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大開盛宴，給曼娘母女洗塵。曼娘出現(xiàn)在大廳之中，真是光艷照人，連嚴(yán)肅矜重如曾文璞先生者，也不由得顧盼幾次。桂姐還是忙著照顧別人，忙著為別人布菜，對新來的兩位女客，更是伺候殷勤，孫太太真是不勝感激之至。蓀亞好像有點(diǎn)兒歉歉然的樣子，不時對表姐說話。經(jīng)亞沉默寡言，因?yàn)樗隁q較大，又對父親懼怕。
曼娘覺得仿佛像個新娘一樣。其實(shí)，尚不止此，因?yàn)檎账约旱母杏X她就快與一別兩載的情郎重新團(tuán)聚了。她只是略微動了動桌上的菜。懷春戀愛的少女的光彩神韻，在她身上是自然流露無可掩蓋的。她的眼睛特別的炯炯有神，美如編貝的皓齒，襯托出兩頰暖熱而緋紅，兩腿的膝蓋則因心情不穩(wěn)而顫動。一顆芳心中那么急切要做的事，現(xiàn)在就要奉長輩之命去做了。桌子上的飯菜，大家的談話，蓀亞的聲音，丫鬟的伺候——所有這一切都浮動在愉快的氣氛之中。她心中只有一個至高無上整個支配著她的念頭，那就是“我要不要做個仙女治好平亞的??？”她渾身三萬六千個汗毛眼兒都在發(fā)出超凡神奇的力量，準(zhǔn)備立即發(fā)揮功能，她覺得有令人陶醉的奇特的愿望正在震動她的全身，要趕緊結(jié)束那頓宴席，好前去探病。她思想之外那股自覺和神秘能力，充滿了她全身。深紅色*的波浪沖上了她的兩頰，她的胃格格作響，小汗珠兒涌現(xiàn)在她的前額。
第二天，整個進(jìn)食時大家的談話，她是絲毫不能記憶。她只感覺到全桌人的目光，連仆人的目光也包含在內(nèi)，都盯在她一人身上。
宴席最后一道菜是水果，她吃下好幾片梨之后，才覺得舒服了不少。
平亞養(yǎng)病的院子是在曾氏夫婦居住的后一排房子的西邊，屋子的前面接著一個長廊，高出地面二尺，平亞住的院子與正院兒有墻相隔，有一個六角門相通，門兩邊各有桃樹一株。院子里鋪著又老又厚的二尺方的灰色*磚，由各色*石卵鋪成的小徑，圖形不一，迤邐婉轉(zhuǎn)。有一座假山，一個水池，由三層高石階通上走廊。正廳有屋三間。下人房在西邊，與正房隔離。
在飯后端上水果之前，桂姐匆匆離去，去讓平亞預(yù)備接受曼娘的吉祥探病之禮。雪花迎上接桂姐，問少奶奶來了沒有。雪花用“少奶奶”稱曼娘自然是玩笑，桂姐只是微笑道：
“別亂說。”
平亞剛才一枕酣眠，一碗雞湯燉銀耳喝下去，對他也很有益處，剛才睡醒，頭上出了汗。一個洋油燈已經(jīng)點(diǎn)著，捻得不高，放在桌子上。他問過雪花是晚上幾點(diǎn)鐘，雪花告訴他說她們正吃飯，曼娘等一下兒就來看他。他告訴雪花把燈捻大，她進(jìn)來時屋子才光亮。他又要了一條熱毛巾，剛從熱水中擰出來。雪花拿來給他擦了擦臉。雪花很聰明，做事很盡心，所以才派她來伺候平亞。她本名叫梨花，但為了避免和曾太太的名字“玉梨”重復(fù)，改成了雪花。
桂姐來時，見屋里明亮，是過去十天來所沒有的。
桂姐派雪花到外面石頭臺階兒上等候客人，她自己則陪著平亞說話。不到五分鐘，聽見雪花在院子里喊：“她們來了?！彼苓^去攙扶曾太太，曼娘跟在她母親后面，由小喜兒攙佑著。桂姐在里屋門口兒等著她們來。三個女人擋住了門，曼娘落在后面，她站在門坎兒外面，在那兒等，心情很不安。忽然間露出個空隙，平亞的帳子打開了。從敞著的門，曼娘看見他那消瘦的臉，兩個大眼睛正望著她。曼娘不知不覺的垂下了眼瞼。
現(xiàn)在曾太太過去拉住曼娘的手，拉她到床邊。她對兒子說：“平兒，你表妹在這兒?！?br/> 一個十八歲的少女這時應(yīng)當(dāng)是很難為情的，可是曼娘卻鼓起勇氣，用顫抖的聲音說：“平哥，我來了?！?br/> 平亞說：“妹妹，你可來了?！?br/> 雖然就是這么三言兩語，但是對平亞說，高天厚地也不足以比擬。
曾太太怕平亞會出言不慎使人難堪，就拉著曼娘到床頭的桌旁坐下，柔和的燈光把紅色*的光輝照上曼娘的臉，她那綠玉的耳環(huán)，把她的頭發(fā)和垂直的鼻子的側(cè)影，照得特別明顯。曾太太請曼娘的母親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坐到床邊兒上，桂姐在一旁站立。
桂姐對雪花說：“你和小喜兒到外面去等著吧?！?br/> 平亞從緞子被子下面要伸出胳膊來，曾太太想把他的胳膊放回去，說不要著涼。
平亞說：“我覺得好多了。”母親低下身子去試一試兒子前額上的溫度。發(fā)燒的感覺真是已經(jīng)退下去。孫太太也說平亞比她下午見時顯得病輕了些。桂姐也過來摸了摸他的脈，她說：
“不錯，是真的。我原來不信這仙藥靈丹會這么神妙。你們母女來，比十個太醫(yī)都有效。曼娘今天下午還說她不是一種草藥，我說她勝過一百種草藥，因?yàn)樗瞧絻好锏母Ｐ恰?br/> 這福星下降，祥光一照，病魔自己就去了?！?br/> 曼娘覺得實(shí)在難以抑制住一個幸福的微笑。聽見桂姐那么說她，她對母親說：“她就愛跟我開玩笑?！?br/> 曼娘的母親說：“一切都是天意。病若生夠了，有老天爺保佑，病人就會好。并不是由于人力，我們母女怎么敢居這個功勞呢？”
曾太太很歡喜，她說：“醫(yī)生今天下午來過，說他若能保持這個樣子，幾天之后就可以吃陳糙米稀飯。人的身子必得有五谷雜糧來營養(yǎng)才成，他若能吃稀飯，自然好得就快。草藥只能治病，指望草藥恢復(fù)元?dú)饩筒恍辛恕！?br/> 平亞靜靜躺著聽關(guān)于他病況的好消息。他伸出來的左手，在綠緞子被子上露著，曼娘看見那么白而瘦削，真是嚇得發(fā)呆。
曾太太覺得很滿意，站起來向曼娘的媽媽說：“您今天一路辛苦，一定累了，早點(diǎn)兒回去歇息吧?！甭锏哪赣H站起來。這么短促的一會見，真出乎平亞的意外，曼娘覺得很難過，也站了起來。但是桂姐說：“曼娘剛來。表兄妹兩年沒見，應(yīng)當(dāng)叫他們多談一談。您兩位可以先走，由我陪著他倆吧?！?br/> 曾太太說：“這也好。”顯然這是預(yù)先安排的。桂姐送兩位太太回去之后，平亞向曼娘說：“過來坐在床上。”但是曼娘不肯過去。桂姐說：“表哥讓你坐近點(diǎn)兒，你就坐近點(diǎn)兒，你們倆好說話。”曼娘羞羞澀澀的走過去，覺得這是極其背乎禮儀，也是使人驚異的非常之舉。她斜身坐在床邊兒上，是坐在一端，不知不覺用手撫摩那綠緞子被子。平亞叫她再坐近點(diǎn)兒，她說：“平哥，你怎么了呢？”不過她又往近處挪了挪。幾乎是由于本能，她把手輕輕的放在平亞伸出來的手里。平亞高興的握住，她讓他去握。
平亞說：“妹妹，你長了不少，又這么美。為了你，我這病也會好的?！?br/> 曼娘以一副懇求的神氣看著桂姐說：“我怎么辦哪？”
“妹妹，我等你來等了這么久。今天等了一個下午。我原以為有好多話向你說，現(xiàn)在什么也說不出來。沒關(guān)系，你來了就好?！彼呀?jīng)有點(diǎn)兒喘，但又接著說：“看見你，聽到你的聲音，真好。我太虛弱?！?br/> 曼娘說：“平哥，不要說話太多。我來了，你很快就會好的。”
曼娘尖銳的目光看見平亞出了汗。
她向桂姐說：“他出汗了。我想應(yīng)當(dāng)給他條熱毛巾擦一擦?！?br/> 桂姐到后屋里去，那兒有熱湯藥在溫著，有一個小泥火爐兒，上頭老是放著一個壺。她擰了一條熱毛巾，拿給曼娘。
曼娘說：“你這是干什么？”
桂姐說：“你給他擦擦臉?！?br/> 平亞說：“我要你給我擦?！?br/> 曼娘非常不安，低下頭去給平亞擦臉，覺得從來沒有這么快樂。倘若是非她照顧平亞不可，伺候他一輩子，也不嫌煩。
桂姐把平亞的頭扶起來，于是三個人的頭非常接近。曼娘低聲問：“外頭有人沒有？這叫人看見像什么呀？”桂姐低聲說：“我已經(jīng)打發(fā)她們走了。”桂姐解開平亞的領(lǐng)子，曼娘勇氣百倍，給平亞洗脖子，又從上面床架子上拿下一條干毛巾給他擦干。
她說：“你看，他多么瘦?！逼絹喚咀∷氖终f：“多謝妹妹。你不再離開我了吧？”
曼娘向后退了一點(diǎn)兒，說：“放心吧?！比缓罅⑵饋恚瑪[脫開剛才一個最使人疑惑的姿式，把濕毛巾拿到后屋去，向四周圍看了一下，才回來坐在椅子上。
平亞說：“坐在這兒?！甭镏缓寐犓脑?，又過去坐在床上。
桂姐說：“你也出汗了?！甭锬昧艘粭l干毛巾擦了擦她自己的前額。她的每一個動作，平亞都用眼盯著看。她斜身把毛巾放回床架子上去時，平亞聞到了香味，她的衣裳幾乎擦過他的臉。對面燈光照過來，他看見曼娘的頭發(fā)、鼻子、耳環(huán)，并且是頭一次看見她胸部那膨脹豐滿的輪廓，那平常是保持隱密不見人的。平亞覺得異樣的意亂情迷，靜靜的躺著，不說一句話。
曼娘聽到院子里有腳步聲，回去坐在靠桌子的椅子上。平亞不答應(yīng)，但是她靜悄悄的向外一指。雪花打開珠簾子向桂姐招手，低聲說，曼娘若走時，她陪著曼娘回去?，F(xiàn)在曼娘認(rèn)為應(yīng)該走了，可是，不知為了什么，她覺得不能走，還想多待一會兒。她很想跟雪花再結(jié)交親密一點(diǎn)兒，而且現(xiàn)在真羨慕雪花的差事。所以她說： “為什么不叫雪花進(jìn)屋來？”
雪花正高興有個機(jī)會和她心目中的新少奶奶進(jìn)一步結(jié)識，并且對于她的美麗溫和已經(jīng)覺得大大出乎意料。
曼娘說：“請坐?！?br/> 雪花回答說：“不敢當(dāng)。我粗笨，您多包涵。您到這兒來，我還沒給您倒碗茶呢?！?br/> 曼娘說：“咱們是一家人，不必這么客氣。”
雪花到后屋里去，不久端出一碗茶。曼娘喝茶時，她又去找了點(diǎn)木炭，來添下人房里的爐子。她提著一個小竹籃兒的炭進(jìn)來說：“您看，用人們，您不支使，他們就不動。”
曼娘說：“你要歇一會兒吧?！?br/> “沒關(guān)系。我得去把火弄好。睡覺前還得喝銀耳湯呢?！?br/> 曼娘問：“夜里誰陪著他呀？”這時雪花在里屋。
桂姐說：“不一定。太太跟我輪流陪著他，一直到他睡著為止。
前幾天他病得重，我們整夜在這兒陪著，倆人輪流去睡。有時香薇來替換雪花；有時鳳凰那個丫鬟來，她們睡在西屋。大部分還是靠雪花，平亞生病以來她沒偷過一會兒懶。”
雪花回來時，曼娘說：“你聽見了沒有？她夸你勤謹(jǐn)呢?！?br/> 雪花老老實(shí)實(shí)說：“這還值得提嗎？這是我們分內(nèi)的事，我也做慣了，并且他也得人伺候，若沒有妥當(dāng)人照顧，我怎么能離開呢？別人看見太太信任我，不在背后說什么話，而肯來聽聽我說話，我也就滿意了?！?br/> 曼娘說：“只要你需要人幫忙，不管什么時候兒，就去叫小喜兒來幫你。她是一個鄉(xiāng)下的粗笨丫頭。人倒蠻老實(shí)，也愿意學(xué)習(xí)。你若愿教她，我倒很想教她來跟你學(xué)學(xué)規(guī)矩禮貌?！?br/> 雪花向曼娘道謝，覺得曼娘謙虛溫和。曼娘看見平亞累了，說她要走，但是平亞說：“妹妹，你不要走。”桂姐走到床邊兒問平亞是不是要喝湯，可是平亞說：“你叫妹妹不要走，她若是走了，我什么都不吃?！?br/> 桂姐說：“曼娘，你等他吃完再走吧?！?br/> 曼娘不能推脫，所以雪花又到后屋去。曼娘聽到水聲，湯勺兒聲、碗聲，準(zhǔn)備食物的聲音，覺得很舒服。雪花確是很聰明，既不拒絕曼娘幫忙，她來幫忙也不笑她。曼娘叫雪花把銀耳端出來，她還正往后屋打量的時候兒，聽見平亞忽然叫：“妹妹！妹妹在哪兒？她走了？”
她跑回去又站在他一旁。
平亞說：“你若走，我什么東西也不吃了?！?br/> 桂姐說：“妹妹還在這兒。她總得回去睡覺哇。她經(jīng)過這么老遠(yuǎn)的一段路途，今天下午才到，你得叫她回去歇息歇息才對。”
平亞問：“你不會再走吧？”
曼娘說：“平哥，你放心。我現(xiàn)在就住在你們家，我會再來看你的。”
這樣，過了一會兒，曼娘才離開，由雪花打著燈籠陪送回去。在路上，因?yàn)檠┗ㄏば乃藕蚱絹?，曼娘又私下向雪花道謝。然后曼娘覺得自己真是愚蠢，不該說那種話，不過雪花對曼娘的高雅溫和的態(tài)度十分傾倒，高高興興的說明天見，就分手了。
雪花一回去，桂姐立刻去把最后的情形去稟告曾太太，并且又說，平亞說曼娘要走開，他就什么東西也不吃。到底怎么辦呢？若照平亞的心愿叫曼娘伺候他，當(dāng)然不行，而且曼娘也不肯不顧些規(guī)矩禮教兒。情形是非常麻煩的。她們想來想去，一行婚禮，就什么都對了，她倆打算明天向曼娘她母親提這件事。
曼娘覺得這次別后重逢，是完全成功。她現(xiàn)在有資格跟平亞多說話，多做事，多聽平亞對她一往情深的吐露，她剛一來就能這樣兒，遠(yuǎn)非她的預(yù)料。她在床上躺了幾個鐘頭，不能入睡，想當(dāng)天晚上她之所見，平亞所說的每句話，所做的每一個姿式，一件一件的在心里想。
第二天早晨，事情進(jìn)行得很快，曼娘吃完了早飯，在院子里家廟南邊的空地上剛剛漫步了一會兒，就有一個女仆走到旁門告訴她木蘭來看她，她連忙跟小喜兒走回屋去。木蘭正在她這院子里的客廳坐著，跟曼娘的母親說話。木蘭變得太多，曼娘幾乎認(rèn)不出來了，因?yàn)楝F(xiàn)在不但長了好多，而且比在山東時穿得華麗得多。在曾府這種富貴之家，木蘭顯得莊嚴(yán)華貴，她的口音那么自然悅耳，態(tài)度那么從容愉快，正是北京的大家閨秀的樣子。已經(jīng)不再是曼娘當(dāng)年看見的那副災(zāi)民難童的樣子了。她的目光神氣，當(dāng)然還是老樣子，曼娘一進(jìn)屋，在她這位女友臉上仔細(xì)一打量，她正咬著下嘴唇，仿佛她也正在打量老朋友曼娘之時，正在咬住嘴唇，是怕壓制不住心頭的狂喜沖動，會跑過來把曼娘抱住一樣。木蘭看見曼娘也變了那么多，頗為吃驚。二人猶豫了一下兒，木蘭喊道：“噢，冤家，我想你等你，都快想死等死了?！?br/> 木蘭可以做出頑皮的樣子，曼娘就不行。只是很熱情的歡呼道：“木蘭！”她真對木蘭的派頭兒有點(diǎn)兒害怕。倆人走近后，曼娘說：“你是不是還是木蘭呀？”拉著她的手走進(jìn)臥房去。
木蘭說：“聽說你來了，昨兒晚上連眼都沒合。今兒早晨一大早就起來穿衣裳打扮。媽問我是不是要和人私奔?！?br/> 曼娘漸漸對木蘭失去了恐懼，對她好像個大姐一樣。木蘭還是比曼娘矮，她仍然是曼娘可以吐露心頭話的知己。在這種新奇的北京城，木蘭來了，曼娘從她身上才獲得了力量和安慰。曼娘說：“咱們等了好久才得見面，但是從來沒想到在這種情況下相見哪。”
木蘭問：“平哥怎么樣了？”
曼娘又羞紅了臉，遲疑了一下兒才說：“今天早晨我媽叫小喜兒去問，雪花說他睡得很好?！?br/> 木蘭說：“你不知道上個禮拜我們多么害怕……你見過他了沒有？”曼娘不出聲，好像沒聽見問她一樣。
木蘭又接下去說：“等一下，咱兩一塊兒去看他?！薄澳愕孟葐枂柼?。你要知道我現(xiàn)在的處境多尷尬。若得不到允許，我是不能去看他的。因?yàn)槟菢颖澈醵Y教，別人會說話。”
桂姐忽然闖進(jìn)屋來喊道：“木蘭，你的好朋友終于來了，我看得出來，你比月亮從天上掉在你懷里還高興呢?！?br/> 曼娘和木蘭的手這才分開。
木蘭問：“桂奶奶，我等一下兒要去看平哥，曼娘可不可以跟我一塊兒去？她那么老遠(yuǎn)來的，你得讓他倆見面兒啊?！?br/> 桂姐想不到木蘭會這么問，噗哧笑出來，兩位小姐倒怪難為情。
曼娘說：“我也沒有說還沒見他呀。”木蘭表現(xiàn)出一副懷疑的樣子，轉(zhuǎn)向曼娘說：“原來你們倆已經(jīng)見過了?！彼中χ鴨柟鸾悖遣皇撬齻儌z可以一齊去看平亞。
“當(dāng)然可以。不過得先讓太太知道。我要走了。太太請曼娘她媽過去商量事情呢。”
木蘭的眼光一直送走桂姐的裊裊婷婷的影子，才轉(zhuǎn)過頭來問曼娘：“他們要商量什么事情？”
曼娘終于告訴木蘭有關(guān)曾太太告訴她的話，還有桂姐所說關(guān)于沖喜的事。又把她去看平亞經(jīng)過的大部分事情告訴了木蘭，只是沒有說真正動人的一幕。她也說了蓀亞的頑皮與雪花的忠心能干。這些木蘭都知道，只是木蘭又說，她曾聽說雪花很受別的仆人排擠，說雪花意圖將來做平亞的姨太太。后來，曼娘又把她那個美得出奇的夢告訴木蘭，并且說古廟里雪中送炭那黑衣女郎應(yīng)當(dāng)是木蘭。木蘭對那個夢和那個夢的含義非常納悶兒。她說：“誰敢說你和我現(xiàn)在不是還在夢里呢？”
曼娘說：“至少過去這一天發(fā)生的事，是真像個夢一樣。”
兩位閨中知己手拉著手立起來，去到書齋里觀音菩薩像前，注視那種純潔之美，并沒再問什么。
曼娘說：“自從昨天我第一眼看見這座觀音像，就讓我神魂顛倒。好像是佛法無邊。我很想燒香敬拜?！?br/> 木蘭說：“這是明朝的福建瓷。這么大瓷像還真少見，是件寶貝?！蹦咎m不由心中有所思索，向臥室走去，忽然轉(zhuǎn)過身來說：“你說得不錯。墻角上有個香爐。咱倆燒香禮拜吧?！?br/> 她跑出去告訴女仆拿點(diǎn)兒香來，倆人小心翼翼的連同那個硬木底座兒，同瓷觀音，移到書齋西墻下的一張小桌子上。木蘭找了點(diǎn)兒香灰來，填在那個空空的青銅香爐里。等女仆拿來了封著紅紙的一封香。她接過來，告訴女仆出去。木蘭說：“咱們把幾年前拜干姐妹的盟誓再舉行一遍吧?！甭飿O表同意。她倆就點(diǎn)著香，拿在手里，拜了三拜，把香插到香爐里。于是倆人手拉手，在觀音大士的眼前，再度立誓為干姐妹，一生忠誠相愛，患難之際，互相幫助。曼娘又心中默禱，求菩薩保佑平亞迅速康復(fù)，兩人相親相愛，白頭到老。
不久，丫鬟鳳凰和愛蓮進(jìn)來，說平亞要換衣裳，再待一會兒，她們可以去看他。
愛蓮說：“媽正跟伯母說話，說的是曼娘的喜事，還說不知是不是要等祖母回來再辦?！?br/> 木蘭問：“這么快嗎？”她轉(zhuǎn)身向曼娘道喜，曼娘一語不發(fā)。
他們?nèi)タ雌絹?，曼娘一看情形變了。昨夜使人振奮的光景消失了，燈火的光彩也不見了，平亞比她所想象的更為憔悴蒼白。呼吸短促而不暢通，手和手指頭真是瘦骨嶙峋。木蘭問正吃什么藥，雪花說還是原來的湯藥，只是減去了硭硝和木蓮；現(xiàn)在吃的是大黃、硝石和干草，大黃必須泡在酒里。
她說上禮拜病重發(fā)燒說胡話，太醫(yī)改換了一下藥方子。
這次是短而更為正式的探病，是曼娘婚前最后一次的探病，不過曼娘還不知道罷了。她們出來之后，雪花告訴木蘭婚禮就快舉行了，這消息在仆人口中傳得快得出奇。曼娘聽著泰然自若，好像她已經(jīng)早已有充分準(zhǔn)備，甚至于還私心樂意一樣。
雪花向曼娘說：“給您道喜，孫小姐。這樣平亞又多一個人伺候他，我的責(zé)任也就輕一點(diǎn)兒了。我聽說就在這一兩天。”鳳凰說：“太太說孫小姐今天見了少爺，就要等到成親那天再見了?！?br/> 木蘭沒有進(jìn)去向曾太太請安，因?yàn)樗浪齻冋谏塘看笕说氖虑?，所以又和曼娘回到曼娘的院子，鳳凰跟愛蓮自己走了。
曼娘說：“告訴我。你認(rèn)為他的病怎么樣？硝石是不是做火藥用的硝石？”
木蘭說：“當(dāng)然是?！蹦咎m在和太醫(yī)說話時曾一直留意問平亞的病。她又說：“血里有實(shí)火才用硝石，也只有在病沉緊急時才用；可以退干火消硬塊。硝石的力量很大，金屬遇見變軟，石頭遇見溶解。身上有實(shí)火，必須用硝石清血。但是一定少用，不然傷身子?！?br/> 曼娘想到人吃火藥，不由得害怕起來，問木蘭說：“那怎么可以？我真不明白。”
木蘭說：“道理是這樣。人身上有毒的時候兒，就要以毒攻毒。若是身上沒有毒，用進(jìn)去的毒藥就會傷身子。”
她倆正說著話，曼娘的母親回來了，愁容滿面，非常不安的樣子。
她說：“曼娘，孩子?！痹挼竭@兒停住了。木蘭心想自己在那兒礙事。就說：“我去看看干娘。您母女倆也好說說話兒。”但是曼娘不放她走，對她母親說：“木蘭就像我的親妹妹一樣。
在她面前您有什么說什么吧。”
曼娘的母親看了看這兩個女孩子，覺得自己的女兒是有好多事要依靠木蘭的幫助。她自己也很為難，因?yàn)樽约菏切履镞@一邊兒的，不能跟曾家商量，所以現(xiàn)在她像跟木蘭說話，不太像跟自己的女兒說話。她說：“曾家的意思是幾天之后成親，這樣好破解平亞的病魔纏身。同時曼娘伺候平亞也方便些。曾家對我們很厚，我自然不能拒絕。不過我已經(jīng)告訴她們，這一定要問問曼娘。曾太太說曼娘若是答應(yīng)，她是感激不盡的。桂姐說曼娘一定會愿意，并且成親越早，對平亞的好處越大。曼娘，這件事關(guān)系著你的一輩子，我做娘的，也不能勉強(qiáng)你。你父親已經(jīng)去世，我是個婦道人家，咱們?nèi)缃裨谶@么個生地方兒。我怎么擔(dān)得起這個沉重兒??？”想到死去的丈夫，孫太太哭了，不過轉(zhuǎn)臉去用手絹兒擦干了眼淚。
曼娘一直靜悄悄聽母親說，不過她心里早就知道是怎么回事?，F(xiàn)在她不跟母親一齊哭，只是毫不猶豫，簡簡單單的說：“媽，您決定吧?！边@跟說她已經(jīng)愿意是一樣。
木蘭問：“什么時候兒辦呢？”
孫太太說：“她們想在后天。”
“這連準(zhǔn)備的工夫兒都沒有了！”
“現(xiàn)在就不能照老規(guī)矩辦了。他們原想等老祖母來，可是也許還要等十天半月的，她們就決定成親越早越好。我們也不驚動什么親友，也不用大張喜筵；因?yàn)槲覀冊诒本┤松厥?，客居異地，太太說一切就完全由她們家辦。這么個大戶人家，錢多，用人多，辦起事來沒有什么難處。我簡直全糊涂了，不知道該怎么才是?！?br/> 木蘭說：“我倒有個主意?；槎Y終究是個婚禮，不能太草率。若叫曼娘由這個院子里上花轎，抬到那個院子里下轎，看著也不好。究竟曼娘現(xiàn)在是新娘，不應(yīng)當(dāng)住在曾家。她就像我的姐姐一樣。我已經(jīng)想到請她到我們家住幾天，已經(jīng)跟家母說過。母親說非常歡迎?，F(xiàn)在我很愿您母女二人到我們家住，將來花轎由我們家出發(fā)。我父母一定也愿意。您若不嫌舍下簡陋，我就回去告訴父母，今天下午他們來接您兩位?！甭锔赣H都覺得很好。母親說：“曼娘，你覺得怎么樣？人家對咱們太好了?！?br/> 曼娘說：“我就怕打擾人家。妹妹，我也想到府上去看看。幾年前只見過令尊大人，始終沒見過府上別位。這樣未免太給您府上添麻煩了?！?br/> 木蘭說：“不要這么說，我妹妹莫愁也好想認(rèn)識您呢。她原想今天早晨跟我一塊兒來，我說您才剛剛到。我父母今天晚上想請您兩位過去吃飯。剛才我們太興奮，這話我忘說了?！蹦咎m又向曼娘的母親重新邀請，又說：“孫伯母，您可別不答應(yīng)。我想在曼娘當(dāng)新娘以前，跟我一齊住幾夜。曾伯母也會答應(yīng)的。我想這個辦法最好。我們家跟曾家就好像是一家人。這個婚事既然不驚動外人，那就好像我們自己家的事一樣。誰也不會擔(dān)心我們會把新娘偷偷兒拐跑了呢。”
曼娘說：“媽，您看我這位妹妹多么會說話?！?br/> 木蘭于是去看曾太太，她覺得這個辦法很好。木蘭回來又向曼娘和她母親告辭，說當(dāng)天下午就來接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