāng)然是壞詩?！?
莫愁覺得必須有以回報，于是說：“不過也看情形而定，詩人和隱士不同于普通人，所以筆下所寫就不是普通的事。但是乾隆是皇帝，他必須說適合他身分的 話，就等于說他必須做適合他身分的事。一個隱士作出的壞詩，皇帝說出來就是好詩，因為皇帝必須統(tǒng)治全國，他統(tǒng)治下的匹夫匹婦所感想的，他也必須能感想到才 行。所以一個為帝王者不得不和常人一樣。”
莫愁說完，覺得話說過多，未免失禮，其實，并不是想要開始什么口舌之爭。
傅先生說：“照你的道理說來，乾隆的字也算好字的了。
因為乾隆的字規(guī)矩勻稱，不是以詭異見才華的?！蹦钫f：“乾隆皇帝的字圓潤豐滿?！闭f完，又想到乾隆年間揚(yáng)州八怪書畫家，于是又說：“為皇帝者，不可以古怪反常。倘若揚(yáng)州八怪做了皇帝，天下百姓豈不要遭殃？”
莫愁的母親不懂得他們談?wù)摰氖鞘裁?，但是知道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子和一位名儒辯論，總是失禮，于是向莫愁說：
“莫愁，你怎么敢跟傅伯伯爭論？”
傅先生說：“讓她暢所欲言。我高興聽?！蹦橇硪蛔郎系拈e談已經(jīng)完全停止，準(zhǔn)備聽莫愁的話呢。
莫愁說：“我只是要替乾隆說一句話而已。即使普通的游客，都把自己的名字和詩句亂寫在亭子上，懸崖峭壁上，廟墻上，為什么一國之王就不許寫呢？他在這 西山修建了這么多廟，即使他不想寫，他的大臣一定也請他寫，留給后代做為紀(jì)念。他畢竟是太平盛世的君王，提倡文學(xué)藝術(shù)，他的詩正好是太平盛世的點綴。宮廷 體的詩就是那個樣子。您不能說他的字怪，因為皇帝的字必須方正規(guī)矩。他的字圓潤、豐滿，結(jié)構(gòu)方正，筆力含蓄在柔軟圓潤的輪廓之后，皇帝的個性*理當(dāng)如此?！?
木蘭的父親滿意的微笑道：“人生而不同。傅太太，我這三女兒的字就是這個樣子，圓潤豐滿，一個個整整齊齊。木蘭的字就像男人的字。”
傅太太說：“這些個事不能勉強(qiáng)。一個人的字就是個性*的表現(xiàn)。心不正，字不正?！?
這話，是傅太太的真心話，也足以反映出他丈夫的意見。他更進(jìn)一步相信人的命運(yùn)，由他的字可以看得出來。傅先生一方面有進(jìn)步的現(xiàn)代觀念，也像好多老一輩的學(xué)者一樣，他們心中總有幾分神秘的想法。傅先生也相信星象占卜，他這種想法是無人可以動搖的。
傅先生說：“由一個人的字，可能看出他長壽，還是短壽?！蹦钫f：“那就是為什么，我說乾隆活到八十九歲，他是中國歷史上在位最久的皇帝?！?
立夫說：“我不相信?！?
傅先生說：“你還太年輕。”
立夫說；“我將來恐怕永遠(yuǎn)寫不出一筆好字了?！备迪壬f：“你性*情太孤僻。本身雖然不壞，可是需要改正。最高的性*格是其中有一分孤僻，或者說精神自由，但是要使之歸為常態(tài)。你現(xiàn)在需要的，是有人稍微把你勒住一點兒?！?
傅先生又進(jìn)而講解他的那包羅萬象的兩元論。一切生命都是兩種力量的結(jié)果。那兩種力量就是正與奇。沒有奇，便沒有進(jìn)步；沒有正，就沒有穩(wěn)定。人生就來自此兩種相反力量的中和，就如同－陰－陽產(chǎn)生了一年的四季。
忽然聽見木蘭和珊瑚哈哈大笑。每個人都回頭一看，有人問：“笑什么呀？”
木蘭說：“沒什么?！钡切β曉酱蟆?
曼娘解釋道：“他們笑我呢。木蘭說我寫的字像小老鼠，所以我就膽小如鼠?！?
木蘭出來解釋說：“我是開玩笑。照傅伯伯說，誰寫的了像一只貓，就能把老鼠吃了?！?
傅先生說：“也不可一概而論。你聽見說老鼠咬死過貓的嗎？”于是傅先生說：“在饑荒的年頭兒，有一只老鼠長得又大又肥，能打敗貓，會逼得一只貓?zhí)优堋！?
傅太太問木蘭：“你的字像什么？”
木蘭回答說：“我的字什么都不像。唔，大概像蛇?！?
莫愁從另一張桌子那邊說：“蛇也能吃老鼠啊?！?
木蘭問曼娘說：“姐姐，你想我會吃了你嗎？”
曼娘說：“你很餓的時候兒，也許會?！?
珊瑚說：“若是那樣兒，那么誰也會把我吃了，因為我的字像栗子，又不圓，又不方，永遠(yuǎn)擺不直。”
傅太太問：“你妹妹的字像什么？”
木蘭想了一下兒，她說：“她的字像春天的鷓鴣鳥兒，身子圓，羽毛光亮?！?
這時候兒，那個執(zhí)事僧聽見鷓鴣鳥兒叫，前來為宴席道歉說：“真是對不起，我們不能做一道鷓鴣菜?！?
大家哄然大笑，又向和尚解釋剛才他們談?wù)摰氖菚?。傅先生掏出一張十元的紙幣遞給和尚，并謝謝他們的美味宴席。
木蘭始終沒和立夫交談。飯后，大家休息了片刻，因為曼娘已經(jīng)嫌那天爬山走路太多。大概三點鐘，傅氏夫婦又提議到遠(yuǎn)處那座山去，但是女士們謝絕不往，傅 太太只好陪著她們不去，說她以前去過。莫愁，因為身體生得豐滿，性*情又好靜，也說不去，要陪著母親，因為母親向來不喜愛爬山。體仁不去，是因為他父親也 去，立夫的妹妹太小，結(jié)果，只有五個人去。就是傅先生，姚先生，立夫，木蘭，木蘭的小弟阿非。木蘭喜愛攀登高山，喜愛看壯觀的景色*。
到半路亭，還不足一里地，但是山路甚為陡峭。傅先生和一般瘦人一樣，是爬山好手。木蘭的父親雖然那樣年歲，步履輕快，如走平地，如果必要，他一天還能 走百里之遙。立夫落入了木蘭的一伙兒，長輩們走在前面，他不能對木蘭再不理不睬。他覺得很緊張，兩手捏得骨頭節(jié)兒響，手指頭伸伸又握起，握起又伸伸，因為 他是在書堆里頭長大，從沒有接近過美麗的小姐，所以他只好和木蘭的小弟說話。木蘭心里想了個鬼主意，她借著向阿非說話，總算很滑稽的把談話起了個頭兒。她 向阿非說：“你問問孔先生，是不是去年他去逛過白云觀。并且看見你姐姐投中捕風(fēng)橋下那個大銅錢。”這種說話的樣子很古怪，雙方都大笑，你看我，我看你，倆 人之間的說話總算開始了。
在他們前面五十碼，有一棵高大的白果松，單單一棵樹，在一個小丘墩上立得筆直，銀白的樹皮襯著后面青翠的山坡，看來非?？蓯?。
木蘭說：“孔先生，你能投中那棵白果樹嗎？”
立夫說：“你若要我投，我就試一試?！?
他拾起一個雞蛋大的圓石頭投去。砰的一聲，打中樹干。
阿非喊道：“好哇！”
木蘭當(dāng)時羞紅了臉，做了一個最適合女人姿式，也投出一個石頭子兒，沒有打中，離樹有一尺遠(yuǎn)。立夫鼓勵她。第二次又沒投中。立夫告訴她把石頭夾在她手指頭之間的辦法，還告訴她投石頭的兩個方法。一是往上，手從肩上走，一是往下，手從肩下走。
她又要投時，立夫說：“你站得不對?！蹦咎m知道，但是不肯把兩條腿叉開。她兩只腳并緊站著，試按著手往上投的方法投出去，果然投中，只是自己搖了搖，差點兒沒栽倒。立夫喊了一聲好，阿非也發(fā)出了贊美的聲音，木蘭自己也因成功，感到得意洋洋，喊叫了一聲。
她很高興，不由得吹起口哨兒來。立夫深覺意外。
“怎么！你也會吹口哨兒？”
木蘭滿臉微笑，向他看了一眼，嘴里繼續(xù)吹。她吹的是《十二月歷史花名》，是很流行的民歌，繼續(xù)往上走時，立夫也跟她一起吹起來。姚先生回頭一看，見女兒很高興。他向傅先生說了點兒什么，傅先生也回頭看了看。
他們往上越走越高，一片新景色*展現(xiàn)在眼前。往下望，是深谷和陡峭的碧綠山坡，往遠(yuǎn)望，是青翠的山巒。在那高山之上，云霧之間，木蘭覺得真是適心怡性*， 如鳥歸深林，如魚返深淵。這時春風(fēng)吹來，使人精神爽快，小鳥也像木蘭一樣，覺得突然精力充沛，在山谷中飛來飛去，鳴聲充滿了天地。
到了半路亭，大家坐下歇息。木蘭問他們在遠(yuǎn)處看見鋸齒墻狀怪樣子的建筑是什么。他父親回答說那是乾隆皇帝仿照西藏的房子和臺子修的，好讓士兵練習(xí)爬西 藏的堡壘，有的是紀(jì)念他在西藏勝利所建紀(jì)念物的殘基舊址，還有一個是乾隆皇帝看兵丁射箭的閱兵臺。那些建筑物大都坍塌已久。木蘭不由得想到唐詩上的句子： “一將功成萬骨枯”，默然不發(fā)一語。北京離蒙古平原很近，有很多西藏喇嘛在京里，叫人覺得北京是個帝國的都城。碧云寺、臥佛寺，還有許多別的地方，比如有 成吉思汗和其他蒙古帝王的遺跡。
姚先生問：“立夫，你念過《吊古戰(zhàn)場文》嗎？”立夫說：“念過。不過終于是而今安在哉？”他幾乎是自言自語道：“將來到西藏去看看?！?
傅先生開始唱一段《李陵碑》，唱楊繼業(yè)碰碑自盡前那一段，極盡蒼涼悲愴之致。木蘭則低聲跟隨。立夫聽到，極感意外。木蘭的聲音之柔嫩，不可多得。碰碑那一段極不易唱。立夫向來沒學(xué)過唱。那一段是凄涼哀怨的調(diào)子，木蘭只覺得人生原屬可悲，但也美麗。
若是木蘭的投石頭，吹口哨，唱京戲這些事使立夫感到意外，在他們走回廟去的路上，立夫說了一句話，也使木蘭感到意外。木蘭曾經(jīng)說別人沒有來，沒看見他們所看見的景物，真是遺憾。立夫問她：“今天你看見的東西什么最美？”
木蘭回答說：“在半路亭所見的景物最美。你今天看見的什么最美？”
立夫說：“那些殘基廢址最美?！?
現(xiàn)在姚先生盼望立夫能成為體仁的朋友，那天晚上請孔家吃飯，所以大家一齊回去的。人人都餓，那頓飯吃得早。姚先生與傅先生喝起酒來，都是海量。正如俗話說：“酒逢知己千杯少?！憋埡?，他們露天而坐，一邊望著月亮從頤和園上空升起來，一邊談?wù)摵⒆觽兊挠媱潯?
傅先生說：“把體仁送到英國去吧。你有的是錢。現(xiàn)代新知識太重要了。在如今這個新世界，不能不知道海外的情形。再死背四書五經(jīng)不中用了?！痹谒鞘莞叩纳眢w里，他的精神，在月光和酒力之下，擴(kuò)張起來，他把對將來和世界的看法也高談闊論一番。
姚太太對兒子的出國，還沒有真正拿定主義。體仁的出國和女兒到天津去上學(xué)，是家里想不到的一個大變動，而她的本性*就是厭惡變動。但是莫愁說：
“哥哥，你應(yīng)當(dāng)去。大丈夫當(dāng)行萬里路，到外國開開眼界，不要老死守在一個地方兒?！?
傅先生說：“不錯。叫你離開你這個富貴舒服的家庭，你看，他會長大成*人。在外頭，他會自己照顧自己，不會再要丫鬟給他預(yù)備洗澡水，再照顧他洗臉，再給他沏茶。他若想喝茶，他得自己去沏。這對他有好處?！甭犃诉@種話，姚先生就最后決定了。
他們打算第二天回去，但姚先生說：“明天是十五，月色*更好。”但是姚太太說把家交給丫鬟手里不放心，而且曼娘明知嬰兒是在她母親手里照顧，仍然是放心不下。結(jié)果是女人們第二天先走，姚先生和傅氏夫婦再多住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