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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1980年,我們才從《星期天時報》上讀到了斯大林的兒子、雅可夫的死因。他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被德國人俘虜,與一群英國軍官關在一起,并共用一個廁所。英
國軍官不滿意斯大林的兒子把廁所并得又臭又亂的惡習,不滿意他們的廁所被大便弄得
很臟,盡管這是世界上最有權力者的兒子的大便。他們提醒他注意此事,把他惹火了。
他們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他注意,讓他把廁所弄干凈。他發(fā)怒,吵架,動武,最后訴
諸集中營的長官,希望長官主持公道。但那位高傲的德國人拒絕談論大便的問題。斯大
林的兒子不能忍受這種恥辱,用最嚇人的俄國臟話破口大罵,飛身撲向環(huán)繞著集中營的
鐵絲電網(wǎng)。他撲中了,身體被釘在電網(wǎng)上,再也不會把英國人的廁所弄臟了。
2
?斯大林的兒子有一段艱難歲月。所有的證據(jù)表明,他父親殺害了給他生這個孩子的
女人。于是,小斯大林既是上帝的兒子(因為他父親被尊崇得如同上帝),又是上帝的
棄兒。人們從兩重意義上都怕他:他加害于人,可以是因為震怒(畢竟,他是斯大林的
兒子),也可以是出于喜愛(父親會懲罰棄兒的朋友從而達到懲罰他的目的),
?遺棄和特權,幸福與痛苦——沒有誰比雅可夫感受得更具體,這對立的兩面是如何
交替,從人類存在的一極到另外一極,其間距離是如何短促。
?戰(zhàn)爭一開始,他成了德國人的階下囚,另一些囚徒屬于冷漠傲岸和不可理解的民族,
總是出自內心地排斥他,指責他的骯臟。他,作為肩負著最高級戲劇性*的人,能忍受這
種不是為了崇高的東西(上帝與天使范圍內的東西),而是為了大便的評判么?難道最
高級與最低級的戲劇是如此令人暈眩地逼近么?
?令人暈眩之近?太近會引起暈眩?
?會的。當北極近到可以觸到南極,地球便消失了,人會發(fā)現(xiàn)自己墜入真空,頭會旋
轉,導致他倒下。
?如果遭受遺棄與享有特權是一回事,毫無二致,如果崇高與低賤之間沒有區(qū)別,如
果上帝的兒子能忍受事關大便的評判,那么人類存在便失去了其空間度向,成為了不可
承受的輕。當斯大林的兒子朝電網(wǎng)跑去,將自己的身體投向電網(wǎng)時,這架電網(wǎng)在失去度
向的世界里被無邊無際的輕所承托,象天平的秤盤,遺憾可悲地升向空中。
?斯大林的兒子為大便獻出了生命。但是為大便而死并非無謂犧牲。那些為了向東方
擴充領土而獻身的德國人,那些為了向西方擴展權勢而喪命的俄國人——是的,他們?yōu)?br/>
某種愚昧的東西而死,死得既無意義,也不正當。在這次戰(zhàn)爭總的愚蠢中,斯大林兒子
的死是唯一杰出的形而上之死。
3
?我小的時候,曾翻閱過專給孩子們看的那種《舊約全書》,書上有多雷的木刻插畫。
我看見上帝站在云上,是個有鼻子有眼還有長胡須的老人。我總是想,如果他有嘴,就
得吃東西,如果他吃東西,就得有腸子。這種想法總使我害怕。盡管我出生于一個不太
信宗教的家庭,我感到有關神的腸子的想法是在褒瀆神明。
?我,一個沒有受過任何神學訓導的孩子,很自然,會抓住上帝與大便不能共存這個
事實,來懷疑基督教人類學中的基本論點。就是說,人是按照上帝的形象造的嗎?二者
必居其一:人是按照上帝的形象造的——上帝就有腸子!——或者說上帝沒有腸子,人
就不象他。
?古老的諾斯替教與我五歲時的想法是一致的。早在二世紀,偉大的諾斯替教派大師
瓦倫廷解決了這個該死的兩難推理,聲稱:“基督能吃能喝,但不排糞?!?br/>
?與其說糞便是邪惡的,倒不如它是—個麻煩的神學問題。自從上帝給人以自由,如
果需要的話我們可以接受這種觀念:他無須對人的罪過負責,然而作為人的創(chuàng)造者,他
對人的糞便應負完全的責任。
4
?到第四世紀,圣哲羅姆完全否定了亞當和夏娃在伊甸園里做*愛的說法。另一方面,
九世紀偉大的神學家埃里金納則接受這一觀點,并且還相信,亞當?shù)哪行?器官只要主人
愿意,就可以象臂或腿一樣舉起。我們不能將這一設想,當作男人害怕陽萎的尋常舊夢
而隨意打發(fā)。埃里金納的觀點有不同的意義。如果認為靠簡單命令的方式就可以使-陰-莖
勃舉,-陰-莖的勃舉不是由于我們亢奮,而是我們的命令使然,那么世界上就沒有性*亢奮
的位置。這位偉大的神學家發(fā)現(xiàn)與天堂不能共存的,并非性*交及其隨之而來的愉悅,他
發(fā)現(xiàn)與天堂不能共存的是性*亢奮。記?。禾焯美镉杏鋹偅珱]有亢奮。
?埃里金納的論點抓住了有關糞便助神學辯解要害。只要人獲準留在天堂,他或者
(象瓦倫廷的耶穌)根本不排糞,或者(看來更有可能)不把糞便看成令人反感的東西。
直到上帝把人逐出天堂,他才使人對糞便感到厭惡。人才開始遮羞,才開始揭開面罩,
被一道強光照花雙眼。于是,緊接著厭惡感的取得,人的生活中又引進了性*亢奮。如果
沒有糞便(從這個詞的原義和比喻意義來看),就不會有我們所知道的性*愛,以及伴隨
而來的心跳加快、兩眼昏花。
?在我小說的第三章里,我講到了薩賓娜半裸著身子,頭上戴著圓頂禮帽,同穿戴整
齊的托馬斯站在一起。當時我有些事沒來得及提到。她從鏡子里看到自己時,因為她的
自我褻瀆而亢奮。她忽發(fā)奇想,似乎看到托馬斯戴著圓頂禮帽,正使自己坐在抽水馬桶
上并看著自己排糞。她的心突然劇跳起來,幾近昏暈的邊緣。她把托馬斯拖倒在地毯上,
立刻發(fā)出了性*高|潮的叫喊。
5
?有些人相信世界是上帝創(chuàng)造的,有些人認為世界乃自然生成,這兩種人之間的爭論
涉及到一些超越我們理智和經(jīng)驗的現(xiàn)象。更為現(xiàn)實的倒是這條界線,區(qū)分著兩類人,后
者懷疑人的生命是受賜的(不論如何賜予,以及由誰來賜予),前者卻毫無保留地接受
賜予觀點。
?在歐洲所有宗教和政治的信仰后面,我們都可以找到《創(chuàng)世紀》第一章,它告訴我
們,世界的創(chuàng)造是合理的,人類的存在是美好的,我們因此才得以繁衍。讓我們把這種
基本信念稱為無條件認同生命存在。
?直到最近,“大糞(Shit)”這個詞才以“s……”的形式出現(xiàn)在印刷品中,這個
事實與道德上的考慮毫無關系。你畢竟不能說大糞是不道德的!對大糞的反對是形而上
的。每天排出大糞的程序,就是創(chuàng)世說不可接受的每天的證據(jù)。二者必居其一:或者大
糞是可以接受的(在這種情況下,不要把你鎖在衛(wèi)生間里?。蛘?,我們就是被一種
不可接受的方式所造就。
?那么,無條件認同生命存在的美學理想,必然是這樣一個世界,在那里,大糞被否
定,每個人都做出這事根本不存在的樣子。這種美學理想可稱為“媚俗作態(tài)”。
?“kiscll”是個德國詞,產(chǎn)生于傷感的十九世紀的中期,后來進入了所有的西方語
言。經(jīng)過人們的反復運用,它形而上的初始含義便漸漸淹沒了:不論是從大糞的原義還
是從比喻意義上來說,媚俗就是對大糞的絕對否定;媚俗就是制定人類生存中一個基本
不能接受的范圍,并排拒來自它這個范圍內的一切。
6
?薩賓娜對國家當局最初的內心反感,與其說是具有道德性*,還不如說帶有美學性*。
她倒不怎么反感當局管轄下的丑陋(把荒廢的城堡變成牛欄),卻厭惡當局企圖戴上美
的假面具——換句話來說,就是當局的媚俗作態(tài)。當局媚俗作態(tài)的樣板就是稱為“五一
節(jié)”的慶典。
?她看見過這種慶典游行,是在人們依然有熱情或依然盡力裝出熱情的年代。女人們
穿上紅色*、白色*以及藍色*的衣裙,游行者隊伍齊步行進時,陽臺上或窗子前觀看的老百
姓便亮出各種五角星、紅心、印刷字體。銅管小樂隊伴隨著一個個游行群體,使大家的
步伐一致。當某個群體接近檢閱臺時,即使是最厭世的面孔上也要現(xiàn)出令入迷惑不解的
微笑,似乎極力證明他們極其歡欣,更準確地說,是他們完全認同。不僅僅是認同當局
的政治,不,更是對生命存在的認同。從無條件認同生命存在的深井里,這種慶典汲取
了靈感。沒有寫出來、沒有唱出來的游行口號不是“共產(chǎn)主義萬歲!”而是“生活萬
歲!”這種白癡式的同義反復(“生活萬歲!”),使那些漠然處之的人對當局的論點
和游行也發(fā)生了興趣。對這一口號的盜用,表現(xiàn)了當局的威力和靈巧。
7
?十年后(這時她住在美國),薩賓娜朋友之一,一位美國參議員,用他的大轎車帶
她出去兜風。他的四個孩子在車后座跳上蹦下。參議員把車停在一個帶有人造滑冰場的
體育館前面,四個孩子從車上跳出來,開始在四周寬闊的草坪上跑起來。參議員坐在方
向盤后,美美地看著那四個活蹦亂跳的小身影,對薩賓娜說:“看看他們吧,”他用手
臂劃了個圓圈,把運動場、草地以及孩子都劃在圈里,“瞧,這就是我所說的幸福?!?br/>
?他的話里面,不僅有看著孩子奔跑和綠草生長的歡欣,還有對一個來自共|產(chǎn)|黨國家
的難民的深深理解。參議員深信,在那個國家里是不會有綠草生長和孩子奔跑的。
?一瞬間,薩賓娜的腦子中閃現(xiàn)過一個幻影:這位參議員正站在布拉格廣場的一個檢
閱臺上。他臉上的微笑,就是那些當權者在高高的檢閱臺上,對下面帶著同樣笑容的游
行公民發(fā)出的笑。
8
?參議員怎么知道孩子就意昧著幸福?他能看透他們的靈魂?如果此刻他們都不見了,
其中三個向第四個撲過去并狠狠揍他,那又意味著什么?
?參議員只有一條理由對他有利:他的感情。心靈和大腦經(jīng)常意見不合抵觸齟齬。而
在媚俗作態(tài)的王國里,心靈的專政是最高的統(tǒng)治。
?媚俗所引起的感情是一種大眾可以分享的東西。媚俗可以無須依賴某種非同尋常的
情勢,是銘刻在人們記憶中的某些基本印象把它派生出來的:忘恩負義的女兒,被冷落
了的父親,草地上奔跑的孩子,被出賣的祖國,第一次戀情。
?媚俗引起兩種前后緊密相連的淚流。第一種眼淚說:看見孩子們在草地上奔跑著,
多好啊!
?第二種眼淚說:和所有的人類在一起,被草地上奔跑的孩子們所感動,多好??!
?第二種眼淚使媚俗更媚俗。
?地球上人的博愛將只可能以媚俗作態(tài)為基礎。
9
?沒有比政客更懂得這一點了。無論何時,一個照相機即將開拍,他們會立即奔向最
近前的孩子,把他舉到空中,親吻他的臉蛋。媚俗是所有政客的美學理想,也是所有政
容黨派和政治活動的美學理想。
?各種政治傾向并存的社會里,競爭中的各種影響互相抵銷或限制,我們居于其中,
還能設法或多或少地逃避這種媚俗作態(tài)的統(tǒng)治:各人可以保留自己的個性*,藝術家可以
創(chuàng)造不見的作品。但是,無論何時一旦某個政治運動壟斷了權力,我們便發(fā)觀自己置身
于媚俗作態(tài)的極權統(tǒng)治王國。
?我說到極權統(tǒng)治,我的意思是一切侵犯媚俗的東西必將從生活中清除掉:每一種個
性*的展示(在博愛者微笑的眼里,任何偏離集體的東西均遭藐視);每一種懷疑(任何
以懷疑局部始的人,都將以懷疑生活自身而終);所有的嘲諷(在媚俗的王國里,一切
都必須嚴肅對待),以及拋棄了家庭的女人,或者愛男性*勝過愛女性*的男人。于是,
“豐富而且多彩”這樣神圣的法令,就成為了疑問。
?根據(jù)這一點,我們可以把古拉格當作媚俗作態(tài)極極統(tǒng)治用來處理垃圾的化糞池。
10
?緊接著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十年,是最可怕的斯大林恐怖時期。當時特麗莎的父親由
于鬼混而被捕,十歲的特麗莎被逐出家門。這也是二十歲的薩賓娜在美術學院學習的時
候。在那里,她的馬列教授向她解釋社會主義藝術的理論:社會主義社會如此飛躍進展,
其基本矛盾不再是好與壞的矛盾,而是好與更好的矛盾。所以大糞(那是無論如何也根
本不能接受的了)只能存在“在那一邊(比如說,在美國)”,象一些異己的東西(比
如說特務),只有從那里,從外部,才能打入這個“好與更好”的世界。
?事實上,在那最嚴酷的時代,蘇聯(lián)電影在所有“好與更好”的國家泛濫。電影中充
滿了不可信的純潔和高雅。兩個蘇聯(lián)人之間可以出現(xiàn)的最大沖突,無非是情人的誤會:
他以為她不再愛他;她以為他不再愛她。但在最后一幕,兩人都投入對方的懷抱,幸福
的熱淚在臉上流淌。
?對這些電影流行的老一套解釋就是:電影表現(xiàn)了共產(chǎn)主義的理想,現(xiàn)實當然比理想
要差一些。
?薩賓娜總是反感這些解釋。只要一想到蘇式媚俗的世界行將成為現(xiàn)實,就感到背上
一陣發(fā)麻。她毫不猶豫地愿意選擇當局統(tǒng)治下那種受迫害和受宰割的現(xiàn)實生活,這種現(xiàn)
實生活還是能過下去的。如果在那種理想式的現(xiàn)實世界里,那些白癡們咧嘴傻笑的世界
里,她將無話可說,一個星期之內就會被嚇死。
?蘇式媚俗給薩賓娜的感覺,非常象特麗莎夢中所經(jīng)歷的恐怖一樣震動了我。特麗莎
與一群裸體女人繞著游泳池行進,被迫高興地唱歌。下面的水面上漂浮著一具具尸體。
特麗莎不能對任何女人提一個問題,說一個宇,唯一能夠做出的反應,就是接唱下一段
流行歌。她甚至不能對她們任何人偷偷眨眼,她們會立即向那個游泳池上籃子里的男人
指出她來,他將把她槍斃。特麗莎的夢揭示了媚俗的真實作用:媚俗是一道為掩蓋死亡
而關起來的屏幕。
11
?在媚俗作態(tài)的極權統(tǒng)治王國里,所有答案都是預先給定的,對任何問題都有效。因
此,媚俗極權統(tǒng)治的真正死敵就是愛提問題的人。一個問題就象一把刀,會劃破舞臺上
的景幕,讓我們看到藏在后面的東西。事實上,這就是薩賓娜向特麗莎解釋的自己畫作
的準確意義:表面上是明白無誤的謊言,底下卻透出神秘莫測的真理。
?但是,反對我們稱為媚俗作態(tài)極權統(tǒng)治的這種東西的人們,感到質問和懷疑無補于
事,他們也需要確定而簡單的真理,讓大眾理解,激發(fā)群體的眼淚。
?德國一個政治組織曾為薩賓娜舉辦過一次畫展。她打開目錄,第一張圖就是自己的
照片,上面添畫了一些鐵絲網(wǎng)。她在照片旁邊,還發(fā)現(xiàn)了一份讀上去象某位圣女或某位
烈士的小傳;她遭受過極大的痛苦,為反對非義而斗爭,被迫放棄了正在流血的家園,
卻繼續(xù)在斗爭著。“她的畫作是爭取幸福的斗爭”,文章以這句話而告結束。
?她抗議,但他們不能理解她。
?你是說共產(chǎn)主義不迫害現(xiàn)代藝術嗎?
?“我的敵人是媚俗,不是共產(chǎn)主義!”她憤怒地回答。
?那以后,她開始在自己的小傳中故弄玄虛,到美國后,甚至設法隱瞞自己是個捷克
人的事實。唯一的目的,就是不顧一切地試圖逃離人們要強加在她生活中的媚俗。
12
?她站在畫架前,上面有一幅未完成的作品。身后椅子上的老人,仔細觀察著她的每
一筆觸。
?“該回家了?!彼K于看了看表。
?她放下調色*板,去衛(wèi)生間洗手。老人也使自己從椅子里站起來,去拿斜靠在泉邊的
拐杖。畫室的門通向外邊的草地。天已漸漸落黑了,五十英尺開外,是一棟白色*的隔板
房,一樓的窗口亮著燈光。薩賓娜被這兩個光輝投照著暮色*的窗口感動了。
?她一生都宣稱媚俗是死敵,但實際上她難道就不曾有過媚俗嗎?她的媚俗是關于家
庭的幻象,一切都那么安寧,那么靜談,那么和諧,由一位可愛的攝親和一位聰慧的父
親掌管。這種幻覺是雙親死后她腦子里形成的。她的生活越是不似那甜美的夢,她就越
是對這夢境的魔力表現(xiàn)出敏感。當她看到傷感影片中忘思負義的女兒終于擁抱無人關心
的蒼蒼老父,每當她看到幸福家庭的窗口向迷蒙暮色*投照出光輝,她就不止一次地流出
淚水。
?她是在紐約遇見這位老人的。他富裕而且愛畫,身邊只有上了年紀的老伴,住在一
棟鄉(xiāng)間房舍里。正對著那房舍,他的土地上有一間舊馬廄。他為薩賓娜把馬廄改建成畫
室,而且每天都目隨薩賓娜的畫筆運行,直到黃昏。
?現(xiàn)在他們三人一起吃晚飯。老太太把薩賓娜喚作“我的女兒”,但一切跡象都會使
人導出相反的結論,就是說,薩賓娜倒是母親,而她的這兩個孩子喜歡她,崇拜她,愿
意做她所要求的一切。
?她這個也即將進入老年的人,象一個小女孩那樣找回了曾被奪走的父母嗎?她終于
找回了她自己從未有過的孩子嗎?
?她清楚地意識到,這只是一個幻覺。她與這老兩口過的日子只是一個短暫的間歇。
老頭病得很重,一旦撇下老伴去了,老太太將去加拿大跟兒子一塊兒過。那么,薩賓娜
的背叛之途又將在別的什么地方繼續(xù)。一曲關于兩個閃光窗口及其窗后幸福家庭生活的
歌,憨傻而脆弱,不時從她生命的深處飄出,匯入那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
?她被這首歌打動,但并不對這種感情過于認真。她太知道了,這首歌只是一個美麗
的謊言。媚俗一旦被識破為謊言,它就進入了非媚俗的環(huán)境牽制之中,就將失去它獨裁
的威權,變得如同人類其它弱點一樣動人。我們中間沒有一個超人,強大得足以完全逃
避媚俗。無論我們如何鄙視它,媚俗都是人類境況的一個組成部分。
13
?媚俗起源于無條件地認同生命存在。
?但生命存在的基礎是什么?上帝?人類?斗爭?愛情?男人?女人?
?由于意見不一,也有各種不同的媚俗:天主教的,新教的,猶太教的,共產(chǎn)主義的,
法西斯主義的,民主主義的,女權主義的,歐洲的,美國的,民族的,國際的。
?法國大革命以來,歐洲被認為一半是左派的,另一半是右派的。根據(jù)各自聲稱的理
論原則給這一派或那一派下定義都完全不可能。這不足為奇:政治運動并不怎么依賴于
理性*態(tài)度,倒更依賴于奇想、印象、言詞以及模式,依賴于它們總合而成的這種或那種
政治媚俗。
?弗蘭茨如此陶醉于偉大的進軍,這種幻想就是把各個時代內各種傾向的激進派糾合
在一起的政治媚俗。偉大的進軍是通向博愛、平等、正義、幸福的光輝進軍,盡管障礙
重重,仍然一往無前。進軍既然是偉大的進軍,障礙當然在所難免。
?是無產(chǎn)階級專政還是民主主義專政?是反對消費社會還是要求擴大生產(chǎn)?是斷頭臺
還是廢除死刑?這一切都離題甚遠。把一個左派造就為左派的,不是這樣或那樣的理論,
而是一種能力,能把任何理論都揉合到稱之為偉大進軍的媚俗中去。
14
?弗蘭茨顯然不是媚俗的信徒。偉大進軍在他生活中扮演的角色*,多少有點象薩賓娜
生活中那關于兩個閃亮窗口的哀婉之歌。弗蘭茨投哪個政黨的票?恐怕他什么票也不會
投,感興趣的是徒步旅行到山里去度過選舉日,當然,這并不意昧著他不會被偉大的進
軍所打動。夢想著我們是跨越世世代代進軍中歡樂的一群,總是美好的,弗蘭茨從未完
全忘記過這種夢。
?一天,有些朋友從巴黎給他打電話,他們計劃向柬埔寨進軍,邀請他參加。
?柬埔寨近來一直遍布美國炸彈,一場內戰(zhàn),使這個小小的民族失去了五分之一的人
口,最后,它被相鄰的越南所占領。而越南純粹是蘇聯(lián)的附庸。柬埔寨受到饑荒的折磨,
缺醫(yī)少藥的人們正在死去。一個國際醫(yī)療機構再三要求允許入境,都被越南拒之門外。
現(xiàn)在的辦法是,讓一群西方重要的知識分子開到柬埔寨邊境,用這種世界人民眾目睽睽
之下的壯觀表演,迫使占領軍允許醫(yī)生入境。
?給弗蘭茨打電話的人,曾在巴黎街頭與他一同進軍。一開始,弗蘭茨被這個邀請弄
得歡喜若狂,隨后,眼光落在房子那邊扶手椅里的學生情婦身上。對方仰視著他,眼鏡
的大圓鏡片把她的眼睛擴大了。弗蘭茨感到這雙眼睛在乞求自己別去。他歉疚地謝絕了
邀請。
?剛接上電話,他馬上對自己的決定有些后悔。真是,他關照了現(xiàn)實中的情婦,卻忽
略了精神上的愛情。柬埔寨不是與薩賓娜的國家一樣嗎?一個被鄰國軍隊占領了的國家,
一個已感受到俄國巨掌重壓的國家!剎那闖,他覺得那位幾乎忘記了的朋友,是在根據(jù)
薩賓娜的秘密吩咐與他聯(lián)絡的。
?上天之靈知道一切,看見一切。如果他參加這次進軍,薩賓娜會從上面驚喜地看著
他,會明白他還保持了對她的忠誠。
?“要是我參加進軍,你會非常不安嗎?”他問戴眼鏡的始娘。這位姑娘把他每一天
的離開都看成損失,但事事都依他。
?幾天后,他與二十名醫(yī)生,以及大約五十位知識分子(教授、作家、外交家、歌唱
家、演員以及市長),還有四百名新聞記者和攝影師,一道乘坐一架巨大的噴氣式飛機,
從巴黎起飛了。
15
?飛機在曼谷著陸。四百七十名醫(yī)生、知識分子以及記者擠進了一家國際飯店的大舞
廳。那兒聚集著更多的醫(yī)生、演員、歌唱家、語言學專家,還有數(shù)百名帶有筆記本、錄
音機、照相機以及攝像機的記者。樂臺上約摸二十個美國人坐在一條長桌邊上,正在主
持各項事宜。
?和弗蘭茨一起進舞廳的那些法國知識分子,感到受了輕視和侮辱。向柬埔寨進軍是
他們的主意,可這里的這些美國人,象平常一樣恬不知恥,不但接管了領導權,而且是
用英語接管的,殊不知丹麥人和法國人聽不懂他們的話。丹麥人早已忘記了他們曾形成
了一個自己的民族,因此法國佬便是唯一能進行抗議的歐洲人了。他們的原則是如此之
高,以至拒絕用英語抗議,而用母語法文向臺上的美國人申明理由。那些美國人一個字
也聽不懂,報以友好和贊同的微笑。到最后,法國人別無它法,只得用英語講出他們的
反對意見:“有法國人參加,這個會為什么用英語?”
?美國人對如此奇特的反對很覺驚奇,但仍然微笑,默認這個會議是該用兩種語言進
行的。于是,在會議重新召開之前,得找一個合適的譯員。隨后,每個句子都用英語和
法語兩種語言重復,使討論花了兩倍的時間,甚至還不止兩倍,因為所有的法國人都懂
一些英語,他們不時打斷譯員的話來給他糾錯,對每一個宇都爭議不休。
?一位著名的美國女演員站起來發(fā)言,使會議達到了高|潮。就因為她,更多的攝影記
者和攝像師涌進了大廳,用照相機的咔嚓聲伴隨她發(fā)出的每一個音節(jié)。女演員談到了受
難的兒童,共|產(chǎn)|黨專政的殘暴,人權的保障,當前對文明社會傳統(tǒng)價值的威脅,個人不
可剝奪的自由,還談到卡特總統(tǒng),說他對柬埔寨事件表示深深的憂慮。她結束發(fā)言時,
已是熱淚盈眶。
?一位長著小紅胡子的法國年輕醫(yī)生,跳出來吼道:“我們到這兒來是救死扶傷,不
是來向卡特總統(tǒng)致敬!別把這兒變成美國宣傳的馬戲場啦!我們不是來反共!我們是來
這兒救命!”
?他馬上得到另外幾個法國人的響應。譯員害怕了,不敢把他們的話翻譯出來。于是
樂臺上的二十個美國人滿臉笑容,好意地看著他們,一再點頭表示贊同。其中一位甚至
把拳頭舉向空中,他知道歐洲人在眾人同樂時,是喜歡揮舉拳頭的。
16
?第二天早晨,他們乘公共汽車橫越泰國去柬埔寨邊境,晚上在一個小村子里歇息,
租了幾間吊腳樓的房子。周期性*的洪水迫使村民們住在樓上,把他們的豬關在樓下。弗
蘭茨和另外四個教授佐一間房子,遠遠傳來豬的呼唱,近處卻有著名數(shù)學家的鼾聲。
?早上,他們又爬回汽車。在離邊境約一英里的地方,所有的車輛都禁止行駛,過邊
境只能通過一條重兵把守的狹窄要道。車停了,法國小分隊從車上涌下來,再一次發(fā)現(xiàn)
美國人又占了他們的上風,組成了游行的先頭部隊。關鍵時刻到了。譯員又給叫了來,
接著是長久的爭吵。最后大家同意了以下的方案:游行隊伍由一個美國人,一個法國人
以及一名柬埔寨譯員領先,接下來是醫(yī)生,再后面是余下來的人群。那位美國女演員壓
陣。
?道路狹窄,而且沿途有布雷區(qū),加上有路障——環(huán)繞著鐵絲網(wǎng)的兩個水泥地堡。道
路更窄了——只能成單行穿過。
?弗蘭茨前面約十五英尺處,是一位著名的德國詩人兼流行歌手,已為和平寫了九百
三十首反戰(zhàn)歌曲。他帶來一根長桿子,挑一面白旗,襯托出自己全黑的胡子,把自己與
其他人區(qū)別開來。
?長長的游行隊伍此起彼伏,攝影記者和攝像師搶拍鏡頭,嘩嘩地擺弄著他們的設備,
飛快地沖到隊伍前面,停一停,又緩緩向后退著,不時單腿跪下,然后又挺起身子跑到
前面更遠的地方。他們不時喚著某位著名人士的名字,那人便不知不覺地轉向他們的方
向,使他們有足夠的時間按下快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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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聲音傳來了。人們放慢步子朝后看。
?落在最后的美國女演員,再也忍受不了這種黯然失色*的壓陣者地位,決定發(fā)起進攻。
她全速向隊伍前面跑去,就象一位參加五千米長跑比賽的運動員,開始為了節(jié)省體力一
直落在其他人后面,現(xiàn)在突然奮力向前,開始把對手一個接一個地甩下。
?男人們?yōu)殡y地笑笑,讓了步,不想挫傷這位著名長跑運動員取勝的決心,但女人們
發(fā)出叫喊:“回到隊伍里去!這不是明星的隊伍!”
?大無畏的女演員仍然一往無前,五名攝影記者和兩名攝像師尾隨其后。
?突然,一位法國語言學女教授抓住了她的手腕,(以極難聽的英語)說:“這是一
支醫(yī)生的隊伍,來給那些垂危的柬埔寨人治病,不是為電影明星捧場的驚險表演!”女
演員的手被語言學教授的手緊緊鎖住,無法掙脫?!澳愕降紫胍墒裁矗俊彼ㄓ眉冋?br/>
的英語)說,“我參加過一百次這樣的游行了,沒有明星,你們哪里也去不了!這是我
們的工作,我們道義的職責!”“放屁!”語言學教授(用地道的法語)說。
?美國女演員聽明白了,放聲大哭起來。
?“請別動!”一位攝像師大叫,在她腳邊跪倒。女演員對著他的鏡頭留下一個長長
的回望,淚珠從臉上滾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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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學教授終于放開了美國女演員的手腕。那位有黑胡子和白旗子的德國流行歌手,
叫了聲女演員的名字。
?美國女演員從未聽說過他,但她剛經(jīng)過羞辱,比往常更容易接受同情,朝他跑了過
去。歌唱家換上左手擎旗桿,右手搭在她肩上。
?他們立即被新的攝影記者和攝像師所包圍。一位著名的美國攝影記者為了把他們的
臉和旗子一起塞進鏡頭,頗費了些周折。旗桿太長,他往身后的稻田移了幾步,競踏響
了一個地雷。轟然一聲爆炸,他的身體撕成了碎片,在空中飛舞,一片血雨洗浴著歐洲
的知識分子們。
?歌手和演員都嚇壞了,動也不敢動,舉目望了望那旗子。旗上濺滿的鮮血使他們每
一個驚恐萬分。他們又提心吊膽地向上看了幾眼,才開始隱隱地微笑。他們心中充滿了
一種奇怪的自豪,一種他們從未領略過的自豪:已經(jīng)有人為他們的旗子奉獻了鮮血。他
們再一次加入了進軍的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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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界線就是一條小河。沿河有長長一道約六英尺高的墻,使河看不見了。墻邊堆滿
了保護泰國狙擊手的沙包。墻垣只有一個缺口,一座橋從那里橫跨小河。越南軍隊就駐
守在橋的那一邊,但他們的位置也完全偽裝起來了,也看不見。很清楚,只要有人踏上
這座橋,看不見的越南人就會開火。
?游行者們走近大墻,踮起腳張望。弗蘭茨從兩個沙包的夾縫中向外看,想看個究竟,
但什么也看不到。他被一個攝影記者推開了,那人覺得自己更有權利得到這個位置。
?弗蘭茨看看后面,七位攝影師棲息在一棵孤零零的大樹頂架上,眼盯著對岸,象一
群巨形的烏鴉。
?這時,走在隊伍前面的譯員把一個大喇叭筒舉到了嘴邊,用高棉語向對岸喊起話來:
這些人都是醫(yī)生,他們要求獲得允許進入柬埔寨國境,提供醫(yī)務援助;他們沒有任何政
治意圖,純粹是出于對人類生命的關心。
?來自對岸的回答是一片震人心弦的沉默。如此絕對的沉寂使每個人的心都往下沉,
只有照相機在繼續(xù)咔咔響,聽起來象一只異國的蟲子在唱歌。
?弗蘭茨有種突如其來的感覺:偉大的進軍就要完了。歐洲被寂靜的邊界包圍著,發(fā)
生偉大進軍的空間,現(xiàn)在不過是這顆星球中部的一個小小舞臺。曾經(jīng)急切擠向這個舞臺
的觀眾早就離去了,偉大的進軍在孤寂中進行,沒有了觀眾。是的,弗蘭茨自言自語,
盡管世界是冷漠的,但偉大的進軍還在繼續(xù),變得越來越緊張,越來越轟轟烈烈:昨天
反對美國占領越南,今天反對越南攻占柬埔寨;昨天擁護以色*列,今天擁護巴勒斯坦;
昨天擁護古巴,明天反對古巴——而且總是反對美國;時而反對大屠殺,時而又支持另
一場大屠殺;歐洲在前進,且趕上了眾多的熱鬧,一個也沒拉下。它的步子越來越快,
到最后,偉大的進軍成了催促人們迅跑的疾駛飛奔,舞臺正在越來越縮小,某一天終將
變成一個沒有空間度向的圓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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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員又一次用喇叭簡喊話,回答仍然是無邊無際無止無盡的冷寂。
?弗蘭茨環(huán)顧四周,河對岸的沉默象一巴掌打在大家的臉上,連打白旗的歌手以及美
國女演員都消沉了,不知下一步如何是好。
?憑借內心的閃光,弗蘭茨看到了他們都是如此可笑。但是他不想離開他們,也沒有
嘲諷的興致,內心中升起一種感情,象我們對被判罪者的無限憐愛。是的,偉大的進軍
即將完結,可那是弗蘭茨背叛它的理由嗎?他自己的生命不也是到了盡頭嗎?在這些陪
伴著勇敢的醫(yī)生走向邊境的一群當中,他要嘲笑誰的表現(xiàn)癖呢?他們這些人除了表演還
能做什么呢?他們還有別的選擇嗎?
?弗蘭茨是對的。我不禁想起了那位為赦免政治犯組織請愿的布拉格編輯來。他完全
知道他的請愿對那些囚犯毫無幫助,他真正的目標不是解放囚犯,而是為了表現(xiàn)那些無
所畏懼者的存在。那樣做,也是演戲。但是他沒有任何其它的可能,他不是在演戲與行
動之間進行選擇,是在演戲與完全無行動之間進行選擇。在有些情勢之中,人們給判決
了只能演戲。他們與啞默力量的斗爭(河那邊的啞默力量,墻里化為啞默竊|聽|器的警
察),是一個劇團對軍隊的進攻。
?弗蘭茨看著他那位從巴黎大學來的朋友舉起了拳頭,威脅著對岸的靜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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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員用喇叭筒進行第三次喊話。
?她再一次得到的沉默回答,使弗蘭茨的沮喪突然變成了憤怒。他就在這里,站在泰
柬邊境界橋僅僅幾步遠的地方,心中騰起一種要沖上橋去的不可阻擋的欲念。他想仰天
痛罵,然后在震天動地的機槍掃射聲中死去。
?弗蘭茨這種突然的欲念使我們想起了一些東西,是的,使我們想起了斯大林的兒子。
當他不忍再看到人類生存的兩極互相靠近得瞬間可及的程度,當他發(fā)現(xiàn)崇高與卑賤、天
使與蒼蠅、上帝與大糞之間再無任何區(qū)別,便一頭闖到鐵絲電網(wǎng)上觸電身亡了。
?弗蘭茨無法接受的事實是,偉大進軍的光榮居然會與進軍者的喜劇性*虛榮打等號。
他不能承認歐洲歷史高貴的喧囂會消失在無際的沉寂里,不承認歷史與沉寂之間不再有
任何區(qū)別。他想把自己的生命放到那座天平上,想證明偉大的進軍比大糞要重一些。
?但是,人們在這里證明不出任何東西。天平的一個盤子里放著大糞,另一個盤子里
是斯大林之子投入的整個身軀,天平還是一動不動。
?弗蘭茨沒有讓自己挨槍子,只是垂著頭,與其他人一道,成單行,走向汽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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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需要有人看著我們。根據(jù)我們生活所希望承接的不同目光,可以把我們分成
四種類型。
?第一類人期望著無數(shù)雙隱名的眼光,換句話說,是期待著公眾的目光。德國歌手、
美國女演員,甚至那位高個駝背以及大下巴的編緝,就是這種類型。他習慣了他的讀者,
某一天入侵者禁了他的報紙,沒有什么能取代那些隱名的眼光,他便感到空氣頓時稀薄
了一百倍,感到自己將被窒息。然而某一天,他意識到有人不斷跟蹤他,竊聽他,鬼鬼
祟祟地在街上給他拍照,于是,隱名的目光又突然回到了他身上,他又能呼吸了。他開
始對著墻里的麥克風作戲劇性*的演說,在警察那里找到了失卻多時的公眾。
?那些極其需要被許多熟悉眼睛看著的人,組成了第二類。他們是雞尾酒會與聚餐中
永不疲倦的主人。他們比第一類人快活。第一類人失去公眾時就覺得熄滅了生命之光,
而這種情況對幾乎他們所有人來說是遲早要發(fā)生的。然而在第二類人這一方面,他們能
夠總是與自己需要的目光在一起,克勞迪及其女兒就屬于這一類。
?再就是第三類人,他們需要經(jīng)常面對他們所愛的人的眼睛。他們和第一類人同樣都
置身于危險處境,某一天,他們愛著的人兒閉上雙眼,他們的空間將進入黑暗。特麗莎
和托馬斯就屬于第三類。
?最后是第四類,這一類人最少。他們是夢想家,生活在想象中某一雙遠方的眼睛之
下。比方說弗蘭茨吧,他去柬埔寨邊境只是為了薩賓娜,當汽車沿著泰國公路顛簸行進
時,他能感到她的眼睛久久地盯著自己。
?托馬斯的兒子也屬于這同一類型。讓我們稱他為西蒙吧(他將會很高興有一個圣經(jīng)
里的名字,象他父親一樣)。他期望的是托馬斯的眼光。但卷入請愿運動的結果,是被
大學趕了出來??偸桥闼鲩T的姑娘,是一位鄉(xiāng)村牧師的侄女,他娶了她,成了一名集
體農莊的拖拉機手、天主教教徒,和一名父親。他知道托馬斯也住在農村時,激動不己:
命運使他們的生活對等了!他由此而生出勇氣給托馬斯寫了一封信,不是要求對方回信,
只是希望托馬斯把目光投向他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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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蘭茨與西蒙是這部小說的夢想家。與弗蘭茨不同,西蒙從不喜歡他的母親,從孩
提時代起,他就在尋找父親。他愿意相信父親是某種非義的犧牲品,并以此解釋父親后
來施加與他的不義。他從不生父親的氣,從不愿意與那位不斷中傷父親的母親有什么聯(lián)
合行動。
?他在母親身邊一直住到十八歲,完成了中專學業(yè),隨后去布拉格續(xù)大學。那時的托
馬斯是個擦洗工。西蒙常常一等幾個小時,想撞見托馬斯,但托馬斯從未停下步來跟他
說說話。
?他與那位大下巴編輯混在一起,唯一原因就是編輯的命運使他想起了父親。那編輯
從未聽說過托馬斯,關于俄狄浦斯的文章早已給忘了。是西蒙向他談到這篇文章,求他
去勸說托馬斯在請愿書上簽名。編輯同意了,因為他希望為這個他喜歡的孩子做點好事。
?無論什么時候,西蒙回想起他與父親見面的那一天,就為自己當時的怯場而羞愧。
父親不可能喜歡他,在他這一方面,他喜歡父親。他記得他們的每一句話,而且隨著時
間的推移,他看出這些話是何等正確。他印象最為深刻的一句是:“懲罰自己不知道做
了些什么的人是殘暴的?!碑斉笥训氖迨灏岩槐臼ソ?jīng)交到他手,耶穌的一句話特別震
動了他:“原諒他們,因為他們不知道他們做了什么。”他知道父親是無宗教信仰者,
但從這兩段相似的話中,他看到了一種暗示:父親同意他選定的道路。
?大約在他下農村的第三年,他收到了一封托馬斯的信,邀請他去看看。他們的聚會
是友好的,西蒙感到輕松,一點也不結巴。他也許沒有意識到他們互相并不十分了解。
約四個月之后,他收到一份電報,說托馬斯與妻子喪生在一輛貨車之下。
?大約就在那個時候,他聽說父親以前的一位情婦住在法國,并找到了她的地址。他
極其需要想象中的眼睛追隨著自己的生命,于是間或給她寫一些長長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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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賓娜不斷接到那位悲哀的鄉(xiāng)下通信者的來信,直到她生命的終結。很多信一直沒
有讀過,她對故土的興趣已越來越少。
?那老頭死了,薩賓娜遷往西方更遠的地方,遷往加利弗尼亞,更遠離了自己出生的
故國。
?她賣畫沒有什么難處。她愛美國,但只從表面上愛,表層下面的一切對她都是異己
的。腳下的泥土里沒有爺爺和叔叔,她害怕自己被關進墳墓,沉入美國的土地。
?于是,有一天地寫了一份遺囑,請求把她的尸體火化,骨灰撤入空中。特麗莎與托
馬斯的死顯示著重,她想用自己的死來表明輕,她將比大氣還輕。正如巴門尼德曾經(jīng)指
出的,消極會變成積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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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車在曼谷旅館前停下來。人們再也不想主持會議了。他們成群給伙任意去觀光,
有些出發(fā)去寺廟,另一些去妓院。弗蘭茨在巴黎大學的朋友建議他們一起過夜,但他更
愿意一人獨處。
?他走到街上時,天差不多都黑了。他老想著薩賓娜,感到她在看著自己。每當他感
到她久久的凝視,便開始懷疑自己:他從來就不知道薩賓娜想些什么?,F(xiàn)在,這種懷疑
也使他不舒服。她會嘲弄他么?她把他對她的崇拜視為愚蠢嗎?她是想告訴他,現(xiàn)在他
該長大了,該把全部身心交給薩賓娜賜給他的情婦嗎?
?想象那張戴著大圓眼鏡的臉龐,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與學生情婦在一起是何等幸福。
這一刻,柬埔寨之行對他來說似乎變得既無意義又可笑。他為什么要來呢?直到現(xiàn)在他
才知道,他終于一次亦即永遠地發(fā)現(xiàn)了,他真實的生活,唯一真實的生活,既不是游行
也不是薩賓娜,還是這位戴眼鏡的姑娘。他終于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要多于夢境,大大地多于夢
境。
?突然,一個身影從昏昏夜色*中閃出來,用他聽不懂的語言講了些什么。他朝攔路者
看了一眼,大吃一驚卻充滿同情。那人欠身鞠躬,嘿嘿微笑,用急促的語氣咕咕噥噥。
他想要說什么?他象是邀請弗蘭茨去一個什么地方,拉著他的手,把他引走了,弗蘭茨
肯定那人需要自己的幫助,也許在他這次來的整個旅途中,他就有某種意識,難道他不
是被叫來幫助什么人的嗎?
?突然,那人旁邊又出現(xiàn)了兩位,其中一個用英語向他要錢。
?此刻,戴眼鏡的姑娘從他腦海中消逝了。薩賓娜盯著他,那個肩負偉大命運的非現(xiàn)
實的薩賓娜,那個使弗蘭茨感到如此渺小的薩賓娜。她氣憤而不滿,震怒的目光射進了
他的身體:他曾經(jīng)看過這種目光嗎?其他人曾經(jīng)辱罵過他這種愚蠢的好心腸嗎?
?他把手臂從那人手中掙開,又被那人揪佐了袖子。他記得薩賓娜總是羨慕他的體力。
他接過了另一個人揮來的一拳,緊緊掐住,以一個極漂亮的現(xiàn)代柔道翻身動作把對方從
他肩上扔過去了。
?現(xiàn)在,他對自己很滿意。薩賓娜的眼睛仍然看著他,她再也不會看到他羞辱自己了!
她再也看不到他的退卻了!弗蘭茨已經(jīng)拋棄了柔弱和傷感!
?他感到自己對這些人有一種興高采烈的仇很。他們還想好好嘲笑他以及他的純真么!
他站在那里微微隆起肩膀,眼睛飛快地前后掃視,對付著兩個還沒倒下的歹徒。突然,
他感到自己的頭挨了重重的一擊,立刻栽倒下去。模模糊糊地感到被人扛到某個地方,
隨后他就被拋入空中,感到自己在沉落。又是狠狠的一擊,他失去了知覺。
?他在日內瓦的醫(yī)院里醒過來,克勞迪靠在他的床頭。他想告訴她,她沒有權利來這
里。他要他們把那戴眼鏡的姑娘送來,他腦子里只想著她。他想大聲喊出,除她之外他
不能忍受任何人呆在他身邊。但他可怕地發(fā)現(xiàn)自己已不能說話。他帶著無限的仇恨仰望
著克勞迪,想避開她轉過身去。但他無法移動身子。頭呢?也許行?不,他連頭也動彈
不得。他合上雙眼不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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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的弗蘭茨終于屬于他妻子了。他屬于她就象以前從沒屬于過她一樣??藙诘狭?br/>
理了一切:她負責葬禮,送發(fā)通知,買花圈,還做了身黑喪服——事實上是結婚禮服。
是呵,丈夫的葬禮是妻子真正的婚禮!這是她一生的作品的高|潮!是她所有痛苦的報償!
?牧師非常理解這一切,他在葬禮禱詞中談到,這是一種真正的婚姻之愛,這種愛經(jīng)
歷了多次考驗,將為死者留下一塊平靜的天國,死者在瞑目之時就返歸這個天國去了。
那位弗蘭茨的同事,應克勞迪之邀來此作墓前祈禱演說,也首先向死者這位勇敢的妻子
致敬。
?戴眼鏡的姑娘由另一位朋友攙扶,站在后面的一個地方。由于吞服了大量的藥片,
加上強忍哭泣,使她在葬禮結束之前就痙攣起來。她按住腹部,搖搖晃晃向前傾倒,朋
友只好扶著她離開了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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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接到集體農莊主席打來的電報,就跨上摩托車,及時趕到那里并安排了葬禮。
他選定了一句獻辭,將要刻到墓碑上的父親名字之下:他要在人間建起上帝的天國。
?他完全知道,父親說話不會用這些詞語,但他斷定這句話表達了父親的真實思想。
上帝的天國即正義。托馬斯期望一個由正義統(tǒng)治的世界。難道西蒙沒有權利用自己的語
言來描繪父親的生命嗎?他當然有:自渾沌遠古以來,子孫后代不是都有這種權利嗎?
?漫漫迷途終有回歸,這是刻在弗蘭茨墓前石碑上的獻辭。它能用宗教語言來解釋:
我們凡間生命存在的漫游,就是向上帝懷抱的回歸。可知內情的人知道,這句話還有完
全世俗的意義。的確,克勞迪天天都談起這事:
?弗蘭茨,可親可愛的弗蘭茨,中年危機對他來說太受不了啦。是那個可悲的小丫頭
把他投入了情網(wǎng)。是呀,她甚至不怎么好看(你們看見沒有?她努力想把自己藏在大眼
鏡后面?。?,但是,一旦他們生米煮個半熟(我們說不準?。?,他們就會一片鮮肉也換
靈魂的。只是當他妻子的,才知道他被這事坑苦了!純粹是道德折磨!他情緒很低沉,
他是好心正派的人嘛。不然你能解釋他那癲勁?不要命地跑到亞洲的什么地方去?他到
那里去是找死哩。是的,克勞迪知道這一點是絕對事實:弗蘭茨是有意識去尋死的。在
他最后的日子里,他要死了,沒有必要說謊。她是他所唯一需要的人。他不能說話,但
他是怎樣用眼睛表達對她的感激之情?。∷⒆∷?,請求她原諒。而她原諒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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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死去的柬埔寨百姓萬民留下了什么?
?一個美國女演員抱著一個亞洲兒童的巨幅照片。
?托馬斯留下了什么?
?一條碑文:他要在人間建起上帝的天國。
?貝多芬留下了什么?
?一道緊鎖的眉頭,一頭未必其實的長發(fā),一個-陰-郁的聲音在吟詠“非如此不可!”
?弗蘭茨留下了什么?
?一句獻辭:浸漫迷途終有回歸。
?如此等等。我們在沒有被忘記之前,就會被變成一種媚俗。媚俗是存在與忘卻之間
的中途停歇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