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讀到這里,因為我第二天就要起程,另外,這時已是另一個主人召喚我的時刻,我們每天都用一半的時間來為這個主人效勞。他強加于我們的任務(wù),我們是閉著眼睛去完成的。每天早晨,他把我們交還給我們另一個主人,因為他知道,不這樣做我們就不會很好地完成他的任務(wù)。當我們的靈魂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極想知道我們在主人那兒干了些什么,但主人先讓自己的奴隸們躺下,然后吩咐他們迅速干活,那些最機靈的奴隸剛干完活,就想要偷偷摸摸地觀看。但是,睡意趕在他們的前頭,使他們想要看到的東西痕跡全無。這么多世紀以來,我們對此還知之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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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就把《龔古爾兄弟日記》合上。文學(xué)的魅力!我真想再次見到戈達爾夫婦,向他們詢問關(guān)于埃爾斯蒂爾的許多細節(jié),去觀看小敦刻爾克商店,如果這家商店還在的話,請求獲準參觀我曾進過晚餐的維爾迪蘭公館。但是,我模糊地感到心煩意亂。當然,我從未對自己隱瞞這點,就是我不善于傾聽,也不善于在別人在場的情況下觀察。一位老婦人沒有把任何珍珠項鏈展現(xiàn)在我的眼前,別人談?wù)擁楁湹脑捯矝]有鉆進我的雙耳。然而,這些人是我在日常生活中認識的,我經(jīng)常同他們一起共進晚餐,這些人就是維爾迪蘭夫婦、蓋爾芒特公爵、戈達爾夫婦,他們中的每個人都使我感到平庸,就象這個巴贊使我外婆感到平庸一樣,她并不知道巴贊是德·博澤讓夫人最喜歡的侄子,是令人快樂的青年英雄,他們中的每個人都使我覺得乏味;我不覺回憶起他們每個人都充滿無數(shù)的俗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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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愿這一切變成夜空中的一個星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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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離開當松維爾前夕所讀的那幾頁龔古爾兄弟日記,使我對文學(xué)產(chǎn)生了異議,但我決定把這些異議暫時擱在一邊。這個回憶錄作者作為個人所顯示的天真跡象是明顯的,即使把這一跡象擱置不顧,從各種觀點來看我也可以感到心安理得。首先,從我個人這方面來說,上面引述的日記使我十分痛苦地看到我對觀察和傾聽的無能,但這種無能并非整體性*的。在我身上存在著一個比較善于觀察的人物,但這是個間歇性*的人物,只有當好幾種物共有的某種普遍本質(zhì)表現(xiàn)出來時,這個人物才恢復(fù)生命,因為這種本質(zhì)是他的食糧和快樂。于是,這個人物就觀察和傾聽,但只是在一定的深度上,因此就觀察不到任何東西。幾何學(xué)家抽去了事物中可感知的性*質(zhì),就只看到它們的線性*基質(zhì),同樣,人們敘述的事被我遺忘,因為使我感到興趣的不是他們想說的事,而是他們敘述這些事的方式,因為它能顯示他們的性*格或他們的可笑之處;或者確切地說,它是一種客體,一直是我尋求的主要目標,因為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的共同點,賦予我一種特有的樂趣。只有當我看到它時,我的靈魂 --在此以前,靈魂在沉睡,即使是處于我談話的表面活動之下也是如此,而生氣勃勃的談話使其他人無法看到精神的完全麻木--突然開始進行愉快的追逐,但是,它追逐的東西,例如維爾迪蘭沙龍在各個地點和時間中的同一性*,位于深度一半的地方,即在超越表層的地方,在一個稍許凹進去一點的地帶。因此,人們表面的、可以模仿的魅力被我遺忘,是因為我無權(quán)注意它,猶如一個外科醫(yī)生,會在婦女光滑的腹部下面,看到正在體內(nèi)折磨她的病痛。我到城里去赴晚宴是枉費功夫,我看不見那些賓客,因為當我自以為看到他們的時候,我就給他們拍X光照片。由此可見,當我把我在一次晚宴中能提出的對賓客們的看法匯集起來的時候,我用線條畫出的圖表現(xiàn)了一組心理學(xué)的規(guī)律,而賓客說話時所引起的興趣,在這些規(guī)律中幾乎不占任何地位。但是,既然我不認為那些肖像是這樣的,這是否會使我的肖像失去任何價值?如果一幅肖像在繪畫方面顯示出某些與體積、光線、運動有關(guān)的真相,這是否會使它必然比另一幅肖像遜色*?這幅肖像畫的是同一個人,但和第一幅肖像毫無相同之處,在第一幅肖像里省略的無數(shù)細節(jié),在第二幅肖像里細致入微地表現(xiàn)了出來,看了這幅肖像人們會得出結(jié)論,說模特兒是迷人的,而人們卻會認為第一幅肖像的模特兒是丑陋的,這點可能具有文獻上的乃至歷史上的重要性*,卻不一定是藝術(shù)真諦。另外,一旦我不再獨自一人時,我因輕浮而產(chǎn)生取悅別人的愿望,希望在閑談時逗樂別人,而不是在傾聽別人談話時學(xué)到東西,除非我去社交界是為了詢問某個藝術(shù)問題或是曾在我腦中縈繞的某個因嫉妒而生的猜疑。但是,我無法看到某種閱讀未在我身上喚起對其欲|望的東西,無法看到我事先沒有畫出其草圖、事后又想使其與實物進行對照的東西。有多少次,我清楚地知道這點,即使龔古爾的那段日記沒有把這點告訴我,我仍然無法把注意力集中到事物或人們上,而在事后,一位藝術(shù)家在我獨自一人時一旦把事物或人們的形象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就會不遠千里,冒著生命危險把這些事物或人們找回!于是,我的想象出發(fā)了,并且開始描繪。在前一年我看到后會打呵欠的東西,我現(xiàn)在卻事先欣賞,希望得到它,并焦慮地想道:"將來是否真的不能看到它?為此我愿付出任何代價!"當讀到描寫人們的文章時,即使這些人是社交界人士,被看作是"一個不再存在任何見證的社會的最后代表",讀者也一定會大聲說道:"真想不到對一個如此微不足道的人,會談得這么多,會如此頌揚!如果我只看報刊雜志,如果我沒有看到他本人,我也會對沒有經(jīng)歷此事而感到遺憾!"但是我在報上讀到這樣的文章時只是在心里想:"真倒霉,我當時關(guān)心的只是找到希爾貝特或阿爾貝蒂娜,所以沒有對這位先生多加注意!我把他看作是一個在社交界惹人厭煩的人,一個普通的配角,可他卻是一個人物!"我讀的那幾頁龔古爾日記,使我對這種傾向感到遺憾。因為我或許能從這幾頁日記中得出結(jié)論,認為生活教導(dǎo)我們要降低閱讀的價值,認為生活向我們表明,作家對我們吹噓的東西沒有很大的價值;但是,我也可以從中得出結(jié)論,認為與此相反,閱讀教導(dǎo)我們要提高生活的價值,這種價值我們過去未能予以重視,現(xiàn)在只是通過書籍才知道它有很大的價值。在必要時,我們就不會對自己不大喜歡一個凡德伊、一個貝戈特的社交圈子而感到難過。凡德伊過于靦腆的布爾喬亞主義,貝戈特?zé)o法忍受的缺點,乃至初期的埃爾斯蒂爾①自命不凡的庸俗,都不能作出任何證明來否定他們,因為他們的天才是由他們的作品來顯示的。當他們還是我們弄錯,都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問題,因為即使是回憶錄的作者弄錯了,也不能作出任何證明來否定產(chǎn)生這種天才的生活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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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因為《龔古爾兄弟日記》使我發(fā)現(xiàn),他就是那位曾在維爾迪蘭夫婦家中對斯萬說出令人如此生氣的話的"迪施先生"。但是,哪一個有天才的人,在具有高雅的情趣之前(就象埃爾斯蒂爾過去經(jīng)歷的那樣,但這種事現(xiàn)在十分罕見),沒有采用過他那幫藝術(shù)家惹人生氣的說話方式呢?例如,在巴爾扎克的書信里,不是充滿了那種斯萬情愿死去一千遍也不愿使用的粗俗詞語?然而,象斯萬那樣的高雅之士,沒有任何令人討厭的笑柄,卻可能寫不出《貝姨》和《都爾的本堂神甫》。-- 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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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希奇古怪的趣聞,是龔古爾日記取之不盡的素材,也是讀者獨自一人度過夜晚的消遣;我看到的這些趣聞是龔古爾的賓客們講給他聽的,作為另一種完全不同的體驗,我們真想透過日記的書頁去和他們結(jié)識,但對我來說,他們并沒有給我留下一點有趣的回憶,這并非完全無法解釋。龔古爾因這些趣聞引人注意而得出結(jié)論,認為趣聞的敘述者可能十分高雅,這種看法未免幼稚,因為平庸的人們也可能在生活中看到或聽到別人敘述有趣的事情,然后由他們來講述。龔古爾善于傾聽,就象他善于觀察一樣,而我卻不善于這樣做。另外,所有這些也需要一個一個地加以鑒定。德·蓋爾芒特先生當然沒有給我留下青春優(yōu)雅的典范這樣的印象,就是我外婆生前非常想看到的典范,她當時向我推薦這種典范,并說德·博澤讓夫人在回憶錄中認為這是無法仿效的典范。但是,必須看到,巴贊當時才七歲,回憶錄的作者又是他的姑媽,而那些將在幾個月后離婚的丈夫,也會在你的面前對自己的妻子大為夸獎。圣伯夫最美的詩篇之一,是描寫一座噴泉前出現(xiàn)了才氣橫溢、婀娜多姿的小姑娘德·尚普拉特勒小姐,她當時還不滿十歲①。盡管天才的詩人德·諾阿耶伯爵夫人對娘家姓尚普拉特勒的婆婆諾阿耶公爵夫人懷有溫柔的崇敬,但如果要她來描寫公爵夫人,她的描寫可能會同五十年前圣伯夫的描寫形成十分鮮明的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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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俚隆ど衅绽乩招〗阌?897年當上安娜·德·諾阿耶的婆婆。她曾啟示圣伯夫?qū)戇^一首詩,題為《布瓦洛的噴泉,致莫萊伯爵夫人的書簡》,載《八月思想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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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令人不安的,也許是介于這兩者之間的部分,就是那么一些人,對他們的傳說同對一則趣聞的記憶相比,含義更為豐富,另外人們也不會象對凡德伊、貝戈特這類人一樣,用他們的作品來評論他們,因為他們沒有寫過作品:他們只是--使我們這些以為他們碌碌無為的人們非常驚訝的是--給了作品以啟示。博物館里的大廳能因文藝復(fù)興時期的偉大繪畫而使人對優(yōu)美留下的,我要是不了解小資產(chǎn)階級,也許還會在繪畫前對它進行想象,因為這樣我就可以接近現(xiàn)實,并指望從它那兒了解到畫家的藝術(shù)中最珍貴的奧秘,這點他的畫沒有告訴我,但他筆下華麗而長得拖在地上的絲絨和花邊,是可以和提香最美的畫媲美的繪畫局部。如果我過去就意識到他不是才智橫溢、知識淵博、交際廣泛的人,而是善于象鏡子那樣來反映自己那種即使是平庸的生活的人,是成為貝戈特那樣的人(即使同時代的人們認為貝戈特的才智不如斯萬,博學(xué)不如布雷奧代),人們就更可以對藝術(shù)家的那些模特兒作出同樣的評價。能描繪一切的藝術(shù)家在展示美的時候,模特兒是由一些比他稍為富裕的人們充當?shù)?,而畫家的才能尚被埋沒,他的畫以五十法郎一張的價格出售,他在這些人家里所看到的是他在自己畫室里看不到的東西:一個用家具陳設(shè)的客廳,家具上蓋有古老的絲織品,客廳里裝有許多燈,還有漂亮的花卉、漂亮的水果、漂亮的裙子--這些人比較低微,或者說在真正高貴的人們看來顯得低微(高貴的人們甚至不知道他們的存在),但是正因為如此,這些人比那些貴族更能了解默默無聞的藝術(shù)家,賞識他,邀請他,購買他的畫,而貴族們則讓那些學(xué)院派畫家來為他們畫像,例如教皇和國家元首們就是這樣。對于后世來說,我們時代的一個優(yōu)美的家庭和優(yōu)美的服飾的詩意,與其說是在戈特為薩岡親王夫人或夏普蘭為拉羅什富科伯爵夫人畫的肖像之中,不如說是在雷諾所畫的出版商夏邦基埃的客廳之中,向我們展示了優(yōu)美的偉大圖像的藝術(shù)家們,在一些人那兒收集到素材,這些人往往不是他們時代中最為風(fēng)雅的人,而最為風(fēng)雅的人也往往不請一個陌生的畫家來畫肖像,原因是他們無法在他的畫上看出他展示的美,這種美被掩蓋起來是由于一種具有過時的優(yōu)美的公式化作品插在中間,這種作品在公眾眼中浮動,猶如病人以為眼前確實存在的那種主觀幻覺。但是,我過去認識的這些平庸的模特兒還對某些使我喜出望外的布局有過啟示,提過建議,他們之中的一個在畫中存在,不光是一個模特兒的存在,而且是人們愿意使他在自己畫中出現(xiàn)的一個朋友的存在,這就使我們自忖,我們是否對沒能結(jié)識所有這些人而感到遺憾,因為巴爾扎克在書中描繪了他們,或因欣賞他們而把自己的書題獻給他們,而圣伯夫或波德萊爾則用最美的詩來歌頌他們,特別是所有這些雷加米埃、蓬帕杜爾在我看來都不是微不足道的人物,這或者是因為我天生有病,我于是對自己有病而不能再去看望所有這些我過去不大重視的人們而感到狂怒,或者是因為她們只是依靠文學(xué)的虛幻魔法才享有盛譽,這就迫使人們有閱讀時更換辭典,并使我不再感到痛苦,我由于病情加重,不得不隨時斷絕與社會的聯(lián)系,取消旅行和參觀博物館,以便去療養(yǎng)院進行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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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想法有的會減少有的則增加我對自己沒有文學(xué)才能的惋惜,但是在漫長的歲月中,它們從未在我的腦中出現(xiàn),在那些年里,我完全放棄了寫作的計劃,一心在遠離巴黎的一所療養(yǎng)院里治療,直至一九一六年初這所療養(yǎng)院無法找到醫(yī)務(wù)人員為止。我于是回到巴黎,這時的巴黎和我第一次回來時的巴黎相比已大不一樣,這點讀者馬上就會看到,那是在一九一四年八月,我來巴黎是為了檢查病情,然后返回療養(yǎng)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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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六年我重返巴黎后頭幾天的一個晚上,我想聽別人談?wù)撐ㄒ皇刮腋械脚d趣的事--戰(zhàn)爭,就在晚飯后出去看望維爾迪蘭夫人,因為她和邦當夫人一樣,是戰(zhàn)爭時期巴黎的王后之一,這戰(zhàn)爭時期令人想起督zheng府時期。就象接種了少量酵母后在表面上自然發(fā)生那樣,一些年輕的婦女整天戴著高高的圓柱形的頭巾,就象和達利安夫人①同時代的女人那樣,她們出于公民的愛國心身穿十分短的裙子,外罩埃及人穿的、十分"戰(zhàn)爭"的深色*直統(tǒng)長袍;她們腳穿用皮帶系的靴子,使人想起達爾馬所說的古希臘、古羅馬的悲劇演員穿的厚底靴,或是高高的護腿套,使人想起我們親愛的戰(zhàn)士們的護腿套;她們說,這是因為她們沒有忘記自己應(yīng)該使這些戰(zhàn)士一飽眼福,她們不但穿著寬松的衣裙,而且戴著首飾,用它們的裝飾題材使人想起軍隊,雖說它們的材料不是來自軍隊,也并非在軍隊里加工;不是使人想起出征埃及的埃及裝飾品,而是用炮彈碎片或七五炮的炮彈導(dǎo)帶制成的戒指或手鐲,用兩個英國銅板制成的打火機,一個軍人呆在防空壕里使銅板上生了漂亮的銅綠,上面的維多利亞女王側(cè)面像仿佛是皮薩內(nèi)羅雕刻的;她們說,因為她們不斷想到這些,當一個軍人倒下了,她們就為他戴輕孝,說他"帶有豪氣",這樣她們就戴上白色*的英國紗帽(白紗帽給人留下極為優(yōu)雅的印象,使人"產(chǎn)生各種各樣的希望",對最后勝利具有不可動搖的信念),用緞子和平紋絲綢來代替過去的開司米,甚至保留她們的珍珠項鏈,"同時保持無須提請法國婦女注意的分寸和端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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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龠_利安夫人(1773-1835),督zheng府時期巴黎最著名的婦女之一,曾提倡復(fù)古的時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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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浮宮和所有的博物館都已關(guān)閉,所以當人們看到報上一篇文章的標題是:"一個引起轟動的展覽會"時,人們就可以確信這不是一個繪畫展覽會,而是一個裙子展覽會,而且展覽的裙子是為了滿足"那些高尚的藝術(shù)情趣,即巴黎婦女過早失去的藝術(shù)情趣"。這樣,優(yōu)雅和情趣重新復(fù)興,優(yōu)雅沒有藝術(shù),就竭力為自己辯護,如同一七九三年的藝術(shù)那樣,在那一年,在革命沙龍參展的藝術(shù)家們宣布,"當同盟國的歐洲包圍自由的國土?xí)r,我們卻在搞藝術(shù),一些嚴肅的共和主義者"將會錯誤地感到"奇怪"。一九一六年的婦女時裝店老板就是這樣做的,他們還以自豪的藝術(shù)家的良心承認,"尋找新鮮的東西,排斥平庸的東西,顯示一種個性*,為勝利作好準備,根據(jù)戰(zhàn)爭的要求為世世代代指出一種美的新格式,這就是使他們感到苦惱的雄心壯志,這就是他們夢寐以求的理想,當人們前來參觀他們美妙地設(shè)立在……街的沙龍時,人們就會看到這點,用鮮艷的色*彩來消除當時沉悶的憂郁,看來是那些沙龍的口號,不過帶有當時的形勢所強加的審慎。"確實,"如果我們沒有這么多令人思索的勇敢和耐勞的高尚榜樣,當時的憂郁就可能戰(zhàn)勝婦女的毅力。我們的戰(zhàn)士在戰(zhàn)壕里希望留在家里的心上人更加舒適、更加妖艷,因此,當我們想到這些戰(zhàn)士時,我們不就是在設(shè)計符合當時要求的裙子這項工作中不斷進行越來越多的探求"??梢岳斫?,"時髦的式樣主要由英國的商店創(chuàng)造,即協(xié)約國的商店創(chuàng)造,人們在今年酷愛酒桶裙,裙子自然、漂亮,使我們婦女都具有罕見優(yōu)雅的有趣的小小特點。這場可悲的戰(zhàn)爭最令人滿意的后果之一,迷人的專欄作者補充道(人們以為他會說:是奪回失去的省份,民族感情的覺醒),這場可悲的戰(zhàn)爭最令人滿意的后果之一,將是在時裝方面取得可喜的成果,這種時裝上不亂加質(zhì)次的裝飾物,顯得十分簡潔,就是用極少的東西創(chuàng)造出嫵媚的風(fēng)采。人們現(xiàn)在所喜歡的,不是大服裝店制作成一式幾件的那種裙子,而是自己在家里制作的裙子,因為這些裙子能顯示每個人的個人思想、嗜好和傾向,"至于說到慈善,當她們想到因入侵而產(chǎn)生的一切苦難,想到這么多的殘廢者時,它自然會變得"更加靈活",這使她們不得不坐在橋牌桌旁,在"茶會"里度過黃昏的時光,一面評論"前線"的新聞,在大門口則停著她們的汽車,汽車的座位上坐著一個漂亮的軍人,在和貴族的跟班以及戴高頭巾的女士們閑聊。另外,新鮮的不光是用古怪的圓柱形使臉部變長的頭巾,而且還有臉部本身。戴新帽子的女士是一些不知從哪里來的青年婦女,她們成為優(yōu)雅的花朵,有的已有半年,有的已有兩年,有的已有四年。這些差別對于她們的重要性*,如同我初入社交界時,蓋爾芒特和拉羅什富科這兩個家族對證實家族的歷史有三個世紀或四個世紀的重要性*一樣。從一九一四年起就結(jié)識蓋爾芒特家族的女士,把一九一六年被介紹給這個家庭的女士看作是暴發(fā)戶,向她問好時活象一個享有亡夫遺產(chǎn)的寡婦,用單柄眼鏡盯著她看,并撅嘴表示,人們甚至還不能確切地知道這位女士是否已經(jīng)結(jié)婚。"這一切都相當令人惡心,"一九一四年結(jié)識蓋爾芒特家族的女士總結(jié)道,她真希望蓋爾芒特家族結(jié)識新友的周期在她之后告一段落。這些新友在年輕人看來已十分陳舊,而對某些不僅僅出入上流社會的老人來說,這些人似曾相識,并非新友;這些人不僅為社交界提供在知己之間進行政治方面和音樂方面的談話這種社交界所允許的消遣,而且還必須由這些人來提供這種消遣,因為如果這些人是舊友--即使是新友也一樣--,要使事物顯得新奇,就必須要有新的名稱,在藝術(shù)上是如此,在醫(yī)學(xué)上、社交上也是如此。(另外,在某些事物上名稱確實是新的。例如,維爾迪蘭夫人在戰(zhàn)爭時期去了威尼斯,但是,猶如那些想對憂愁和感情避而不談的人們一樣,當她說這好極了的時候,她贊賞的既不是威尼斯、圣馬克教堂,也不是那些宮殿,那些曾使我十分喜歡的一切,她都不屑一顧,她贊賞的是探照燈在空中產(chǎn)生的效果,她對這些探照燈提供了以數(shù)字為依據(jù)的情況。這樣一代一代下去,在對至今仍被欣賞的藝術(shù)作出反對的反應(yīng)時,重新產(chǎn)生了一種現(xiàn)實主義。)圣德費爾特的沙龍是一個變得陳舊的標簽,使用這個標簽,即使有最偉大的藝術(shù)家和最有勢力的部長在場,也不會吸引任何人。相反,人們?yōu)榱藘A聽這些藝術(shù)家的秘書或這些部長的辦公室副主任說一句話,卻會跑到戴頭巾的新女士們的家里,她們嘰嘰喳喳,蜂擁般飛到巴黎。第一督zheng府的那些女士中有一位年輕、美貌的王后,名叫達利安夫人。第二督zheng府的那些女士中有兩位年老、丑陋的王后,名叫維爾迪蘭夫人和邦當夫人。邦當夫人的丈夫在德雷福斯案件中起了被《巴黎回聲報》激烈批評的作用,誰還會對她毫不寬容呢?由于整個議會在一個時期中都主張修改憲法,主張維護社會秩序、容許宗教活動和進行軍事準備的黨派,就必定要在過去主張修改憲法的人們和過去的社會黨人中間發(fā)展自己的成員。要是在過去,人們會憎恨邦當先生,因為在那時,不愛國的名字叫做德雷福斯派。但是,這個名字很快被人遺忘,并被"三年服役法①的反對派"這個名字所取代。相反,邦當先生卻是這個法案的制定者之一,因此他是個愛國者。在社交界(這個社會現(xiàn)象也只是對一個更為普遍的心理法案的實施),新鮮事物不管是否應(yīng)受譴責(zé),只有在未被理解、不具有令人放心的成分時才會引起恐懼,德雷福斯主義是如此,圣盧和奧黛特的女兒的婚姻也是如此,這個婚姻在起初曾使人們發(fā)出驚叫。現(xiàn)在,人們在圣盧夫婦的家里可以見到"人們認識的"所有人,希爾貝特即使有奧黛特那樣的生活作風(fēng),人們也會到那兒"去",并贊成她象老太太那樣來指責(zé)未被理解的新道德。德雷福斯主義現(xiàn)在已被納入一系列體面而又習(xí)慣的事物。至于它本身的價值,是沒有人會去考慮的,現(xiàn)在贊成它時是這樣,過去指責(zé)它時也是這樣。它已不再 shocking②。這就是必須做的一切。人們幾乎想不起自己曾經(jīng)是這樣的人,就象過了一段時間之后,人們不再知道一個姑娘的父親是否當過小偷。在必要時,人們可以說:"不,您說的是連襟,或者是一個名字相同的人。但是,對他這個人,別人從未說過任何壞話。"同樣,過去一定有兩種不同的德雷福斯主義,去蒙莫朗西公爵夫人家作客并使三年服役法獲得通過的人也不可能是壞人。不管怎樣,對任何罪孽都要寬恕。既然對德雷福斯主義已經(jīng)忘卻,對德雷福斯派就更有理由忘卻。另外,政治已蕩然無存,因為人們想要站在zheng府一邊,一時間都成了德雷福斯派,即使是那些曾反對過德雷福斯主義這種令人反感的新事物的人們也是如此,他們當時(那時圣盧走上歧途)認為德雷福斯主義代表的是不愛國、不信教、無zheng府主義等等。因此,邦當先生的德雷福斯主義隱蔽而又合法,就象所有政治家的德雷福斯主義一樣,猶如皮下的骨頭隱而不見。任何人都不會記得他曾是德雷福斯派,因為社交界人士漫不經(jīng)心、十分健忘,還因為現(xiàn)在離此事已有相當長的時間,這些人還假裝把這段時間看得比實際上更長,認為把戰(zhàn)前和戰(zhàn)爭時期相隔的時間說成是一段同地質(zhì)時期一樣深、一樣長的時期,是最為時髦的想法之一,因此布里肖這個民族主義者每當影射德雷福斯案件時就說:"在這些史前時期"。(說實在的,戰(zhàn)爭引起的這種深刻變化,是同觸及的思想的價值成反比的,至少從某種程度起是如此。在下層,那些十足的傻瓜,那些只想尋歡作樂的人們對戰(zhàn)爭并不關(guān)心。但在上層,內(nèi)心十分豐富的人們也很少考慮那些事件的重要性*。對他們來說,深刻改變思想次序的,正是某種本身仿佛毫不重要的東西,這種東西使他們生活在另一個時代之中,從而顛倒了他們的時間次序。人們可以從受到它啟示的優(yōu)美篇章中切實理解這點:蒙布瓦西埃公園中的鳥鳴,或是帶有木犀草氣味的微風(fēng),顯然沒有法國大革命和法蘭西第一帝國時期的重大事件影響大,但它們卻啟示了夏多布里昂,使他在《墓外回憶錄》中寫下價值要大無數(shù)倍的篇章。)同樣一些人說,德雷福斯派和反德雷福斯派這兩個詞已不再具有意義,但如果有人對他們說,在幾個世紀之后,也許在更短的時間里,德國佬這個詞可能會象無套褲漢、朱安黨人或藍制服③這些詞一樣,只有使人感到好奇的價值,他們就會感到驚訝和憤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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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偃攴鄯ㄓ善瞻部ɡ變?nèi)閣提出,于1913年4月7日獲得通過。
②英語,意思是:令人震驚。
③藍制服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時法國士兵所穿的制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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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當先生希望看到德國四分五裂,就象中世紀時霍亨索倫王朝①宣布絕嗣后那樣,也希望看到威廉②被軍法處決身中十二顆子彈,在此之前,他不愿聽到別人談?wù)摵推?。總之,他被布里肖稱之為"打到底主義者",他可以獲得公民責(zé)任感的最佳證書。在前三天,邦當夫人在那些曾要求維爾迪蘭夫人把她介紹給他們的人中間也許有點不自在,她對維爾迪蘭夫人說:"這正是您剛才給我介紹的奧松維爾公爵",維爾迪蘭夫人則用有點刺耳的語調(diào)回答道:"是伯爵,親愛的",這也許是因為她對奧松維爾這個姓和某個爵位之間的組合一無所知,也許恰恰相反,是因為她精于此道,善于和"公爵黨"③進行觀念聯(lián)想,有人曾對她說德·奧松維爾先生在法蘭西學(xué)院里是這個黨的成員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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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倩艉嗨鱾愅醭菤W洲歷史上著名的王朝,為勃蘭登堡-普魯士及德意志帝國的主要統(tǒng)治家族。王朝的始祖是布爾夏德一世,他的后裔自第三、四代開始形成兩個家系,一為索倫-霍亨貝格,于1486年前后絕嗣。
?、诩赐溃?859-1941),發(fā)動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德國皇帝。
③公爵黨當時包括法蘭西學(xué)統(tǒng)的貴族院士,以斯達爾夫人的曾孫奧松維爾伯爵的沙龍為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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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第四天起,她開始在圣日耳曼區(qū)牢牢地扎下根。有時,人們可以在她周圍看到社交界的一些陌生人,人們不認識這些人,也不對他們感到驚訝,就象看到小雞周圍的蛋殼碎片一樣,因為人們知道邦當夫人是從哪個蛋里孵出來的。但是,從第十五天起,她使他們感到震驚,在第一個月的月底之前,當她說:"我要到萊維家去"時,大家就明白了,她不必明確指出她說的是萊維一米爾布瓦,每一位公爵夫人臨睡前都要從邦當夫人或維爾迪蘭夫人那兒獲悉,至少是從電話里獲悉,晚上的戰(zhàn)報有什么內(nèi)容,省略了什么消息,和希臘的戰(zhàn)況如何,在準備發(fā)動什么進攻,總之,是公眾將在第二天或第二天之后才知道的新聞,這樣,她仿佛是在進行彩排前的最后一次排演。在談話中,維爾迪蘭夫人為了傳播新聞,在談到法國時稱"我們"。"事情是這樣的:我們要求希臘國王撤出伯羅奔尼撒,等等,我們向他發(fā)出,等等。"在她的所有敘述中總是要提到總司令部("我曾打電話給總司令部"),她說這個縮寫詞①的樂趣,就象過去那些并不認識阿格里讓特親王的婦女那樣,她們聽到別人說起親王時,為了表明她們對親王并不陌生,就微笑地問道:"是格里格里?"在比較太平的時期,這種樂趣只有社交界人士才有,而在現(xiàn)在這種大動亂的時期,連老百姓也有這種樂趣。例如,當人們談?wù)撓ED國王時,我們的管家由于經(jīng)??磮螅瑫猛赖目谖钦f:"是丁諾②?",而在此以前,他和國王們親熱得更為隨便,這種親熱是他臆造的,當他談到西班牙國王時,他說:"方方斯③。"另外,人們可以發(fā)現(xiàn),隨著主動接近維爾迪蘭夫人的杰出人物的數(shù)目增加,她稱之為"令人厭倦的"人們的數(shù)目就減少。通過一種魔法,前來拜訪她或要求得到她邀請的所有"令人厭倦的人",突然變成某種令人愉快的聰明人??傊?,一年之后,令人厭倦的人們的數(shù)目大大減少,以致過去在談話中占有極重要的位置并在維爾迪蘭夫人的生活中起過極大作用的"對感到厭倦的害怕和無能為力",幾乎消失得無影無蹤。到了晚年,這種對感到厭倦的無能為力(她過去曾肯定地說,她在少年時代未曾有過這種感覺),使她受到的痛苦減少,就象某些偏頭痛、某些神經(jīng)性*哮喘那樣,在人們年老時就不再發(fā)作。如果維爾迪蘭夫人沒有從過去的信徒中抽出少數(shù)人來取代不再令人厭倦的人們,在無人可厭倦的情況下,對感到厭倦的害怕也許已完全和維爾迪蘭夫人無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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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纯偹玖畈康目s寫詞G.Q.G.。
②即希臘國際康斯坦丁一世(1868-1923)。
?、奂次靼嘌绹醢⒎剿魇溃?886-1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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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我們再來談?wù)勀切┈F(xiàn)在常去維爾迪蘭夫人家作客的公爵夫人,她們在不知不覺中到那里去尋求的東西,正是德雷福斯派過去尋求的東西,即社交界的一種樂趣。這種樂趣的形成方式是,對它的品嘗可以滿足政治上的好奇心,可以滿足在她們之間評論從報上讀到的各種事件的需要。維爾迪蘭夫人說:"請你們到五點鐘來談?wù)搼?zhàn)爭",就象過去說"談?wù)摰吕赘K拱讣?一樣,同時還說:"請你們來聽聽莫雷爾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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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莫雷爾是不應(yīng)該在這里的,原因是他還沒有退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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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他沒有返回部隊,開了小差,但無人知道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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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沙龍的明星之一是"落泊者",他雖說愛好體育,卻設(shè)法退了役。對于我來說,他已經(jīng)成為一部我經(jīng)常思念的美妙作品的作者,所以當我在兩組回憶之間建立一種橫向聯(lián)系時,我在偶然間想到他就是使阿爾貝蒂娜離開我家出走的那個人。在這些涉及阿爾貝蒂娜的珍貴回憶方面,這種橫向聯(lián)系引向一條道路,道路通到好幾年之后,在一片荒野中絕跡,因為我從此不再想念她了。這是我從此不再走的一條回憶的道路,一條路線。然而,"落泊者"的那些作品是最近問世的,我的思想也一直在走、一直在使用這條回憶的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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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應(yīng)該說,認識安德烈的丈夫并非十分容易,也并非十分愉快,人們對他懷有友情,但得到的卻是許多失望。在這時,他確實已病得很重,所以不想使自己勞累。除非是那些在他看來也許能給他帶來樂趣的勞累,然而,他認為只有和他不認識的人們見面才會給他帶來樂趣,他那熱情奔放的想象也許使他把這種見面看作一次機會,認為這些陌生人會和其他人不同。但是,對于他已經(jīng)認識的人們,他極為清楚地知道他們現(xiàn)在是怎樣的人,將來會是怎樣的人,他覺得不值得為他們作一次對他來說是危險的、也許是致命的勞累??傊且晃缓軌牡呐笥?。他對新朋友的偏愛,也許再現(xiàn)了他過去某種狂熱的大膽,在巴爾貝克時,他對體育運動、賭|博和無節(jié)制的飲食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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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維爾迪蘭夫人,她每次都想讓我和安德烈認識,因為她對我已認識安德烈這件事感到無法接受。不過,安德烈也很少和她丈夫一起來。她對我來說是一位令人贊賞的摯友,她忠于自己那位批評俄國芭蕾舞的丈夫的審美觀,在談到波利尼亞克侯爵時說:"他的房子是由巴克斯特①裝飾的,這種房子怎么能睡呢!我更喜歡迪比夫②。"此外,由于唯美主義的必然進步,維爾迪蘭夫婦最終改變了自己的看法,他們說無法忍受現(xiàn)代風(fēng)格(再說這是慕尼黑的風(fēng)格)和白色*的套間,只喜歡法國的老式家具配上深色*的室內(nèi)環(huán)境。③在這個時期,維爾迪蘭夫人可以把自己想請的客人請到自己家里,所以人們看到她用間接的方式去主動接近一個她早已完全不放在眼里的人--奧黛特--時,感到十分驚訝。人們認為,此人不會給這個過去只有一小群人、現(xiàn)在變得耀眼奪目的社交界增添任何光彩。但是,長期的分離會平息宿怨,有時也會同時喚起友情。另外,這種現(xiàn)象不但會使垂死的人嘴里只說過去熟悉的名字,而且會使老人耽于童年回憶,這種現(xiàn)象在社會上也有其相同的東西。為了使奧黛特重新來她家作客這件事獲得成功,維爾迪蘭夫人當然沒有使用"極端?;逝?,而是使用忠實程度較差的??停@些人仍到其他沙龍去作客。她對他們說:"我不知道為什么在這里再也看不到她了。她也許在慪氣,我可沒有;總之,我哪點得罪了她?她是在我的家里認識她的兩個丈夫的。如果她愿意再來玩,就請告訴她,我的大門對她是敞開的。"這些話如果不是女主人的想象力讓她說出來的,一定會使驕傲的女主人難以啟口。這些話給傳了過去,但沒有成功。維爾迪蘭夫人等待著奧黛特,但沒有看到她來。直至后面將要談到的一些事件發(fā)生,這些事件出于完全不同的原因,導(dǎo)致無情無義的人們組成的熱情使團無法完成的事得以實現(xiàn)。輕而易舉的成功固然少,完完全全的失敗也不多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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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侔涂怂固兀?866-1924),俄國藝術(shù)家,主要從事舞臺布景和戲裝的設(shè)計。
?、诘媳确蜃鎸O三代均從事繪畫,祖父名叫克洛德(1790-1864),父親是愛德華(1820-1883),孫子為紀堯姆(1853-1909)。這里是指室內(nèi)裝飾家紀堯姆·德比夫。
③在這段時期我經(jīng)常見到安德烈。我們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有一次我想到絮利埃特這個名字,是在對阿爾貝蒂娜的遙遠回憶中想到的,猶如一朵神秘的花。在當時是神秘的,但現(xiàn)在卻不能再激發(fā)起任何東西:我談?wù)撛S多無關(guān)緊要的話題。但對這個話題卻默無一言,這不是因為比另一個話題更加無關(guān)緊要,而是因為過去對這些事物考慮過多,所以現(xiàn)在產(chǎn)生一種厭倦的感覺。我過去一個時期把這件事看得非常神秘,這個時期也許是真正有意思的時期。但是,由于這些時期不會永遠持續(xù)下去,我們就不應(yīng)該犧牲自己的健康和財富,去探索有朝一日將不會再使我們感到興趣的秘密。--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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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fā)生的事情一模一樣,人們自然會想起過去的一句話:"不是思想正統(tǒng),就是思想不正統(tǒng)"。但當事情顯得并不相同時,由于過去的巴黎公社社員曾經(jīng)反對修正德雷福斯案件,所以最堅決的德雷福斯派希望把所有的人統(tǒng)統(tǒng)槍斃,并且得到將軍們的支持,就象將軍們在德雷福斯案件審理期間反對加利費①那樣。在這些聚會中,維爾迪蘭夫人邀請了幾位認識不久的女士,這些女士因其作品而出名,她們在前幾次來的時候打扮得光彩奪目,戴著豪華的珍珠項鏈,奧黛特也有一條漂亮的珍珠項鏈,她以前曾過份炫耀這條項鏈,現(xiàn)在她模仿圣日爾曼區(qū)的那些女士,穿上了"戰(zhàn)爭服",就對時髦的服飾持嚴厲態(tài)度。但是,女士們善于適應(yīng)環(huán)境。三、四次之后她們就看到,她們認為時髦的服飾,正是那些時髦的人所廢棄的,她們就把繡金的衣裙擱置一邊,心甘情愿地穿上樸實的服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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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永M(1830-1909),法國將軍,曾殘酷鎮(zhèn)壓巴黎公社起義,一八九九年出任陸軍部長,由于極不適合搞政治,不到一年便被迫辭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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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爾迪蘭先生說:"真掃興,我要給邦當打電話,讓邦當為明天作必要的準備,人們還刪去了諾布瓦文章的全部結(jié)尾部分,只是因為他在文中暗示貝森被免職了。"因為司空見慣的愚昧使每個人通過使用常用的表達法來炫耀自己,并自以為可以表明現(xiàn)在時興這種說法,猶如一個資產(chǎn)階級的婦女在聽到別人談起德·布雷奧代先生、德·阿格里讓特先生或德·夏呂斯先生時說:"誰?布雷奧代家的拔拔爾格里格里、夏呂斯家的梅梅?"不過,公爵夫人們也照此辦理,她們在說"免職" 時有同樣的樂趣,因為對于公爵夫人們來說--對于有點詩意的平民來說也是如此--顯示區(qū)別的是名稱,但她們按照自己所屬的思想等級來表達思想,在這個等級里也有許多資產(chǎn)者。思想上的階級劃分不考慮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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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爾迪蘭夫人的所有這些電話也并非沒有弊病。我們忘了提及,維爾迪蘭"沙龍"如果說在思想上和現(xiàn)實中繼續(xù)存在的話,已經(jīng)暫時搬到巴黎最大的公館之一,原因是威尼斯使節(jié)們過去的住宅十分潮濕,加上缺煤和缺電,使維爾迪蘭夫婦在那里會客更為困難。另外,新客廳也不是沒有可愛之處。正如在威尼斯因水多而面積有限的廣場規(guī)定了各個宮殿的外形,正如巴黎城內(nèi)的一個小花園比外省的一座公園更能使人心曠神怡,維爾迪蘭夫人在這座公館里的狹窄餐室,構(gòu)成一個四壁白得發(fā)亮的菱形:猶如一個銀幕,每逢星期三,幾乎是每天,這幅銀幕上就會出現(xiàn)巴黎各種各樣最引人注目的男人和最時髦的女人,他們都樂意分享維爾迪蘭夫婦的豪華,因為在這個時期,最富裕的人們由于無法得到收入而緊縮開支,可是維爾迪蘭夫婦的豪華卻因他們的財產(chǎn)而與日俱增。招待客人的形式有了改變,但布里肖卻仍然感到十分快樂,隨看維爾迪蘭夫婦的交往不斷擴大,他也從中找到在一個小小的空間里積累起來的新樂趣,猶如圣誕節(jié)時在一只鞋中發(fā)現(xiàn)意想不到的禮物。有幾天,來赴晚宴的客人特別多,使這個私人住宅的餐室顯得過于狹窄,于是就在樓下的大餐廳里設(shè)下晚宴,那些??吞搨蔚匮b出在樓上時的那種親密無間,而在心里卻暗暗高興--他們幾個人離開眾人呆在一邊,就象過去乘小火車時一樣--,希望自己成為鄰座觀看和羨慕的對象。在平常的和平時期,悄悄地寄給《費加羅報》或《高盧人報》的一則社交消息,會使沒能去雄偉旅館的餐廳赴宴的人們獲悉,布里肖曾和迪拉斯公爵夫人共進晚餐。但是,自從戰(zhàn)爭爆發(fā)以來,社交新聞的專欄記者取消了這類消息(他們用刊登葬禮、嘉獎和法美宴會的消息來進行彌補),要做廣告就只能用一種影響有限的幼稚的辦法,這種辦法出現(xiàn)于古騰堡①的發(fā)明之前,只適用于史前時代,這就是在維爾迪蘭夫人的餐桌旁露面。晚飯后,客人們來到樓上女主人的客廳,接著就開始打電話。然而,在這個時期,許多大公館的客人里都混雜著間諜,他們記下了邦當在電話里傳達的秘密消息,可喜的是他的消息并不確切,總是被事態(tài)所否定,因此他的泄密才沒有造成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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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俟膨v堡(約1400前-1468),德國工匠和發(fā)明家,發(fā)明活字印刷術(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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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午的茶會結(jié)束之前,即在日暮之時,天空還很亮,人們可以看到遠處的棕色*小斑點,要是在藍色*的夜空中,人們會以為是小飛蟲或小鳥。就象人們看到遠處的一座山時,會以為是一朵云。但是,人們內(nèi)心激動,因為知道這朵云很大,是固體,而且很結(jié)實。因此,我內(nèi)心也十分激動,因為天上的棕色*斑點既不是小飛蟲,也不是鳥,而是一架飛機,這架飛機由幾個在對巴黎進行監(jiān)視的人駕駛(我和阿爾貝蒂娜在凡爾賽附近作最后一次散步時,曾見到過這種飛機,但這個回憶與我現(xiàn)在的激動毫無關(guān)系,因為對這次散步的回憶在我看來已無關(guān)緊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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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晚飯的時候,飯店全部客滿;如果我在街上行走,看到一個可憐的休假軍人在燈光照亮的櫥窗前把目光停留片刻,我就會感到難過,因為他只是在六天中逃脫隨時會死亡的危險,并準備重返戰(zhàn)壕,這種難過我過去在巴爾貝克旅館也曾有過,就是在漁夫們看著我們吃飯的時候,但我現(xiàn)在更加難過,因為我知道,相比之下,士兵的不幸要比窮人的不幸來得大,而且更加感人,因為這種不幸更加順從、更加高尚,他在準備重返前線時看到后方工作的軍人們在預(yù)定餐桌時擠來擠去,只是達觀地、毫不厭惡地搖了一下頭說:"這兒看不出是在打仗。"然后,到九點半,還沒有一個人吃完晚飯,但根據(jù)警察局的命令,所有的燈一下子都熄滅了,九點三十五分,后方工作的軍人們又開始擠來擠去,從飯店的服務(wù)員手里奪過他們的大衣,我曾在圣盧休假的一個晚上和他一起在這家飯店里吃晚飯,這時飯店里半明半暗,顯得神秘莫測,就象放映幻燈的暗室,又象電影院里放映電影的大廳,那些吃完晚飯的男男女女急忙趕到電影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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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這個時間之后,對于那些在我所說的那天晚上象我那樣在家里吃完晚飯,然后去看望朋友的人們來說,巴黎的夜晚要比我童年時代的貢布雷更為黑暗,至少在某些街區(qū)是如此;人們進行的互訪,猶如鄉(xiāng)下鄰居間的互訪。??!要是阿爾貝蒂娜還活著,我晚上到城里去吃晚飯時約她在拱廊下幽會,將會多么甜蜜!開始時,我什么也不會看到,我會內(nèi)心激動,以為她未能赴會,但突然間,我會看到黑墻上顯現(xiàn)出她喜歡的一條灰色*裙子,以及已經(jīng)看到我的那雙微笑的眼睛,于是我們就可以摟在一起散步,而不會被別人發(fā)現(xiàn),我們走了一會兒,然后就回家。唉,我現(xiàn)在卻是孤身一人,我仿佛是在拜訪鄉(xiāng)下的鄰居,就象過去斯萬在晚飯后來拜訪我們一樣,他在當松維爾的黑夜中不會再遇到行人,走的是拉纖的小道,一直走到圣靈街,我現(xiàn)在從圣克洛蒂爾德走到波拿馬特街,走在那些已變成彎彎曲曲的鄉(xiāng)村道路的街上,也沒有遇到行人。另外,由于現(xiàn)在這個時間使我游歷的這些景色*片斷,不再受一個變得無法看到的環(huán)境的制約,在那些刮風(fēng)后冰冷的暴雨隨即停止的夜晚,我感到自己仿佛是在過去曾朝思暮想的駭浪滔天的海邊,而沒有以前在巴爾貝克時的感覺;其他一些巴黎過去并不存在的自然環(huán)境,甚至?xí)刮腋械轿覄傁禄疖?,來到鄉(xiāng)村度假,例如晚上月光下在身旁的地上的明暗對比就是如此。月光所產(chǎn)生的現(xiàn)象,是城里看不到的,即使在隆冬也是如此;奧斯曼大街上的積雪已無人會去掃除,月光灑在大街的雪上,就象灑在阿爾卑斯山的一條冰川之上。樹木的側(cè)影映照在這個有點發(fā)藍的金色*雪地上,顯得清晰、潔凈,同時又十分柔和,猶如某些日本畫中或拉斐爾某些畫的背景中的樹木側(cè)影;這些側(cè)影展現(xiàn)在樹木根部的地面上,在大自然中太陽落山時往往可以看到這種景色*,這時,太陽沐浴著草原,把草原照得如鏡子一般反光,草原上的樹木一棵棵距離相等。但是,美妙的柔和達到登峰造極的程度時,展現(xiàn)這些輕如靈魂的樹影的草地,猶如天堂里的草地一般,那顏色*不是綠的,而是被灑在玉石般雪上的月光照成晶瑩的白色*,草地仿佛全都由梨花的花瓣織成。在廣場上,公共水池的那些神衹,手持冰柱,仿佛是用雙重材料制成的雕像,為了制作這些雕像,藝術(shù)家特意把青銅和晶體融合在一起。在這些特殊的日子里,所有的屋子都是漆黑一片。但到了春天卻與此相反,有時會有違反警察局規(guī)定的現(xiàn)象,一座公館,或者只是公館的一層樓,或者一層樓中只有一個房間,由于沒有關(guān)上百葉窗,看上去有如在投射光線,有如忽隱忽現(xiàn)的幻影,獨自浮現(xiàn)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上。人們高高地抬起眼睛在這半明半暗的金光中見到的女人,在這個人們消失其中、她也仿佛與世隔絕的黑夜之中,呈現(xiàn)出東方景色*神秘而含蓄的魅力。然后我走了過去,在黑暗中只聽到有益于健康而又單調(diào)的粗俗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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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在想,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看到書中所提到的那些人,而且一個也沒有看到。只有在一九一四年,我在巴黎度過的兩個月中,我見到過德·夏呂斯先生以及布洛克和圣盧,而圣盧我只見到過兩次。第二次見到他時,一定是他表現(xiàn)最出色*的時候;他已經(jīng)消除了他在當松維爾逗留期間給我留下的所有令人不快的不真摯的印象,這種印象我已在上文中說過,我在他身上重又發(fā)現(xiàn)他過去的一切美德。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宣戰(zhàn)之后,即宣戰(zhàn)后的那個星期之初,當時布洛克表達了沙文主義十足的感情,圣盧等布洛克離開我們以后,立刻責(zé)備自己沒有再次入伍,我對他語氣的粗暴幾乎覺得反感。①"不,"他愉快而有力地大聲說道,"所有那些不去打仗的人,不管提出什么理由,都是因為他們不愿被人殺死,都是出于害怕。"他用同樣肯定的手勢,但比強調(diào)指出其他人的害怕時的手勢更為有力,補充道:"而我,如果說我沒有再次入伍,老實說就是因為害怕!"我已經(jīng)在各種各樣的人身上發(fā)現(xiàn),裝出值得稱贊的感情并不是壞人們的唯一掩護,而且還發(fā)現(xiàn),一種更新的掩護是這些壞人炫耀自己,以便使別人至少不顯出避開他們的樣子。另外,在圣盧的身上,這種傾向因他的習(xí)慣而得到加強,就是當他泄露了秘密,干了一件蠢事,別人可能會來責(zé)備他時,他就把這種事公開披露出來,并說是故意干的。我覺得,他的這種習(xí)慣想必來自軍校的某個教師,他過去和這個教師過從甚密,并公開表示對此人十分欣賞。因此,我毫不困難地把這種心血來潮解釋為對一種感情的口頭認可,由于這種感情支配了圣盧的行為,使他對剛爆發(fā)的戰(zhàn)爭持不介入的態(tài)度,所以他更喜歡表露這種感情。他在離開我時問我:"你是否聽說我的舅媽奧麗阿娜要離婚?就我個人而言,我對此一無所知。這件事不時有人說起,我經(jīng)常聽到別人說,就信以為真。我補充一點,這件事將是十分容易理解的;我的舅舅和藹可親,不僅在社交界是如此,而且對他的朋友、對他的父母也是如此。從某個方面來看,他的心腸甚至要比我舅媽好得多,我舅媽是個圣人,但她使他可怕地感到這點。不過他是個可怕的丈夫,一直欺騙自己的妻子,侮辱她,粗暴地對待她,不給她錢。她要離開他將是十分自然的事情,是此事不假的一個原因,但也是此事不真的一個原因,所以人們會想到并說出這件事。另外,她已經(jīng)對他容忍了這么久!現(xiàn)在我清楚地知道,有許多事情人們說錯了又否定,但后來卻弄假成真。"聽到這里,我就想到問他,過去傳說他要娶德·蓋爾芒特小姐,是否有這么回事。他聽了大吃一驚,對我肯定地說沒有這么回事,說這只是社交界流傳的一個謠言,這種謠言不時產(chǎn)生,也不知是怎么產(chǎn)生的,然后就不戳自穿,但謠言的不可靠不會使那些相信過謠言的人們變得更加謹慎,一旦產(chǎn)生一個結(jié)婚、離婚的謠言或一個政治謠言,他們就會立刻信以為真,并且廣為傳播。①圣盧是從巴爾貝克回來的。我后來才間接地獲悉,他曾徒勞地勾引飯店經(jīng)理。飯店經(jīng)理有現(xiàn)在的地位,是因為繼承了尼西姆·貝爾納先生的遺產(chǎn)。實際上,他就是布洛克的伯父過去"保護"的那個青年侍者。但是,富裕給他帶來了美德。因此,圣盧勾引他是白費力氣。這樣,當那些有道德的青年到了一定的年齡會沉湎于他們終于意識到的情感,作為補償,輕浮的少年變成了有道德的男人,夏呂斯那樣的人因相信過去的故事而來找他們,但已為時過晚,只會自討沒趣,碰一鼻子的灰。一切都取決于時間。--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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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個小時還沒有過去,我了解到的某些事實就已向我證明,我完全錯誤地理解了羅貝爾的話:"這些人不上前線,都是因為他們害怕。"圣盧說這句話是為了在談話中出風(fēng)頭,是為了顯示他心里想的與眾不同,因為他完全不能肯定他的立場會被別人接受。但是,他在這段時間里千方百計地使自己的立場被別人接受,他這樣做倒沒有與眾不同,就是從他覺得應(yīng)該賦予這個詞的意義來看沒有與眾不同,但從本質(zhì)上看更加接近圣安德烈教堂的法國人,更加符合當時圣安德烈教堂的法國人的一切優(yōu)良品質(zhì),這些法國人是領(lǐng)主、自由民和農(nóng)奴,農(nóng)奴對領(lǐng)主或是畢恭畢敬,或是起來造反反對領(lǐng)主,這兩類都是法國的,它們同屬一個科,分為弗朗索瓦絲亞門和莫雷爾亞門,然后兩個箭頭重又合而為一,指向同一個方面,即邊境。布洛克曾十分高興地聽到一個民族主義者(其實此人的民族主義十分罕見)吐露自己的怯懦,當圣盧問他是否將親赴前線時,他就顯出大祭司的神色*回答道:"我眼睛近視。"但是幾天之后,布洛克完全改變了對戰(zhàn)爭的看法,他來看我時十分慌亂。他雖然"眼睛近視,但被認為可以入伍。我送他回家時遇到了圣盧,圣盧為托人把自己引見給陸軍部的一位上校,和一位過去的軍官有約會,據(jù)他對我說是"德·康布爾梅先生"。"啊!不錯,我對你說的是一位老相識,你和我一樣熟悉岡岡。"我對他回答說,我確實認識此人,也認識此人的妻子,我對他們并不十分贊賞。但是,自從我第一次見到他們之后,我總是認為那個女的仍然值得注意,因為她對叔本華了如指掌,可以出入于她那粗俗的丈夫無法進入的知識界,所以我聽到圣盧對我的回答立刻感到驚識,圣盧說:"他的妻子是傻瓜,我把她交給你了。但他是個出色*的人物,有才能,又一直十分討人喜歡。"圣盧說那女的是"傻瓜",大概是指她經(jīng)常出入上流社會的強烈欲|望,對此上流社會持極為嚴厲的態(tài)度;至于說她丈夫的那些優(yōu)點,這也許是他侄女認為他是家庭中最好的人時所看到的他那些優(yōu)點中的某個部分。他至少不去關(guān)心那些公爵夫人,但是說實在的,這是一種"聰明",這種聰明同思想家們特有的聰明的區(qū)別,就象公眾認為某個富翁"善于發(fā)財"的聰明同思想家們的聰明的區(qū)別一樣大。但是,圣盧的話并沒有使我感到不快,因為他的話提請人們注意,奢望和愚蠢相差無幾,而樸實的情趣雖說并不明顯,卻能討人喜歡。不錯,我不曾有機會欣賞德·康布爾梅先生的樸實。但是,正是這點才使一個人變成許多不同的人,原因是有許多人在評論他,此外在評論上也有各種各樣的差別。對于德·康布爾梅先生的情況,我所了解的只是皮毛而已。他的風(fēng)趣已由其他人向我證實,但我對此一無所知。布洛克在他家門口離開了我們,嚴厲地抨擊了圣盧,并對他說,他們那些軍裝上帶杠杠的"女婿"在參謀部里炫耀自己,又不必冒任何危險,他這個普通的二等兵也不想"為了威廉"讓自己的"皮肉穿孔"。" 看來威廉皇帝病得很重,"圣盧回答道。就象所有那些和交易所關(guān)系密切的人們一樣,布洛克特別容易接受聳人聽聞的消息,他補充道:"許多傳說甚至說他已經(jīng)死了。"交易所里認為,任何有病的君主,不管是愛德華七世還是威廉二世,都已經(jīng)死了,任何即將被包圍的城市都已被攻占。"隱瞞這件事,"他補充道,"只是為了不使德國佬那兒的輿論沮喪。他是在昨天夜里死的。我父親是從最可靠的來源得到這個消息的。"最可靠的消息來源是老布洛克先生重視的唯一消息來源。這也許是因為他依靠"上層的關(guān)系",有幸和這些消息來源取得聯(lián)系,并從中得到更加秘密的消息,說對外銀行的股票即將上漲,或是比爾的股票即將下跌。另外,即使在某一個時候比爾的股票上漲或"拋出"對外銀行的股票,即使前一種股票的市場"堅挺"、"積極",后一種股票的市場"猶豫"、"疲軟",最可靠的消息來源仍然是最可靠的消息來源。正因為如此,布洛克在對我們宣布德國皇帝去世時,樣子深奧莫測、神氣活現(xiàn),同時又怒氣沖天。他特別氣憤的是聽到羅貝爾說"威廉皇帝"。我認為,即使在斷頭機的鍘刀之下,圣盧和德·蓋爾芒特先生也是會這樣說的。社交界的兩位先生如果單獨生活在一個孤島上,不需要向任何人顯示高雅的舉止,也會從這些教養(yǎng)的痕跡中看出對方的身分,就象兩位拉丁語學(xué)者會正確地引述維吉爾的語錄一樣。圣盧即使被德國人嚴刑拷打,也只會說"威廉皇帝"。不管怎樣,這種禮貌是思想上有很大約束的標志。不能拋棄這種約束的人仍然是社交界人士。另外,同布洛克那種怯懦而又自吹的庸俗相比,這種風(fēng)雅的平庸是美妙的,特別是因其帶有與此相連的一切隱蔽的寬厚和沒有表露的英雄主義。布洛克對圣盧喊道:"你難道不能對威廉直呼其名?是的,你害怕了,你在這里已經(jīng)對他卑躬屈膝!這樣,我們的邊境上就會出現(xiàn)勇敢的士兵,他們會去拍德國佬的馬屁。你們的軍裝上有杠杠,你們只會在旋轉(zhuǎn)木馬上顯威風(fēng)。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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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們離開這位同伴后,圣盧微笑著對我說:"這個可憐的布洛克一定要我大顯威風(fēng)。"我清楚地感到,顯威風(fēng)完全不是羅貝爾所希望的,雖然我在當時并不象后來那樣確切地知道他的意圖,當時,騎兵部隊仍然無所事事,他就獲準當步兵軍官,后任輕步兵,最后就是下文中將要談到的結(jié)果。對于羅貝爾的愛國主義,布洛克并不了解,這只是因為羅貝爾沒有用語言表達出來。布洛克只要被認為"適合入伍",就會對我們發(fā)表惡毒攻擊軍國主義的政治言論,但當他以為自己會因眼睛近視而退役時,他也許會發(fā)表沙文主義十足的聲明。但是,這種聲明,圣盧卻不會發(fā)表,這首先是由于精神的高尚,使他不能表達過于深邃,但別人卻認為十分自然的感情。過去,我母親不僅會毫不猶豫地去為外婆而死,而且還會因別人阻止她這樣做而痛苦萬分。然而,我卻無法想象她過去會從嘴里說出這樣一句話:"我會為母親獻出自己的生命。"羅貝爾對法國的愛也不是掛在嘴上的,這時,我覺得他非常象圣盧家的人(就象我回憶中的他的父親),而不象蓋爾芒特家的人。他不會表達這種感情,也是因為他的智慧具有某種道德品質(zhì)。聰明的、真正可靠的勞動者,對那些把自己干的事說得十分漂亮并大加贊揚的人們,有一種厭惡的感覺。當然,我們不是本能地偏愛戈達爾或布里肖那樣的人,但我們畢竟對精通希臘文或醫(yī)學(xué)的人們懷有某種敬意,這些人并不因此而允許自己招搖撞騙。我曾說過,即使媽媽過去的一切行動都建立在她愿為母親獻出自己生命這種感情的基礎(chǔ)上,她也從未對自己說過這種感情,不管怎樣,把這種感情說給別人聽,她不僅會感到無益、可笑,而且會感到刺耳、羞愧。同樣,我也無法想象圣盧會親口對我談?wù)撍难b備,他要走的行程,我們勝利的可能性*,俄國軍隊無足輕重,英國將會采取的行動,我也無法想象他嘴里會說出最動聽的話,就是最討人喜歡的部長對站著的熱情議員所說的話。這個消極的方面使他不能表達他所感受到的美好感情,然而我卻不能說,在這一方面不存在"蓋爾芒特家族的思想"的作用,就象人們曾在斯萬身上看到這種作用的無數(shù)例子一樣。因為即使我認為他更象圣盧家的人,他同時仍然象蓋爾芒特家的人,正因為如此,在激勵他勇敢的許多動機之中,有一些動機并不和他在東錫埃爾的那些朋友的動機一樣,這些熱愛自己職業(yè)的年輕人曾每天晚上和我一起吃晚飯,他們中的許多人帶領(lǐng)自己的士兵在馬恩河戰(zhàn)役或其他地方戰(zhàn)死沙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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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在東錫埃爾時,那里可能有年輕的社會黨人,但我不認識他們,因為他們和圣盧生活的圈子沒有經(jīng)常的來往;這些社會黨人已經(jīng)看出,這個圈子的軍官們并非是盛氣凌人、聲色*犬馬的"貴人",即"平民"、行伍出身的軍官和共濟會會員對這種人起的綽號。同樣,貴族出身的軍官也在社會黨人的身上充分地看到了這種愛國主義;我在東錫埃爾時,正值德雷福斯案件轟動全國,我曾聽到有人指責(zé)社會黨人,說他們"無祖國"。軍人們的愛國主義是如此真誠、如此深厚,帶有一種確定的形式,他們認為這種形式是不可改變的,并會氣憤地看到使其蒙受"恥辱",而那些激進的社會黨人,從某種程度上說是不自覺的、不受束縛的愛國者,沒有確定的愛國信仰,他們無法理解,哪一種深刻的現(xiàn)實存在于他們所說的充滿仇恨的格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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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盧也許象他們一樣,已經(jīng)習(xí)慣于把自身中進行的研究和設(shè)想看作他自身中最真實的部分,他研究和設(shè)想的是最好的用兵方法,以便在戰(zhàn)略和戰(zhàn)術(shù)上取得最大的成功,因此,對他來說如同對他們來說一樣,他肉體的生命是某種相當不重要的東西,可以輕易地為這個內(nèi)心的部分--他們身上真正的生命核--作出犧牲,因為在這個生命核的周圍,個人的存在只是作為一種保護性*的表面才有價值。在圣盧的勇敢中,有一些特征更加明顯的成分,人們很容易從中看出在開始時曾是我們友誼的魅力的慷慨大方,也可看到其后在他身上表露出來的遺傳惡習(xí),這種惡習(xí)與他沒有超越的某種智力水平相結(jié)合,使他不僅欣賞勇敢,而且把厭惡女人發(fā)展到陶醉于同男子進行接觸的程度。他有一種也許是純潔無瑕的看法,即把同隨時準備犧牲自己生命的塞內(nèi)加爾人一起露宿看作是一種精神上的快感,快感中包含著對那些"灑過麝香香水的矮小先生們"的蔑視,這種快感同他在當松維爾時大量使用可卡因給他帶來的快感相比,雖然使他感到南轅北轍,但兩者的區(qū)別卻并非如此之大,而勇敢--正如一種藥可以作為另一種藥的補充一樣--使他克服了這種惡習(xí)。在他的勇敢中,首先存在著禮貌的雙重習(xí)慣,這種習(xí)慣一方面使他過分贊揚別人,而自己卻做了好事閉口不談--這同布洛克完全不同,布洛克在遇到我們時對他說:"您自然會給椅子裝上藤座的",自己卻什么事也不干--,另一方面又使他把屬于自己的財產(chǎn)、地位乃至生命看得微不足道,并奉獻給別人??傊?,這說明他本性*確實高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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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會不會長期打下去?"我對圣盧說。"不會,我認為這是一場短暫的戰(zhàn)爭,"他對我回答道。但對這個問題,就象跟往常一樣,他的論據(jù)是以本本為根據(jù)。"你在考慮毛奇的預(yù)言時,要重新讀一下一九一三年十月二十八日頒布的關(guān)于指揮大部隊的法令,"他對我說,仿佛我已經(jīng)讀過這個法令,"這樣你就會看到,更換和平時期預(yù)備隊的工作沒有進行,甚至沒有被考慮過,如果戰(zhàn)爭要長期打下去,這一工作是不會不做的。"我感到,不能把上述法令看作是戰(zhàn)爭打不長的證明,而應(yīng)把戰(zhàn)爭打不長看作是缺乏先見之明,看作是制定法令的人們沒有預(yù)料到戰(zhàn)爭的長短,這些人既沒有考慮到一場持續(xù)的戰(zhàn)爭中各種物資的驚人消耗,也沒有想到各個戰(zhàn)區(qū)的牢不可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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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同性*戀之外,在那些生來就最為反對同性*戀的人們之中,還存在著某種傳統(tǒng)的陽剛理想,即使同性*戀者并不是一個高超的人,這種理想也由他來支配,以便讓他將其變性*。這種理想--某些軍人、某些外交官的理想--特別惹人生氣。它以最低微的形式出現(xiàn)時,只是一顆善良的心所表現(xiàn)的粗魯,它不想露出激動的樣子,但在同一位也許會即將被殺死的朋友分離時,心里就有一種無人會發(fā)覺的哭泣的愿望,因為它在離別時掩蓋這種愿望,使用的是一種越來越大的憤怒,并最終爆發(fā)出來:"喂,天殺的!你這頭蠢驢,來和我擁抱一下。這錢我用不著,你拿去吧,傻瓜。"外交官、軍官、男人感到唯有民族的偉大事業(yè)重要,但他仍然曾經(jīng)喜愛過這個在公使團工作或在軍隊里當兵,后來死于瘧疾或槍彈的"小子",他同樣愛好陽剛之氣,不過表現(xiàn)的形式更為靈活、更為巧妙,但其實也同樣令人憎惡。他不愿哀悼這"小子",他知道人們很快就會忘掉此人,就象心腸好的外科醫(yī)生那樣,在一個患傳染病的小女孩去世那天晚上,心里也很悲傷,只是沒有表現(xiàn)出來。外交官只要變?yōu)樽骷?,并敘述她的去世,就決不會說他曾悲傷過;不會說的,首先是因為"男子的羞恥心",其次是因為藝術(shù)的機靈,這種機靈在掩蓋激*情的同時產(chǎn)生激*情。他和自己的一位同事將會整夜守護垂死者。他們在任何時候也不會說自己心里悲傷。他們將會談?wù)摴箞F或軍隊里的公務(wù),甚至談得比平時還要確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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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對我說:'請您別忘記,明天將軍來視察,您讓手下的士兵盡量搞好軍容。'他平時十分溫和,這時說話的聲音卻比平時生硬,我發(fā)現(xiàn)他盡量不朝我看,我自己也感到煩躁。"讀者可以理解,這生硬的聲音,就是那些不愿顯出悲傷樣子的人們的悲傷,這樣做簡直可笑,但也同樣使人難受和討厭,因為這是一些人悲傷的方式,這些人認為悲傷無足輕重,認為生活比離別更為重要等等,所以他們使人對死亡產(chǎn)生一種虛幻、虛無的印象,就象在元旦時一位先生使人產(chǎn)生的印象,這位先生給你送來冰糖栗子時說:"我祝您新年快樂",一面說一面冷笑,不過還是把這話說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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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來結(jié)束這個守夜的軍官或外交官的故事,垂死者頭上戴著帽子,因為人們曾在戶外運送過這個傷員,到某一時刻,一切都完了:"我當時想:必須回去準備東西來擦武器;但是,我確實不知道,當大夫松開病人的脈時,站在床前的B和我為什么會不約而同地脫下我們的軍帽,那時烈日當空,也許是我們熱了。"讀者會清楚地感到,這兩個具有男子氣概的人脫下帽子,并不是因為炎熱和烈日,而是由于在死亡的威嚴面前感到激動,可他們從未說過溫柔或悲傷這樣的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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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圣盧那樣的同性*戀者的陽剛理想并不相同,但卻同樣是約定的和虛假的。他們的虛假在于這樣一個事實,即不愿了解肉體的欲|望是感情的基礎(chǔ),他們認為感情起源于別的東西。過去,德·夏呂斯先生厭惡女子的-陰-柔?,F(xiàn)在,圣盧欣賞小伙子的勇敢,騎兵部隊沖鋒時的陶醉,男人之間純潔無瑕的友誼在智力上和道德上的崇高,有了這樣的友誼,他們可以為朋友犧牲自己的生命。戰(zhàn)爭爆發(fā)后,那些首都里剩下的只有女人,這就使同性*戀者感到絕望,但實際上卻與此相反,使同性*戀者經(jīng)歷充滿激*情的奇遇,只要他們生性*聰明,善于異想天開,而不是把這些事看得太穿,看出它們的根源,并對自己作出評價。因此,當某些青年只是本著在體育運動中仿效別人的精神而入伍,就象有一年大家都來玩"扯鈴"那樣,在圣盧看來,戰(zhàn)爭不止是他在想象中追求的理想,他追求理想的欲|望要具體得多,但夾雜著意識形態(tài),這種理想是和他喜歡的人們一起提出來的,是在一種純男性*的騎士會中,在遠離婦女的地方,在那兒,他可以冒著生命的危險去救自己的勤務(wù)兵,可以用自己的死去喚起士兵們狂熱的愛。這樣,在他的勇敢中雖說還有許多其他的成分,他是大貴族這一事實卻在其中顯現(xiàn)出來,同時又以一種難以辨認、理想化的形式顯示出德·夏呂斯先生的想法,即一個男人的本質(zhì)是沒有任何-陰-柔的女子氣。此外,就象在哲學(xué)上或藝術(shù)上那樣,兩種類似的想法只會因其闡述的方式而顯示自己的價值,并會因它們由色*諾芬①或柏拉圖提出而具有很大的差別;同樣,我雖然知道圣盧和德·夏呂斯先生在做這件事時十分相似,但我極為欣賞的是要求到最危險的地方去的圣盧,而不是不愿戴淺色*領(lǐng)帶的德·夏呂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