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之外的往事》(節(jié)選)

黑暗森林的另一個間接證據(jù)——智子盲區(qū)危機紀元之初，在使用智子系統(tǒng)探測地球的同時，三體世界也向銀河系的其他方向發(fā)射了接近光速的智子，首批發(fā)射了六個。但這些智子不久均進入育區(qū)，最遠的一個只飛行了7光年。后來發(fā)射的智子也遇到了同樣的事情，最近的盲區(qū)是跟隨“萬有引力”號的智子遇到的，與地球的距離只有1.3光年。

智子間的量子聯(lián)結是一次性的，一旦中折不可能恢復，那些進入盲區(qū)的智子都永遠迷失在了太空中。

對于智子遇到了什么樣的干擾，三體世界一無所知，這種干擾可能是自然的，也可能是“人”為的;三體和地球科學家都傾向于后者。

飛向銀河系的智于在進入盲區(qū)前.只來得及探測兩個鄰近的帶有行星的恒星系.其中都沒有生命和文明。但三體和地球的學者們都認為，那些星系的荒涼正是智子能夠接近它們的原因。

所以，直到威懾紀元后期，宇宙對兩個世界仍保持著神秘的面紗智子盲區(qū)的存在很可能是黑暗森林狀態(tài)的一個間接證據(jù).這個狀態(tài)不允許宇宙變得透明。

智子進入盲區(qū)對“萬有引力”好的使命并沒有致命的影響，但卻使任務復雜了許多。之前，潛入“藍色空間”號內(nèi)部的智子，使“萬有引力”號一直能夠掌握目標標飛船內(nèi)部的情況.現(xiàn)在“藍色空間”號開始對“萬有引力”號呈現(xiàn)黑箱狀態(tài)。其次，水滴失去了三體世界的實時控制，其行為完全由內(nèi)置的A.I.所控制，可能會發(fā)生意想不到的清況。

以上情況促使“萬有引力”號的值勤艦長決定加快任務的進程，“萬有引力”號再次提速.加快接近目標。

隨著“萬有引力”號的迅速逼近，“籃色空間”號第一次與追擊艦聯(lián)系，提出一個解決方案:把包皮括主要嫌疑犯在內(nèi)的艦上三分之二的人員送上太空穿梭機，離開“藍色空間”號，由“萬有引力”號接收.剩下三分之一的人駕駛“藍色空間”號繼續(xù)飛向太空深處的目標。這樣，人類在星際就保留了一個前哨和種子，保留了一個探索的機會。

這個要求被堅決拒絕。“萬有引力”號聲明:“藍色空間”號上的所有人都有謀殺嫌疑，必須全部接受審判，他們是被太空異化的人.已經(jīng)不被人類社會認為是自己的一部分，更不可能代表人類探索宇宙。

“藍色空間”號顯然終于意識到逃跑和抵抗都沒有意義，如果追擊者只有太陽系戰(zhàn)艦，那還可以背水一戰(zhàn)，但同行的兩個水滴己經(jīng)使雙方的實力變得不成比例。在水滴面前，“藍色空間”號只是一個紙糊的靶子，沒有任何逃脫的可能。在雙方相距十五個天文單位時，“藍色空間”號向“萬有引力”號投降，放棄逃跑，同時開始全功率減速，這使兩艦的距離急劇縮短，漫長的追捕就要結束了。

“萬有引力”號全艦從冬眠中蘇醒，戰(zhàn)艦進人戰(zhàn)斗狀態(tài)，曾經(jīng)冷清寂靜了半個世紀的飛船再次充滿了人氣。

醒來的人們所面對的，除了近在眼前的追捕目標，還有與地球失去實時通信的事實。后者并未在精神上拉近他們與“藍色空間”號的距離，恰恰相反，就像一個與父母暫時走失的孩子，對所遇到的根本沒有父母的野孩子更加恐渙和不信任，所有人都希望盡快把“籃色空間”號繩之以法，然后返航。雖然兩艦同處廣漠冷寂的外太空，以相差不多的速度朝著同一方向航行，但在精神上，“萬有引力”號與“藍色空間”好進行的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遠航，前者是有源的，后者無源。

在全體蘇醒后第九十八小時，“萬有弓}力”號上的心理醫(yī)生韋斯特待了第一位咨詢者。來人是戴文中校，這令韋斯特有些吃驚，在醫(yī)生的記錄中，他是艦上心理穩(wěn)定系數(shù)最高的人。戴文是隨艦的憲兵指揮官，負素“萬有弓}力”號追上目標后，解除‘藍色空間”號的武裝并逮捕所有嫌疑犯“萬有引力，號起航時，地球上的男人是最后一代像男人的男人，而戴文丈是他們中間最男性化的，他外形瓢悍，常被誤認為是公元人。他經(jīng)常發(fā)表一些強硬言論，認為對于黑暗戰(zhàn)役一案，法律應該恢復死刑。

“醫(yī)生，我知道你會對聽到的一切保守秘密，我也知道這很可笑。”戴文小心翼翼地說，一反他往日鋒芒畢露的作風。

“中校，對于我的專業(yè)來說，沒什么是可笑的，一切都很正常。”

“昨天，星際時間大約是436950，我從四號會議艙出來，沿十七號艦廊回我的艙。就在艦廊中間，靠近情報中心那里，迎面走來一個人，是一名中尉，或者說穿著太空軍中尉的軍便裝。這時除了值勤的，大部分人都睡了，不過在那里遇到一個人也沒什么奇怪的，只是……”中校搖搖頭，眼神恍惚起來，像是在回憶夢境。

“有什么不對嗎?”

“我與那人擦肩而過，他向我敬禮，我隨意掃了他一眼……”

上校又停了下來，醫(yī)生，飄點頭示意他說下去。

“那個人是—是“藍色空間”號上的陸戰(zhàn)隊指揮官樸義君少校?！?/p>

“你是說‘藍色空問’號嗎？”韋斯特平靜地問，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的奇感。

戴文井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醫(yī)生，你知道我的工作，我不停地通過智子發(fā)來的實時圖像監(jiān)視著‘藍色空間’號內(nèi)部，可以這么說：我對那里的所有人比對這里的人更熟悉，我當然認識仆義君，那個朝鮮人?！?/p>

“也許只是艦上一個相貌相似的人?！?/p>

“本艦的人我也熟悉，沒有這樣的人。而且……他敬禮后從我身邊走過，而無表情。我站在那里呆了兒秒鐘，回頭看，艦廊里已經(jīng)空無一人了。”

“上七校，你是什么時候蘇醒的?”

“三年前，為了監(jiān)視目標內(nèi)部情況，我以前也是艦上蘇醒時間最長的人?！?/p>

“那么你肯定經(jīng)歷了進人智子盲區(qū)的事件。”

“‘當然?！?/p>

“那之前你一直看著目標飛船上的實時圖像，我想在你的感覺中，自己更像是身處‘藍色空間’號而不是‘萬有引力’號。”

是的，醫(yī)生，很多時間確實有這種感覺?！?/p>

“然后，圖像突然消失了，那里你什么都看不到了，同時你也很累了……上校，就這么簡單，相信我，不必擔心，很正常。建議你多休息，現(xiàn)在畢竟人手很充裕了?！?/p>

“醫(yī)生，我是末日戰(zhàn)役的幸存者，當時被爆炸拋出來，蜷縮在一個不比你這張桌子大多少的救生艙中，在海王星軌道上飄了一個月。獲救時我都快死了，但心理仍沒有出現(xiàn)問題，更沒有幻覺……我相信我看到的?！贝魑恼f著起身離開，走到艙門時他又轉(zhuǎn)過身來，“再遇到那個雜種，不管在什么地方，我會殺了他。”

三號生態(tài)區(qū)發(fā)生了一起小事故，一根培養(yǎng)液管道破裂了，這是一根很堅固的碳纖維管，且不承壓，發(fā)生破裂的可能性很小。維護工程師伊萬穿過生態(tài)區(qū)熱帶雨林般的無土栽培植物，看到破裂的管道已經(jīng)關閉液流，有幾個人正在清理泄出的黃色培養(yǎng)液。見到管子上的破口時伊萬愣住了，像見了鬼一般——“這……這是微隕石擊破的!”

有人笑出聲來。伊萬在工作上是個老成持重的人，正因為如此，他現(xiàn)在才顯得更可笑。幾個生態(tài)區(qū)都位于艦體中部，具體到三號區(qū)，距最近的艦體外壁也有幾十米遠。

“我做過十多年的艙外維護，這種事閉上眼睛都不會弄錯！你們看外爆型破口，邊緣有明顯的高溫 燒蝕，典型的微隕石擊倉！”

伊萬把眼睛湊近破口.仔細察看破口對面的管道內(nèi)壁，然后讓一名技師用切割工具把管壁切下圓圓的一片，拿去顯微放大。當放大一千倍的圖像傳來時，所有人都在震驚中沉默了。管壁上鑲嵌著幾個黑色的小顆粒，大小約幾微米，放大后的圖像中，顆粒的晶面閃閃發(fā)光，像是幾只不懷好意的眸子盯著他們。這些宇航員當然都知道那是什么東西，這顆微隕石的直徑約一百微米，擊穿第一道管壁時自己也破碎了，已失去大部動能的碎片鑲嵌在破口對面的管壁上。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抬頭仰望破口上方。

上方的艙壁光潔無損。事實上，在這道艙壁上方，與外面的太空還隔著幾十道、也可能是上百道各種厚度的艙壁，這些艙壁中任何一道受到這樣的撞擊都會引發(fā)高級別報警。

但這顆微隕石只可能來自太空，因為從創(chuàng)口的狀態(tài)推斷，微隕石與管道的相對速度高達每秒三萬米.不可能在艦內(nèi)把它加速到如此高的速度，更不可能在生態(tài)區(qū)里做到這點。

“見鬼了?！币晃唤邪说闹形竟緷庖宦暎D(zhuǎn)身走開了。他這話別有含義，因為就在十幾個小時前，他還見過一次更大的鬼。

那時，艾克正躺在自己艙室的床 上昏昏欲睡，突然看到對面的艙壁上開了一個圓形的口子，直徑有一米左右.掛在墻上的那幅夏威夷風景畫與圓口重合的部分消失了。本來，飛船內(nèi)部的許多艙壁是可變形的，可以在任何位置自動出現(xiàn)艙門，但并不會出現(xiàn)這種圓形的洞.況且中層軍官宿舍的艙壁都是不可變形的金屬壁。艾克細看，發(fā)現(xiàn)那個個圓洞的邊緣像鏡面一般光潔。這件事雖然詭異，但也是艾克求之不得的，因為為隔壁住著薇拉中尉。

薇拉是艦上的A.!.系統(tǒng)維護工幾程師，那個俄羅斯美人是艾克狂熱追求的對象.但薇拉對他似乎沒什么興趣。艾克還記得兩天前的事情，當時他和薇拉都剛結束值勤一起回到軍官艙，艾克想到薇拉的艙室里坐坐，但她同沒次一樣，只是堵在門口和他說話。

“我只是進去坐坐。你肴親愛的.我們是鄰居，我連你的門都沒串過一次.你總得照顧一下男人的尊嚴?！卑苏f。

“這個艦上有尊嚴的男人都是憂郁的，沒有心情串女人的門。”薇拉斜眼瞟著艾克說。

“有什么可憂郁的?我們追上那幫殺人犯以后，世界上一切威脅都消失了，快樂的時代就要到來了?！?/p>

“他們不是殺人犯!如果沒有威懾.‘藍色空間’號現(xiàn)在就是人類延續(xù)的唯一希望?？晌覀儸F(xiàn)在正和人類的敵人聯(lián)手追擊他們，你一點兒都不覺得恥辱?”

“哦，親愛的，”艾克手指薇拉豐滿的胸部說，“你這樣的思想，是怎么……”

“是怎么參加這次航行的，對嗎?你去心理軍官和艦長那里告發(fā)我好了，我會馬上被強制冬眠，回去后就被踢出軍隊，我求之不得呢!”薇拉說完，在艾克面前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現(xiàn)在，艾克可以從這個洞順理成章地進人薇拉的艙室了。他解開失重束縛帶，從床 卜坐起來，但立刻停住。他看到圓洞的下方，床 頭柜的三分之一也消失了，那是位于圓洞前的部分，斷面和圓洞的邊緣一樣，也是光潔晶亮的鏡面，像被一把無形的利刀削掉了一樣。被切斷的不僅是床 頭柜，還有裝在里面的東西，他看到一摞衣服被齊齊地切開，斷茬也是亮晶晶的。整個斷面與圓洞邊緣吻合在一起，能看出是一個球面。艾克輕推床 面，在失重中升起一點，透過圓洞向隔壁看去，立刻嚇得魂飛天外，幾乎肯定自己是在噩夢中。洞的另一側，薇拉緊靠艙壁的單人床 少了一部分.躺在床 上的薇拉的小腿和那部分床 也一起消失了!床 和腿的斷面仍然是鏡面，腿的斷面雖然光潔無比，像涂上水銀一般，但也能清晰地看到被齊齊切斷的肌肉和骨骼。不過，薇拉剩下的部分好像安然無恙，她躺在那里睡得很香，豐滿的胸部在均勻的呼吸中緩緩。放在平時.艾克一定會陶醉其中，但現(xiàn)在他只感到一種超自然的恐怖。他稍微定神細看，發(fā)現(xiàn)床 和腿的斷面也是與圓洞邊緣吻合的球面形狀。

看起來這是一個直徑一米左右的泡狀空間，在泡內(nèi)的東西全消失了。

艾克從床 頭拿起一把提琴弓，顫抖著把弓向那個無形的空間泡伸去。

果然，弓伸進泡內(nèi)的部分消失了，但弓弦仍然緊繃著。他把弓抽回來，發(fā)現(xiàn)它完好無損。不過他仍然慶幸自己沒有鉆這個洞，誰知自己能不能完好無損地從另一側出去?

艾克強迫自己鎮(zhèn)靜，想了想出現(xiàn)目前這種超自然現(xiàn)象的最可能的原因，然后做出了一個他自認為明智的決定:戴上催眠帽重新躺回床 上。他扎緊束縛帶后啟動了催眠帽.把睡眠時間設定成半小時。

半小時后艾克準時醒來，看到圓洞依舊。

于是他又把催眠時間設定為一個小時，醒來后再看，圓洞消失了，艙璧依舊，那幅風景畫完好無損地掛在那里，一切都與原來一樣。

但艾克還是很擔心薇拉。他沖出門去，來到薇拉的門前，沒按門鈴，使勁砸門，腦子里浮現(xiàn)的都是薇拉斷了半截腿躺在床 上奄奄一息的可怕畫面。門好半天才開，薇拉在門前睡眼蒙隴地問他怎么回事。

“我來看看，你……還好嗎?”艾克說著向下看看，薇拉的睡裙中兩條修長的美腿完好無損。

“白癡!”薇拉把門猛地關上。

回到自己的艙室后，艾克又戴上催眠帽，這一次他把睡眠時問定為八個小時。對于剛才的事，唯一明智的選擇就是讓它爛在自己肚子里，由于，“萬有引力”號的特殊性質(zhì)，對艦上人員，特別是各級軍官的心理監(jiān)視十分嚴格，艦上部署了一支心理監(jiān)視部隊。在一百多名定員中，就有I十幾名心理軍官，以至于起航時有人質(zhì)問，這是星際飛船還是梢神病院。再加上那個非軍職的心理學家韋斯特，此人特別討厭，把什么都歸結為心理障礙和精神疾病，讓人覺得馬捅不通了他都能用心理理論加以分析。艦上的心理甄別標準十分苛刻，只要被認定有輕度心理障礙，就要強制冬眠。

那對艾克來說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將導致他錯過兩艦會合的歷史性時刻，如果那樣，半個世紀后回到地球，他在未來女孩們的眼中將不再是英雄。

但現(xiàn)在艾克對韋斯特和其他心理軍官的厭惡感減輕了一些，以前總認為他們小題大做故弄玄虛，沒想到人真的能有這樣逼真的幻覺。

與艾克的幻覺相比，劉曉明中士見到的超自然景象可以稱得上壯觀了。

當時，中士執(zhí)行了一次艦外巡查任務，就是駕駛一艘小型太空艇，在距飛船一定距離處對它的外部進行常規(guī)檢查，以期發(fā)現(xiàn)船體表面的異常，如隕石撞擊等。這是一項古老而過時的操作，不是必須的，也很少進行.

因為靈敏的傳感監(jiān)測系統(tǒng)可以隨時發(fā)現(xiàn)艦體異常，同時這項操作只能在飛船勻速航行時進行，加速航段要做十分困難。最近，隨著向“藍色空間”

號的靠近，“萬有引力”號頻繁地做加速和減速調(diào)整，現(xiàn)在終于停止加速，處于勻速航行狀態(tài)，中士接到命令，借這一機會進行一次艦外巡查。

中士駕駛太空艇從艦體中部平滑地駛出“萬有引力”號，在太空中滑行到能夠看到飛船整體的距離。巨大的艦體沐浴在銀河系的星光中，與冬眠航行時不同，所有的舷窗和外側艦廊都透出燈光，在艦體表面形成一片燦爛的亮點，使‘萬有引力”號看上去更加氣勢磅礴。

但中士很快發(fā)現(xiàn)了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萬有引力”號是一個標準的圓柱體，而現(xiàn)在，它的尾部竟然是一個斜面!同時，中士發(fā)現(xiàn)艦體的長度短了許多，約有五分之一的樣子，就像艦尾被一把無形的巨刀削掉了一段!

中士把眼睛閉上幾秒鐘，再次睜開后，看到的仍然在是尾部被削掉的“萬有引力”號!頓時一股寒氣穿透脊髓。這恐懼不僅是由于眼前景象的詭異，還有更實際的內(nèi)容:這艘巨型星際飛船是一個有機整體，如果艦尾突然消失，能量循環(huán)系統(tǒng)將被完全破壞，隨之而來的將是整艦的大爆炸。

但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飛船仍在平穩(wěn)地航行中，看上去像絕對靜止地懸在太空中一樣。耳機中和眼前的系統(tǒng)屏幕上連最輕微的異常報譬都沒有。

中士打開通話開關，想要向上級報告，但旋即又把通話頻道關上了。

他想起一位參加過末日戰(zhàn)役的老宇航員的話:“太空中的直覺是不可靠的，如果必須依靠直覺行事，就先從一數(shù)到一百，沒有時間的話，也至少數(shù)到十?！?/p>

他閉上眼睛開始數(shù).數(shù)到十時睜開眼，“萬有引力”號的艦尾仍然不見蹤影;他閉上眼睛繼續(xù)數(shù)，呼吸急促起來，但仍努力回憶著經(jīng)受過的訓練，迫使自己冷靜再冷靜。數(shù)到三十時睜眼，終于看到了完整無缺的“萬有引力”號。中士又閉上眼長出一口氣，使自己劇烈的心跳穩(wěn)定下來然后操縱太空艇向艦尾駛去，繞到圓柱體的頂端，看到了聚變發(fā)動機二個巨大的噴口。發(fā)動機沒有啟動，聚變堆維持著最低功率運行，噴口只透出黯淡的紅光，讓他想起地球上的晚霞。

中士慶幸自己沒有報告，軍官還可能接受心理治療.像他這樣級別的士官則只能因精神問題而被強制冬眠，同艾克一樣.劉曉明也不想作為一個廢品回到地球。

韋斯特醫(yī)生到艦尾去找關一帆，他是一名隨艦航行的學者，在設于艦尾的宇宙學觀測站工作。中部生活區(qū)有分配給關一帆的生活艙，但他很少到那里住，而是長期待在觀測站中，連吃飯都讓服務機器人送去.人們稱他為“艦尾隱士?！?/p>

觀測站只是一個窄小的球形艙，關一帆就在里面工作和生活.這人不修邊幅，頭發(fā)胡 子老長，但看上去還是很年輕。韋斯特見到關一帆時，他正懸浮在球形艙正中，一副躁動不安的樣子，額頭汗?jié)?眼神緊張一只手不時拉扯一下已經(jīng)大開的領口，好像喘不過氣來似的。

“我在工作，沒時間接待你，我在電話里告訴過你的?！标P一帆說.顯然對醫(yī)生的到來感到很厭煩。

“正是在電話里,我發(fā)現(xiàn)你精神障礙的障礙的癥狀，所以來看看?！?/p>

“我不是軍人，只要沒有威脅到飛船和他人的安全，你管不找我?！?/p>

“不錯，按規(guī)定我可以不管，我來是為你好。”韋斯特轉(zhuǎn)身離去，“我不想醒一個患有幽閉恐懼癥的人能在這種地方工作?！?/p>

韋斯特聽到關一帆說讓他等等，他沒有理會繼續(xù)離去，正如預料的那樣，關一帆從后面追上來，拉住他說：“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確實有你說的那個……幽閉恐懼癥，我感到很幽閉，像被塞到一根細管子里，有時又覺得被兩篇無限大的貼片壓在中間，壓扁了……”

“不奇怪，看看你待的地方?！贬t(yī)生指指觀測站，它像是卡在縱橫交 錯的管道和線纜中的一只小雞蛋，“你的研究對象是最大的，可待的地方是最小的，再想想你在這里待了多長時間?你上次蘇醒后已經(jīng)四年沒冬眠了吧?”

“我沒抱怨，‘萬有引力’·號的使命是執(zhí)法而不是探索，起航匆匆忙忙的，能建立這個站就不錯了……關鍵是，我的幽閉恐哄與這個無關?！?/p>

“我們到一號廣場去散敞心吧，肯定對你有幫助?！?/p>

醫(yī)生沒再多說什么，拉著關一帆向艦首飄去。如果在加速狀態(tài)下，從艦尾到艦首相當于從一千多米深的井里爬上來，但在目前勻速航行的失重狀態(tài)下，去那里就很容易了。一號廣場位于圓柱形艦體的頭部，籠罩在一個半球形透明罩下，站在這里，幾乎感覺不到半球罩的存在，仿佛置身于太空中。與球形艙中的星空全息影像相比，這里更能體會到外太空航行的“去物質(zhì)效應”。

“去物質(zhì)效應”是宇航心理學中的一個概念。當人們身處地球世界時，周圍被物質(zhì)實體所圍繞，潛意識中的世界圖像是物質(zhì)的和實體的;但在遠離太陽系的外太空中，星星只是遙遠的光點，銀河系也只是一片發(fā)光的薄霧，從感官和心理上，世界己經(jīng)失去了質(zhì)量和實體感，空間主宰了一切，于是，航行者潛憊識中的世界圖像由物質(zhì)的變成了虛空的，這個心理模型是宇航心理學的甚本坐標。這時，在心理層面上，飛船成為了宇宙中唯一的一個物質(zhì)實體。在亞光速下，飛船的運動是不可察覺的，宇宙變成了一間沒有邊際的空曠展廳，群星都像幻覺，飛船是唯一的展品。這種心理模型可能帶來巨大的孤獨感，并且很容易在潛愈識中產(chǎn)生對“展品”的超級觀察者的幻想，進而又帶來因完全暴露而產(chǎn)生的被動感和不安。

所以，外太空宇航中的負面心理因素大多是以外部環(huán)境的超開放性為基礎的.而在這種環(huán)境下，關一帆竟然產(chǎn)生了幽閉恐懼，這在韋斯特豐富的專業(yè)經(jīng)歷中十分罕見。但眼前還有一件更奇怪的事:韋斯特明顯看出，關一帆進人廣場后，暴露于廣闊太空并沒有使他產(chǎn)生舒適的解脫感，他身上那種因幽閉產(chǎn)生的躁動不安似乎一點都沒有減輕。這也許證明了他說過的話，他的幽閉恐懼可能真的與那狹窄的觀測站無關，這使得韋斯特對他產(chǎn)生了更大的興趣。

“你沒感覺好些嗎?”醫(yī)生問。

“沒有，一點沒有，還是很幽閉，這里，這一切,都很幽閉?！?/p>

關一帆只是對星空掃了一眼，就望著“萬有引力”號的航行方向，醫(yī)生知道，他是想看到“藍色空間”號?，F(xiàn)在，兩艦相距只有十萬千米，速度基本相同，都停止加速處于勻速航行狀態(tài)，以外太空的尺度可以說是在編隊航行了。兩艦指揮層正在就交 接細節(jié).進行最后的談判。但在這個距離上，肉眼還是不能看到對方。水滴也看不到了，按照半個世紀前起航時與三體世界的協(xié)議，它們現(xiàn)在處于距兩艦均為三十萬千米的位置。三者的位置構成了一個細長的等腰二角形。

關一帆收回目光，看著韋斯特說:“昨天我做了一個夢，夢里到了一個地方，那是一個很寬敞的地方，寬敞到你不可能想象的程度。醒來后感覺現(xiàn)實很狹窄，就感到幽閉恐懼了。就好像，從一出生就一直把你關在一個小箱子里，也無所謂，可一旦把你放出來一次再關回去，就不一樣了。”

“說說你在夢中去的那個地方?！?/p>

關一崛醫(yī)生神秘地一笑，“我會對艦上的科學家說，甚至還想對‘藍色空間，號上的科學家說，但不會對你說。醫(yī)生，我對你本人沒有成見，但實在看不慣你們這個行業(yè)所共有的那副德性:只要你們一認定誰有精神障礙，那此人說的一切都是自己的病態(tài)幻覺。”

“可你剛說過是在做夢?！?/p>

關一帆搖搖頭，努川回憶著什么，“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夢，也不知道那時是不是醒著。有時候，你會在夢中覺得醒來了，卻發(fā)現(xiàn)仍在夢中;有時候，你本來醒肴，卻好像在夢中。”

“后一種情況很少見，如果在你身上發(fā)生了，就可以判定為精神障礙的癥狀。哦，我這么說又讓你不滿了?！?/p>

“不不.其實想想我們倆也有共同之處:我們都有自己的觀察對象，你觀察精神病人，我觀察宇宙;和你一樣，我也有一套判定觀察對象是否健全的標準，這個標準就是數(shù)學意義上的和諧與美?！澳悄愕挠^察對象顯然是健全的。”

“你錯了，醫(yī)生?！标P一帆手指燦爛的銀河.眼睛卻盯著韋斯特，像在指給他看一個突然出現(xiàn)的巨大怪物，“它是一個高位截癱的病人!”

“為什么?”

關一帆抱著雙膝把自己縮成一團 ，這動作也同時使他在失重中慢慢旋轉(zhuǎn)起來，他看到壯麗的銀河系圍繞著自己運行，自己成了宇宙中心。

“因為光速，已知宇宙的尺度是一百六十億光年.還在膨脹中，可光速卻只有每秒三十萬千米，慢得要命。這意味著，光永遠不可能從宇宙的一端傳到另一端，由于沒有東西能超過光速，那宇宙一端的信息和作用力也永遠不能傳到另一端。如果宇宙是一個人，就意味著他沒有一個神經(jīng)信號能夠傳遍全身，他的大腦不知道四肢的存在，四肢不知道大腦的存在，同時每個肢體也不知道其他肢體的存在，這不是截癱病人是什么?其實我有一個比這更糟的印象，宇宙只不過是一具膨脹中的死尸①。”

‘有意思，關博士，很有意思!”

“除了每秒三十萬千米的光速，還有另一個‘三’的癥狀?！?

“什么?”

“三維，在弦理論中，不算時間維，宇宙有十個維度，可只有三個維度釋放到宏觀，形成我們的世界.其余的都卷曲在微觀中?！?/p>

——————————————①由于光漣的限制，很難解釋目前宇宙很高的均勻度，即宇宙的各個方向都俱有相同的星系密度和微波背景溫 度，因為在大爆炸后，正常的膨脹過程中宇宙的各部分不可能相互作用，取得平衡，因而出現(xiàn)了暴漲理論.認為宇宙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由很小的直徑突然膨脹到目前的尺度。

“弦論好像對此有所解釋?！?/p>

“有人認為是兩類弦相遇并相互抵消了什么東西才把維度釋放到宏觀，而在三維以上的維度就沒有這種相遇的機會了……這解釋很牽強，總之在數(shù)學上不是美的。與前面所說的，可以統(tǒng)稱為宇宙三與三十萬的綜合癥。

“那么病因呢?”

關一帆哈哈大笑著摟住了醫(yī)生的肩膀，“偉大的問題!不瞞你說，還真沒人想這么遠!我相信是有病因的，那可能是科學所能揭露的真相中最恐怖的一個。但……醫(yī)生，你以為我是誰啊，我不過是龜縮在一艘飛船尾巴上的小小觀測者，起航時只是個年紀輕輕的助理研究員?！彼砰_醫(yī)生，對著銀河長嘆一聲，“我是艦上冬眠時間最長的人，起航的時候我才二十六歲，現(xiàn)在也只有三十一，但宇宙在我眼里，已經(jīng)由所有美和信仰的寄托物變成了一具膨脹的尸體……我感覺已經(jīng)老了，群星不再吸引我，我只想回家?！?/p>

與關一帆不同，韋斯特醫(yī)生的蘇醒時間很長。他一直認為，要保持別人的心理穩(wěn)定，自己首先要成為有能力控制情緒的人，但現(xiàn)在，有什么東西沖擊了他的心靈，他第一次帶著感情回望半個世紀的漫長航程，雙眼有些濕潤了，“朋友，我也老了。”

像是回答他們的話，戰(zhàn)斗警報忽然凄厲地鳴響，仿佛整個星空都在尖叫。大幅的警報信息窗口也在廣場上空彈出，那些窗口層層疊疊地涌現(xiàn)，像彩色的烏云般很快覆蓋了銀河。

“水滴攻擊!”韋斯特對一臉茫然的關一帆說，……它們都在急劇加速，一個對準“藍色空間”號，一個對準我們。”

關一帆四下看看，本能地想抓住什么東西以防飛船突然加速.但四周空無一物，最后只能抓住醫(yī)生。

韋斯特握住他的手說:“戰(zhàn)艦不會機動飛行的，來不及了，我們只十幾秒鐘了?！?/p>

短暫的驚慌后，兩個人都有一種奇異的慶幸感，慶幸死亡來得如此突然，以至于根本沒有時間恐懼。也許，剛才對宇宙的討論十多死亡最好的準備。他們都想到同一句話，關一帆先說出來：

“看來，我們都不用為自己的病人操心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