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所喜歡的東西,僅僅是我們還未占有的東西,僅僅是因為這東西可資我們追求不可企及的東西。我很快又開始發(fā)現,我并未占有阿爾貝蒂娜。我從她的眼睛里看 見,她時面對縱樂充滿希冀,時而充滿回憶,也許時而還充滿懷戀。我猜不透她的心思。她寧可不去縱樂,也不愿把這些心思告訴我。我從她的眸子中抓住的只是一 柔微光,猶如那些被拒之場外,貼住門窗玻璃使勁瞅看,卻一點也看不到舞臺演出的觀眾一樣,我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所有欺騙我們的人,都是堅持說謊的人,我不 知道她是否屬于這種人。但是這事未免有些奇怪,猶如最不信教的人卻錚錚表示,他們對善良具有堅定不移的信仰。如果我們對說謊者說,說謊比坦白更加使人痛 苦,那是白費口舌。盡管他們對此是有認識的,但那無濟于事,他們稍過片刻仍會撒謊。他們起初對我們說過,他們自己是什么人,我們在他們眼里又是什么人,說 了這話以后他們不能出爾反爾,因此只能一騙到底。正因如此,有一個無神論者,別人都認為他十分正直勇敢,為了不打破別人對他的這種看法,他情愿拋棄對生活 的眷戀,甘心殉身)。從她的目光和微笑中,從她的一撅嘴中,我有時候可以看出她的內心活動。盡管我被拒絕觀看這些內心景致,但那些晚上我仍凝神靜觀。我發(fā) 現她跟我有所不同,離我很遠。
"您在想什么,我親愛的?""沒想什么。"有時候,我責備她不該什么都瞞著我。作為補救,她便告訴我一些眾人所知的事情(猶如政治家們從來不會拿一些 小道消息當什么正經的事情,而只會就前一天報上已經發(fā)表的重要消息大發(fā)議論),或者模棱兩可,故作神秘地告訴我,在認識我的前一年,她曾騎車到巴爾貝克作 過旅行。我根據她那神秘的微笑進行推理,得出結論,她是一個非常自由,能作長時郊游的姑娘。我的結論仿佛是正確的。她一回憶起那些遠游,嘴角上便會掠過一 絲我初到巴爾貝克海堤,那深深打動了我的微笑。她還向我敘述過,她跟女友們到荷蘭鄉(xiāng)村遠足,晚上很晚才回阿姆斯特丹,馬路和河邊人群熙熙攘攘,充滿了歡 樂。她跟那些人幾乎個個都熟悉。在她的眼里,我仿佛就是坐在疾駛的車輛里,隔著模糊的玻璃窗所看見的,無數稍縱即逝的燈光。對阿爾貝蒂娜生活過的地方,對 她某天晚上所能做的事情,對她施過的微笑和秋波,對她說過的言語,對她受過的吻,我一次又一次充滿了痛苦的好奇。相比之下,所謂的審美好奇只配稱作無動于 衷!我對圣-盧產生過一次嫉妒,盡管它久久留在我的心里,但它根本比不上阿爾貝蒂娜給我造成的這無限的憂傷。女子間的愛情實在過于神秘,我們無論如何也無 法確切地想象出其樂趣和質量究竟是什么。想到阿爾貝蒂娜,我就好象站在劇院門口,一一點著數,放自己的一大批隨從過去,讓他們進入劇場。我未多加注意,其 實阿爾貝蒂娜已把多少人和多少地方(盡管那些地方跟她沒有直接關系,那只是一些她得以嘗到樂趣的尋歡作樂之地,一些人群熙攘,比肩繼踵之地)從我想象和回 憶的門檻,引入了我的心房!如今,我對這些地方已經有了內在的、直接的、痙攣的和痛苦的認識。愛情,就是心靈可以感覺的時空。
如果我自己是忠貞不渝的,那我對水性*楊花就無法設想,因此也就不會痛苦;我之所以想象著阿爾貝蒂娜做這做那,心靈備受折磨,正是因為我自己始終存在著 喜新厭舊的欲|望,喜歡取悅新的女子,起草新的小說。那一天我跟她一起去布洛尼林園,桌邊坐著一批騎車姑娘,我禁不住瞟上一眼,這就得歸結于這永久的欲|望。 所謂認識,只有對自身的認識而言。我們幾乎也可以說,所謂嫉妒,只有對自身的嫉妒可言;別人的行為是無足輕重的;我們只有從自身感到的快樂中才能引出智慧 和痛苦。
有時候,阿爾貝蒂娜臉色*突然起火,雙目閃爍,我感到,仿佛有一道情熱的閃電無聲地劃過她的回憶區(qū)。她的回憶在回憶區(qū)內不斷發(fā)展,我卻一無所知。要企及 這一地區(qū),簡直要比登天還難。我想到,在巴爾貝克也好,在巴黎也罷,我認識阿爾貝蒂娜雖有多年,但直到最近我才發(fā)現,我的女友有一種特殊的美。她雖然發(fā)生 了諸多的變化,但是已經流逝的時日卻多少仍保存在她的身上。對我來說,這種美是一種令人心碎的東西。在這張泛著紅暈的臉龐后面,我感到蘊藏著一個萬丈深 淵,蘊藏著我未認識阿爾貝蒂娜以前那些無止無境的夜晚。我雖然可以讓阿爾貝蒂娜坐在自己的膝上,雙手捧住她的臉,可以在她身上隨意撫摸,但是,我手中仿佛 在擺弄著一塊含有太古海洋鹽量的石塊,或者是一顆天星的光亮。我感到,我觸摸到的,只是一個生物體封閉的外殼,而生物在其殼內卻可以四通八達,大自然只是 創(chuàng)造了人體的分工,卻沒有想到使靈魂的相互滲透成為可能。由于大自然的疏忽,我們如今落到這種境地,我為之多么痛苦!我把阿爾貝蒂娜藏在家里,前來拜訪我 的人誰都想不到,在走道盡頭的房間里居然有她這個人存在。我把她藏得如此嚴密,猶如那瞞著眾人,將中國公主封藏在一個瓶里的人一樣。我曾經以為,這樣,阿 爾貝蒂娜就成了一個美妙的囚人,從此能夠充實我的住宅。我發(fā)現原來事實并非如此(她的身體雖然控制在我的法力之下,但她的思想卻逃脫了我的控制),她不如 說象一個時間女神,不由分說地敦促我去尋找過去。雖然我為她不得不損失了若干年時間,損失了我的財產--但愿我能對自己說,財產絲毫未受損失;可惜的很, 這事未必肯定--對此,我無所惋惜。也許一人孤獨地生活會更有價值,更加豐富,更少痛苦。盡管斯萬建議過我搞搞收藏,德·夏呂斯先生也曾帶著風趣和傲慢對 我說:"您家里真丑!"責備我一點不懂收藏,但是這又于事何濟?我們四方尋覓雕塑和畫幅。把它們占為己有;甚至不是出于什么功利,專作欣賞之用;我們的小 傷口就此很快愈合了。但是我們一不注意,或是阿爾貝蒂娜,或是那些無動于衷的人,甚或是我們自己的思想無意中干出了蠢事,傷口就立刻會重新破裂。因此,有 什么書畫雕刻能夠給我打開一個走出自身的出口,使我走上個人之間的交流之路,繼而走向一條大道--這條路上通過的,是我們受其痛苦才能獲得認識的東西,即 他人的生活?
有時候皓月當空,十分美麗。阿爾貝蒂娜上床已近一個小時。但我還是走到她的床邊,想叫她瞧瞧窗外的景色*。我敢肯定,我這是真的為了讓她賞月。而不是為 了放不下心,看她在屋里好不好我才去她臥室的。她希望怎樣裝假,而且能夠怎樣裝假來逃離臥室呢?她必須和弗朗索瓦絲串通好了,否則此事絕對不能成功,走進 幽暗的房間,除了白色*的枕頭上有一圈薄薄的冠冕形黑發(fā),我什么也看不見。但是我能聽見阿爾貝蒂娜的呼吸聲。她已睡得很熟,我十分猶豫。但我還是走到她的床 前,在床沿上坐了下來。睡眠帶著喃喃的低語繼續(xù)流動著。她驚醒過來。無法言喻有多么快活;我剛吻她,推了她一下,她便醒了。一下子咯咯笑了起來。兩臂纏住 我的脖子,對我說:"我正在想你會不會來呢,"說完笑得更加厲害,更加溫柔了。仿佛她睡著的時候,那美麗動人的頭顱里裝進去的盡是快樂、溫情和笑聲。我喚 醒她,猶如掰開了一只水果,只見那解渴的果汁噴濺而出。
這段時間,冬天已經過去,美麗的季節(jié)重又歸來。阿爾貝蒂娜僅僅向我道安才來我的臥室。經常當我的房間窗簾以及上面的墻壁都還漆黑無光的時候,我聽見隔 壁修道院花園里,有一只不知名的鳥兒已經開始啁啾鳴唱,寂靜之中那豐富細雅的樂調,猶如教堂風琴一般;鳥兒借著呂詆亞調式①,已經唱起了晨經,用豐富輝煌 的音符,將它看見的太陽撒入我昏暗的臥室。
①中世紀宗教音樂調式。
不久,夜就縮短了。按原來的時間推算,還沒有到早晨我的窗簾上面已經透進了-乳-色*的亮光,而且時間越來越提前了。盡管阿爾貝蒂娜矢口否認自己過著囚徒的 生活,但我卻有這種感覺。我之所以繼續(xù)讓她過這種生活,這僅僅是因為我每天都在想,第二天我肯定就可以起床出門,開始為遷居的事作些準備工作。我們要購置 一處房產,在那里、阿爾貝蒂娜可以不用為我擔心,更加自由地過一種鄉(xiāng)村生活或海濱生活,劃船狩獵,由她高興??墒堑搅说诙欤闆r又發(fā)生了變化。阿爾貝蒂 娜身上包蘊的昔日的時光,我有時喜歡,有時憎惡(換了是現今的時光,雙方出于利益、禮貌或者憐憫,都在用被我們奉為事實的謊言,努力在時間和我們之間編織 一道幕簾)。我原來以為,我對這過去的某些時日是了解的??墒峭蝗婚g它向我呈現出一個嶄新的面貌。她沒有設法向我掩蓋這種新的面貌,但跟以往出現在我眼前 的面貌畢竟是截然不同的。我現在從她眼神背后看出的,不是以前那種善良的意圖;我突然間發(fā)現的,是至此我從未預料的一種欲|望。我原以為阿爾貝蒂娜與我同心 同德,其實她與我是離心離德的。譬如,安德烈七月份離開巴爾貝克的時候,阿爾貝蒂娜不久就要同她見面;但她只字不提,我估計,她甚至比她想象的還要早,就 已重新見到了她。由于我在巴爾貝克產生了巨大的悲傷,九月十四日那天晚上她為我作出了犧牲,沒有留在巴爾貝克,當即隨我回了巴黎。十五日她到達巴黎以后, 我就請求她去見安德烈,并問她:"她見到了您高興嗎?"眼下,邦當夫人給阿爾貝蒂娜帶來了一些東西,我注視了她片刻,對她說,阿爾貝蒂娜跟安德烈一起出去 了:"她們到郊外去散步了。""是的,"邦當夫人回答我說,"說到郊外,阿爾貝蒂娜不是個愛挑剔的人。譬如三年以前,她每天都免不了要去肖蒙崗。"我一聽 到肖蒙崗這地名,忽然想起阿爾貝蒂娜對我說過,她從未去過那地方,我的呼吸都快停止了。事實是最狡猾的敵人,它往往向我們心臟防備薄弱的部位發(fā)動突擊。阿 爾貝蒂娜對她姨母說,她每天都去肖蒙崗,是否是在對她姨母說謊,而此后對我說根本不認識那地方,是否又在對我說謊?"幸好,"邦當夫人補充道,"這可憐的 安德烈不久就要動身去一個鄉(xiāng)村了,去真正的鄉(xiāng)村,她很需要,這對她的健康有好處,她臉色*那么不好。今年整個夏天她都沒有呼吸到她所需要的空氣。想一想,她 七月份離開巴爾貝克,本來以為九月份就能回來的,沒料到她的兄弟摔脫了膝蓋骨,結果就沒能回來。"如此看來,阿爾貝蒂娜是在巴爾貝克等她,她卻瞞了我!確 實,建議我回去,這樣顯得比較客氣。莫非……"對,我記得阿爾貝蒂娜跟我談起過這事……(這不是真的)。那么這意外的事故,是什么時候發(fā)生的?對這一切, 我腦子里有些糊涂了。""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事發(fā)生的正是時候,因為遲了一天,別墅就開始租用了,那樣安德烈的祖母就要白白多付一個月的租金。他的腿是九 月十四日摔壞的,安德烈十五日早晨趕緊發(fā)電,告訴阿爾貝蒂娜,說她不來了,阿爾貝蒂娜趕緊通知租房介紹所。拖一天的話,房租就要付到十月十五日了。"原來 是阿爾貝蒂娜改變了主意。她對我說:"我們今晚就走吧,"她說這話,眼前其實已經出現了一個我不認識的套房,即安德烈祖母的套房。在巴爾貝克沒有見到那位 女友,現在一回去就能見到了。這一切我原來都蒙在鼓里。
她提出要跟我一起回來。提出如此客氣的建議,與她前不久一味拒絕的態(tài)度相比,真是起了天大的變化。我曾經以為,她說話那么和藹客氣,說明她有了回心轉 意。其實,這些話恰恰反映出我們不知不覺中情況已發(fā)生了突變。這種情況的突變,正是不愛我們的女人特有的復雜品行的全部秘密所在。這種女人顯得十分固執(zhí), 對第二天的約會一口拒絕,說是她們疲倦了,再加上她們的祖父會強行留她們在家吃飯的。"那您可以吃完飯再來嘛,"我們堅持說。"他會把我留到很晚的,還會 一直把我送到家里。"說到底,她們純粹是已經跟喜歡的人訂好了約會。不想某君臨時改說有要事纏身,不能赴約。于是她們便來對我們說,怠慢了我們,她們感到 非常遺憾,現在她們已設法打發(fā)了祖父,可以跟我們呆在一起了,哪怕天塌地崩也不離開我們。離開巴爾貝克那天,阿爾貝蒂娜就對我使用過這套語言,對那套言辭 我大概還有鑒別能力,當然要闡釋這套語言,僅僅有鑒別能力還不夠,還需要回顧一下阿爾貝蒂娜性*格上的兩大特點。
阿爾貝蒂娜的兩大性*格特點此刻浮上了我的心靈。我們在記憶中找到的東西是形形色*色*,紛繁復雜的。記憶就如藥房和化學實驗室,有時候我們僥幸將手放入一 瓶鎮(zhèn)靜藥水中,有時無意中放入了危險的有毒藥水。因此,阿爾貝蒂娜的性*格特點,一個對我起到了安慰的作用,另一個卻使我沮喪不堪。阿爾貝蒂娜的第一個特 點,是她做一件事情,習慣于要一舉多得,讓多人受益,使多人快活;這是阿爾貝蒂娜的典型特征。她要回巴黎(安德烈不回巴爾貝克,這件事雖然使她感到難受, 但這并不意味她缺了安德烈就活不下去)。她要借這趟旅行的機會,設法使她真心相愛的兩個人都受感動,這就完全是她的性*格所決定的。她一方面使我相信,這次 旅行是為了不撇下我一個人,她這是出于對我的忠誠,不愿讓我痛苦。另一方面,她又讓安德烈深信,她本來在巴爾貝克多留一段時間,純粹是為了能夠見到她,現 在既然來不了巴爾貝克,她在那兒多呆一分鐘也毫無意義了,所以當機立斷就趕回巴黎去見她。事實確實如此,阿爾貝蒂娜要跟我一起動身回巴黎,她是在我惆悵不 堪,表示要回巴黎的愿望以后,同時是在收到安德烈的電報以后,才作出這一決定的。安德烈和我,我們倆人互不通氣,她不知道我憂心如焚,我也不知道她發(fā)了電 報。阿爾貝蒂娜的決定之突然,以至于安德烈和我都自然而然地以為,阿爾貝蒂娜的動身是出于我們倆各自有數的原因,而且動身這一結果離著原因又是只差幾個小 時,因此多么出人意料,喜出望外。所以,我一直到現在都可以認為,陪我同行這就是阿爾貝蒂娜的真實動機,但她一箭雙雕,又向安德烈討了頭功,使她感激不 盡。不幸的是,我隨即又想起了阿爾貝蒂娜的另一個性*格特點,那就是她一經快樂的誘惑,任何力量也阻擋不住她。我記憶猶新,她決定跟我一起起程,就立刻急于 要去趕火車,當時神父想挽留我們一會兒,她就怕神父誤了我們的火車,使勁地催促。坐上小火車以后,康布梅爾先生問我們,是否能夠推遲一星期動身,她暗中向 我聳肩,致使我深為感動。原來,她如此坐立不安、急于動身,就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那間空閑套房。那套房間我見過一次,它是安德烈祖母的財產,富麗堂皇; 正午有一個老仆人看著,空曠、幽靜,陽光猶如一層薄紗覆蓋在沙發(fā)和臥室的椅子上。阿爾貝蒂娜和安德烈就囑咐門衛(wèi),她們在臥室休息,別讓任何人前來打擾;門 衛(wèi)或是天真無邪,或是狼狽為奸,總是唯命是從?,F在這套房間時刻都在我眼前搖晃。它空關著,每當阿爾貝蒂娜心情煩躁,神情嚴肅,她便去那兒跟她女友會面。 她的女友無疑比她先到一步,因為她要空閑得多。在此以前,我從未想到過這套房間,可是現在對于我來說,它帶著一個可惡女人的影子。人類生活的秘密和大自然 的秘密是相同的。每一次科學的發(fā)現對秘密的疆域只能是一次推移,而不是消除。一個嫉妒者把心愛的女子千萬個小樂趣給剝奪了,自然是要把她激怒的。盡管嫉妒 者有時才智超人,富有洞察力,又靠第三者提供最佳消息,但是那些樂趣已經成了女子生活的實質,所以她必將其深藏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使他無處尋覓。歸根結 底,安德烈至少要走了。但是我不愿意因為我上了阿爾貝蒂娜和安德烈的當,因此受阿爾貝蒂娜的蔑視,有朝一日我會對她把話挑明,讓她明白,她盡管可以把什么 事情都瞞著我,但有些事我是了如指掌的。這樣,我也許可以逼她說出些實話來。但是,我現在還不愿意把這件事兜出來。首先,她姨媽來訪才不久,她一猜就能猜 到,我的消息是從什么地方來的,她會斷了我的這條消息源,而對沒有來源的消息又毫無畏懼,其次,因為我還沒有完全把握,愿留阿爾貝蒂娜多久就留多久,我不 愿意冒險,過多地引她發(fā)怒,其后果只能促使她希望更早地離開我。如果我根據她的話語--她對我的計劃總是表示贊成,表示十分喜歡這種生活,囚禁生活對她來 說只剝奪了微乎其微的東西--來作推理,按此去尋找事實真相和預測未來,我可以毫不懷疑,她會永遠地留在我的身邊。為此,我甚至還感到十分為難。我感到, 有許多生活天地我都還未體驗過,而且再也體驗不到了。因為我的生活已經作了交換,只能跟這么一個已毫無新鮮之處的女人一起生活,害得我現在連威尼斯也去不 了,因為一到那里,我睡下以后心靈就會不得安寧,害怕她會被船夫、旅館伙計和威尼斯姑娘勾引去。我這些想法也許不錯。但是,如果我根據另一種假設,即不是 根據阿爾貝蒂娜的話語,而是根據她的沉默和目光、她的汗顏和賭氣、甚至于根據她的動怒--我可以毫不費力地告訴她,她只是在發(fā)無名之火,我只是置若罔聞而 已--來進行一番相反的推理,那么我的想法是,這種生活在她是無法忍受的;她所喜愛的東西,每時每刻都受到剝奪,這樣,她注定有朝一日要離我而去。如果她 真要決定離開我,那我的唯一希望就是,能夠選擇一個有利時機讓她走,也就是說,她走的時候,我已經不再太感痛苦,她走的那個季節(jié)也應當是我想象不出她能到 什么地方去尋歡作樂,譬如,她不可能到阿姆斯特丹、安德烈家或凡德伊小姐家去。當然幾個月以后,她還是見到了凡德伊小姐??墒牵瑥拇说綆讉€月以后,我的心 情會平靜下來,對這一切會變得無動于衷。前后相距幾個小時,阿爾貝蒂娜從決定不想離開巴爾貝克一變?yōu)闆Q定立即離開,我發(fā)現了個中的原因,內心留下了小小的 創(chuàng)傷。要想達到心緒平靜,無動于衷的那一天,必須等到這創(chuàng)傷愈合以后才行。如果從此我不再受到什么新的打擊,那么病癥就會逐漸減輕,直至完全消失?,F在已 經可以看出,分手雖然不是迫在眉睫,但已是勢在必行的事情。但是,由于我目前病癥還未減退,現在就實行分手,必定要增加痛苦和困難,所以還是以"冷處理" 為上策。時機的選擇要由我來作主。如果在我決定分手之前,她搶先一步,宣布說她厭透了這一生活,一定要走,屆時仍然來得及考慮如何擊倒她。我可以給她更多 的自由,向她許愿,保證讓她立即得到她企盼已久的樂趣;如果只能靠打動她的心來獲得援救,我還可以向她吐露我的內心惆悵。所以關于這一點,我心底泰然。其 實在這一點上,我自己也常常缺乏邏輯,跟她說話,告訴她我的想法,從來不加注意,前后發(fā)生矛盾?;谶@一假設,我猜想牽涉到分手的事情,她肯定會早早地提 出她的理由來。這樣我可以從容地駁回她的理由,說服她。
我感到,我跟阿爾貝蒂娜的生活,不嫉妒則是無聊,一嫉妒便是痛苦;即便是有幸福,也是不得長久。那天晚上,在德·康希梅爾夫人來訪以后,盡管我們倆人 心情都十分愉快,但我仍憑著巴爾貝克時的明智,決意離開她,因為我很清楚,發(fā)展下去,對我并不會有什么好處。只是我到現在都仍這么想象,我對她的思念將是 我倆分別時刻所留下來的一個顫音;一個加了持續(xù)音的顫音。因此,我愿意選擇一個甜蜜溫柔的時刻,以后好讓我內心繼續(xù)震顫著這美好的時刻。不應該挑剔,左盼 右顧,應該要有明智。可是既然已經等了那么久,與其說眼看她象我從前一樣,媽媽未再吻道晚安或者到火車站給我送別,我就一氣之下走開,還不如耐心地再等幾 天,一直到出現一個可以接受的時刻,不然那就太沒有理智了。我不顧一切,對她百獻殷勤。買福迪尼長裙的事情,我們終于共同商定,還是用金藍面料、玫瑰襯里 訂制一件,現在剛剛做好。我一共預購了五件,很遺憾,她都沒要,單單喜歡那一件。春天來臨,她姨媽對我說的話過了兩個月,有一天晚上,我終于忍不住發(fā)了 火。那天晚上,她就是穿著那件福迪尼長裙。裙子使我想到威尼斯,更使我想到我為她作出的犧牲,然而她卻沒有絲毫感激之情。我雖然從未見過威尼斯,但是自從 我孩提時要去那兒度復活節(jié)假,甚至更早一些,自從在貢布雷時斯萬送給我提香的版畫和基多的攝影以后,我對威尼斯就一直日夜向往。阿爾貝蒂娜那晚穿上那件福 迪尼長裙,就仿佛是那誘人的、卻又隱而不見的威尼斯幽靈出現了。她渾身披滿了阿拉伯首飾,使人想起威尼斯城,想起猶如蘇丹臉上綴滿珠寶的面紗和金碧輝煌的 威尼斯宮殿,想起安布羅瓦茲圖書館①的精裝圖書,想起雕刻著東方鳥的石柱;這些象征著生死輪回的東方鳥,在綢光之中相互映輝,閃爍出深藍的顏色*,然而隨著 我目光的移動,深藍色*又變化為柔和的金色*。這色*彩的瞬息變化,猶如坐在威尼斯尖舟上,隨看小船輕輕的劃移,湛藍的大運河瞬時會泛出火焰焰的金光一樣。更別 提那兩袖里襯的櫻紅,那更是典型的威尼斯色*調,也就是通常所謂的提耶波羅②玫瑰色*。
那天白天,弗朗索瓦絲無意中說漏了嘴,告訴我,阿爾貝蒂娜對什么事都不稱心;我讓弗朗索瓦絲傳話告訴她,建議她一起出去走走,或者告訴她我不出門,車 子來接她;不管車子來接不來接,不管跟她說什么她幾乎一概聳聳肩,愛理不理。那天晚上,我覺得出她脾氣不好,又逢上天氣第一次暴熱,我心情煩躁,再也憋不 住一肚子的火,終于指責她忘恩負義:"對,您可以去問問所有人,"我失去了控制,聲嘶力竭地叫道,"您可以去問問弗朗索瓦絲。我這只不過是嚷嚷而已。"我 這一嚷,立刻回想起阿爾貝蒂娜曾經對我說過,我發(fā)怒的時候,她覺得我的臉色*有多么難看。她還給我引過一段《愛斯苔爾》③中的臺詞:
瞧,這憤怒的前額沖著我,
我驚魂失魄知幾多?
唉!面對您眼中噴射的火,
試問哪顆勇敢的心不哆嗦?
①處于意大利米蘭,擁有大量珍貴的古籍和手抄本。
②提耶波羅(1696-1770),意大利畫家。
③拉辛的悲劇。
我對自己的暴怒十分羞愧,我要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表示后悔。但是,我不能甘拜下風,自認失敗。我要向她顯示,我的講和是有武裝的、具有威嚇力的講和;同 時我覺得,要她去除一刀兩斷的念頭,就有必要表示,我根本不怕一刀兩斷。于是我說:"原諒我,我的小阿爾貝蒂娜,我對自己這么發(fā)怒十分慚愧,后悔莫及。如 果我們不再能和睦相處,如果我們必須分手,那也不應該這樣,這不配我們。如果必要,我們可以分手,但最重要的是我真誠地請求您原諒我。"我思忖著,如何彌 補這一切,保證她打算接下去再留一段時間,至少留到安德烈走了以后--過了三個星期安德烈走了--最好第二天就討好她一下,給她找一些她曾經有過,但已有 好久沒再嘗到過的樂趣。既然我要消除自己給她造成的煩惱,也許我應該趁此機會向她表明,我要比她想象的更要了解她的生活;到明天,她不愉快的心情將煙消云 散,但是,我對她的警告會留在她的腦中;"是的,我的小阿爾貝蒂娜,我多么暴怒,請您原諒我。不過,我不是完全象您想象的那樣,是個十惡不赦的人。有些壞 人總是千方百計挑撥我們倆的關系。為了不讓您遭受痛苦,我從未愿意把這些事情告訴您。有時我聽到一些告發(fā)以后,簡直要氣瘋了。"我想趁機向她表明,我對她 去巴爾貝克一事了如指掌,便說:"比如說吧,您知道,那天下午您去特羅卡德羅,凡德伊小姐要到維爾迪蘭夫人家來。"她一陣臉紅。"是的,這事我知道。"" 您能向我起誓嗎?這不是要跟她重拉關系吧。""我當然能夠向您起誓??墒菫槭裁匆f'重拉關系'?我跟她從來就沒有過什么關系,我向您發(fā)誓。"聽到阿爾貝 蒂娜這么當面撒謊,我十分傷心。明明是事實,這臉紅就是最徹底不過的坦白,可還偏偏矢口否認。她的不誠實叫我傷心。然而,這不誠實卻還包含著一層純潔心的 抗議--我無意識中是準備相信她的純潔的。相比之下,她的誠實對我的刺痛更大。我問她:"您至少是否能夠對我發(fā)誓,您想去維爾迪蘭夫人家白日聚會跟您希望 與凡德伊小姐重逢是毫無關系的?"她回答我說:"不,這我不能對您發(fā)誓。我確實很希望再見到凡德伊小姐。"還在一分鐘以前,我恨她至今還要掩蓋與凡德伊小 姐的關系,可是現在,她老老實實地承認,要能再見到凡德伊小姐她非常高興,我聽了又從頭涼到腳。毫無疑問,當時我從維爾迪蘭夫婦家回來,她問我:"維爾迪 蘭夫婦是不是沒有請到凡德伊小姐?"她為的是要向我表明,她知道凡德伊小姐要來,目的就是要我痛苦不堪。但是過后我大概形成了這樣一個推理:"她知道她要 來,這對她來說并不是一件值得十分高興的事。只是事后她意識到,如果明說出來,就等于讓我發(fā)現,凡德伊小姐是個臭名昭著、在巴爾貝克如此使我絕望,差一點 逼我自殺的人,她居然與此人認識,為此她對我閉口不談此事。"現在可好,她覺得似乎有必要向我承認,凡德伊小姐來了她很高興。其實,她當時想去維爾迪蘭夫 婦家那神秘的樣子本來就足以為證,可是我對這一點沒有足夠的考慮。盡管我現在心想:"她為什么只承認一半?這豈不可惡可鄙,更兼愚蠢?"可是我精神如此崩 潰,以至于我再也沒有勇氣在這一點上再跟她爭論不休,況且在這一問題上我缺乏證據,不占上風。為了恢復我的優(yōu)勢,我話峰急轉,立刻提到安德烈,因為安德烈 發(fā)急電一事是一重大秘密,它將幫助我徹底擊垮阿爾貝蒂娜。"再說一件事,"我對她說,"現在有人折磨我,逼得我不得安寧,不斷地告訴我您在外面的關系,不 過說的是您跟安德烈的關系。""跟安德烈?"她叫道。由于怒氣上升,臉上生火;又由于驚訝,或者故作驚訝,她的兩眼直眨。"多……多動聽!!能否請教一 下,都是誰告訴了您這么些動人的事情?我能親自跟這些人交談一下嗎?能請教一下,他們這么惡語傷人,有什么憑據?"
"我的小阿爾貝蒂娜,我沒法告訴您,我收到的是一些匿名信,但寫的人您也許很容易找到(我這么說目的是告訴她,我才不信她真會去找),這些人似乎對您 十分了解。我得承認,最后一封信(我指的就是這一封,因為信中涉及的是區(qū)區(qū)小事,說出來毫不困難)確把我惱火了,我得向您承認。信中說,那一天我們離開巴 爾貝克,您之所以先想留下,后又改變主意走了,就是因為在這當兒,您收到了安德烈一封信,告訴您她將來不了了。""安德烈給我寫信說她來不了,她甚至還給 我發(fā)了電報,這事我很明白。我不能拿出來給您看,是因為我沒有留著。但是信不是那一天來的。再說,即便是那一天,安德烈來不來巴爾貝克,這事跟我又有什么 相干?""這事跟我又有什么相干"是發(fā)怒的表示,證明這事就是"跟她有點相干",但這并不一定證明阿爾貝蒂娜回來純粹是為了見到安德烈。每當阿爾貝蒂娜發(fā) 現,她向某人謊編一個行為動機。結果真正的行為動機被此人看穿了,她就會發(fā)怒,哪怕此人就是她實實在在替他做了那件事的人她也不管。阿爾貝蒂娜以為,有關 她所作所為的這些情報,并不是那些人寫匿名信主動告訴我的,而是我拼命向他們索取的,這一點從她接下去跟我說的一番話里絲毫聽不出來,因為她那番話聽起來 似乎已經接受了我匿明信的說法;這一點只有從她沖著我的一臉怒氣上可以看得出來。這怒火看來只能是她先前不快心情的總爆發(fā)了,就為此她認定,我從事的間諜 活動,只能是我對她行動進行監(jiān)視而發(fā)展成為的結果,對此她早已深信不疑。她的怒火一直發(fā)到了安德烈的頭上。她心里肯定在嘀咕,現在可好,她連跟安德烈一起 出去我也不能忍受了。她說:"再說,安德烈也叫人惱火,叫人討厭。她明天回來,我可再也不愿意跟她一起出去了。您可以把這一點告訴那些對您說我是沖著她才 回巴黎的人。我確實對您說過我認識安德烈已有多年,可是要讓我說她長得什么模樣,我卻說不上來,因為我見她也見得太少了!"可是第一年在巴爾貝克她卻對我 說:"安德烈長得真動人!"誠然,這句話并不意味著阿爾貝蒂娜跟她有什么愛情關系,而且每次我聽到她談起這類關系都是充滿了憤怒。但是,難道沒有另外一種 可能性*嗎?由于她不認為跟一位女朋友搞那些游戲就等于是有不道德的關系,這種關系在別人身上打上了烙印,在她心里卻相當模糊;這一點就可以證明她自己已經 在無意之中起了變化。這種可能性*還在于這一變化和對這一變化的無意識都反映于她跟我的關系之中,她在巴爾貝克時如此氣憤地拒絕了吻我,然而后來每天都是自 己主動來吻我,我希望她再這么長時間地吻我,呆一會兒就吻我。"可是,我親愛的,您要我怎么去告訴他們,這些人我認也不認識。"我的回答如此堅定,本該可 以消除凝聚在阿爾貝蒂娜眼中的異義和疑慮了,可是她的目光卻一絲不動。我緘默不語,可是她仍然聚精會神地看著我,就象面對著一個話還沒完的人。我再一次向 她道歉。她回答說我沒有什么可向她道歉的。她重又變得十分溫柔。但是我從她憂郁憔悴的臉上看出。她心中形成了一個秘密,我很清楚,她不可能不告而別,而且 她也不可能作此希望(要過一個星期她才能試穿福迪尼新長裙),也不可能做到得體,因為我母親和她姨媽周末都要回來。既然她立時不可能走掉,我為何還要跟她 強調,我想送她一套威尼斯玻璃器皿,想第二天跟她一起出去看看,而聽到她回答說就這么說定了,我又如釋重負?她終于跟我道了晚安,我也吻了她,可是這時她 卻一反常態(tài),轉過了身去,沒有還吻我;而恰恰就在一秒鐘前我還在想念這巴爾貝克她拒絕了的,而后每天晚上她都給予我的吻。由于賭了氣,她似乎不愿意向我表 示溫存,以免過后讓我覺得這場不和只是假的;她似乎是在使自己的行動跟這場不和協調一致。然而,雖然她嘴上不說,雖然她與我斷絕了肉體關系,但仍然希望有 分寸地保持朋友關系。我又吻了她一次,把那大運河熠熠如鏡的金藍和成雙成對的象征生死的鳥緊緊抱在心懷里。然而再一次地,她沒有還吻我,而本能地帶著預示 死亡的兇獸那種不祥的頑固勁,抽開了身子。她身上反映出來的這死亡的預感似乎也侵襲了我,使我充滿恐懼和焦慮,以至于當阿爾貝蒂娜走到門口的時候,我已沒 有勇氣讓她離開,又叫住了她。"阿爾貝蒂娜,"我對她說,"我一點也沒有睡意。如果您也不想睡覺,如果您愿意的話,您完全可以再呆一會兒。不過我并不一定 要您這樣,我特別不想叫您累著。"我覺得,我要是能讓她脫掉衣服,換上白睡衣,她就會顯得較紅,較刺激,更容易刺激我的感官,這樣和解就會更加徹底。但是 我有些猶豫,因為她的長裙的藍邊給她的臉容增加了一層美麗、一道光韻、一片天色*,失去了這些,我就會覺得她比較冷酷。她款款地走回來,充滿了無限地溫存, 但仍帶著憂郁憔悴的表情對我說:"只要您愿意,我可以留下來,我沒有睡意。"她的回答使我靜下了心來。因為只要她人不走,我就覺得我可以考慮將來的事情。 而且她的回答里也包含著友誼和順從,不過這是帶有某種特性*的順從,我覺得其界線就在于從這憂郁的目光后面透露出來的秘密,在于她改變了的舉止儀態(tài)--她之 所以改變,一半是出于不知不覺,一半是她事先就要使自己的舉止與什么事情采取同步一致;而究竟是什么事情,我卻不知道。盡管她人在,我還是覺得,她只有象 在巴爾貝克時躺在床上,穿著白睡衣,露出頸項,我才有相當的膽量,使她不得不讓步。"您既然如此客氣,留下來安慰我,您應該把長裙脫了才是,穿著多熱,又 不隨便,我都不敢碰您,怕把裙子碰皺了。把裙子脫了吧,我親愛的。"
"不,在這里脫裙子不太方便。我呆一會兒到自己屋里去脫。"
"那么在我床邊上坐一會兒總愿意吧?""那當然愿意。"不過她離著我,坐在我的腳邊上。我們談著話,突然聽見一聲呻吟,節(jié)奏均勻,原來是鴿子在咕咕 叫。"這說明天已經亮了,"阿爾貝蒂娜說。她幾乎皺起眉頭,似乎在我家里生活,錯過了美麗季節(jié)的樂趣一樣,對我說:"鴿子又出現了,春天來臨了,才會這 樣。"鴿子的咕咕和公雞的報曉,兩者之間的相似既深刻又晦澀,猶如在凡德伊的七重奏里面,柔板的主題是建筑在第一段和結尾段的主旋律基礎上的,自然相互間 有相似之處,但是調性*和節(jié)奏的變化已將它們變得大不相同;一個門外漢打開一本有關凡德伊的書,會驚奇地發(fā)現,這三個樂段同是以四個音符為基礎,他在鋼琴上 用一個手指就能彈出這四個音符,然而卻無法彈出這三段曲子。鴿子演奏的這段感傷曲就是一種小調雞鳴,它不會扶搖直升,飛向天空,卻象驢叫,平穩(wěn)柔和,從一 個鴿子叫到另一個鴿子,只作橫線移動,從不升騰,不能將這平平的呻吟轉換成序曲快板以及最后樂章反復出現的歡樂高亢。我知道,我說"死亡"這個字,仿佛阿 爾貝蒂娜馬上就會離開人世似的。看起來,事情本身其實要比事情發(fā)生的時候來得更加廣泛,發(fā)生事情的這一時刻不能包容事情的全部廣度。由于我們對事情保持記 憶,所以事情能夠延及到將來,這是毫無疑義的;但是事情在事情發(fā)生以前也要求有自己的一席地位。當然,有人會說,事情在將來是個什么模樣,我們無法看見, 但是事情在回憶當中不一樣也變了模樣?
我發(fā)現她不再主動吻我,心里已經明白,要她吻我純屬白費心機,然而只有從新吻開始,才可能真正得到安靜。于是我對她說:"晚安,時候太晚了,"我這么 說,可以叫她來親吻我,然后我們還可以繼續(xù)下去。但是,她跟前兩次一模一樣,說了一句:"晚安,好好睡一覺,"只是在我臉頰上親了一下。這一次我沒敢再叫 住她,可是我的心跳得非常厲害,沒辦法再躺下。我如同籠中小鳥,來回跳動,一會兒擔心阿爾貝蒂娜會走,一會兒又相對平靜了一些,左思右想,心緒不寧,我心 情能有相對平靜的時刻,是因為我每分鐘都多次反復進行這樣一種推理:"她不可能不告而別,她一點兒也沒有跟我說起她要走,"這么一推理我心里基本上就好受 一些了。但是我立刻又想到:"可是要是明天我發(fā)現她走了怎么辦!
我這么擔心本身就說明是事出有因的。她為什么沒有親吻我?"這么一想,我的心又劇烈地疼痛起來。接下去我重又開始原來的推理,心疼方始得到減緩??墒?這頭腦運動如此頻繁,如此機械,結果鬧得我頭昏腦脹。由此可見,有些心理狀態(tài),例如焦慮,只提供兩項選擇,結果就會象肉體痛苦那樣,殘酷地把您拴在方寸之 地上。我無止無境地一會進行贊同我焦慮心情的推理,一會兒進行駁斥我焦慮心情,并給我以安慰的推理,其空間之狹窄,猶如病人靠內心運動不斷地觸摸那使其痛 苦的器官,剛離開一會兒,片刻之后仍又回到了鎮(zhèn)痛點上。萬籟俱寂之中突然傳來一陣聲音,聽起來沒有什么特殊,但卻叫我充滿了驚恐。是阿爾貝蒂娜房間窗戶猛 然打開發(fā)出的響聲。等一切恢復靜寂以后,我捫心自問,為什么這響聲叫我如此害怕?這響聲本身毫無可驚之處,但我覺得它使我驚恐萬狀是出于兩層意義。首先, 我們倆人生活有一條公約,由于我怕風,晚上絕不開窗。這事阿爾貝蒂娜到這里來住時我跟她解釋過;盡著她堅持認為這是我的一種怪癖,但仍然保證絕不違反這項 禁令。因此對這類事情她都非常小心謹慎。她知道,哪怕她詛咒這些事情,我都要,我都敢肯定,她寧可讓壁爐煙火味熏著睡覺,也不會打開窗戶,就如早晨哪怕發(fā) 生了天塌下來的大事,她也不敢讓人把我叫醒。這只不過是我們生活的一項小小的公約。然而既然現在她可以不告一聲,擅自違犯這項約定,那還不意味著她從此可 以肆無忌憚,違犯其他一切公約了嗎?其次,打開窗戶這聲音極其猛烈,幾乎是缺乏教養(yǎng),她打開窗戶時似乎怒火滿腔地在說:"這日子憋死我了,我管他呢,我需 要透氣!"我心里沒有完全這么想,而是繼續(xù)在想,阿爾貝蒂娜開窗的聲音,似乎比貓頭鷹的叫聲還要神秘,還要令人毛骨悚然。自從斯萬那天晚上到貢布雷來吃 飯,至今我也許一直沒有過象現在這么焦躁不安,我一晚就在過道里走來走去,想以此響動來引起阿爾貝蒂娜的注意,她也許會可憐我,叫喚我。可是她屋子里沒有 傳出任何響聲。在貢布雷的時候,我叫我母親來。但跟我母親在一起,我就怕她生氣。我善于用向她表示我的感情的辦法,來保持她對我的感情。這么想著,我就遲 遲沒有叫喚阿爾貝蒂娜。漸漸地我感到時辰太晚了,她大概已經睡著好久了。我也就回屋睡覺去了。早晨不管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不叫喚,別人絕不會到我房間來; 第二天我一醒過來,我按鈴叫喚弗朗索瓦絲。我在想:"我要告訴阿爾貝蒂娜,我要給她訂造一艘游艇。"我接過信件,目光沒有瞧著弗朗索瓦絲就對她說:"過一 會兒我有話要對阿爾貝蒂娜說,她起身了嗎?""起身了,起得很早。""一聽這話,我頓時覺得,一陣狂風卷起千層焦慮之浪,在我心里翻騰不息;風急浪涌,擊 得我喘不過氣來。"是嗎?那現在她人在哪兒?""大概在她自己屋里。""?。∧呛茫呛谩N掖粢粫阂娝?。"風浪過了,我開始呼吸。阿爾貝蒂娜還在這兒, 對此我?guī)缀跤悬c無動于衷。然而我又猜測她可能不在,這難道不幾近荒唐?我睡著了。盡管我敢肯定她不會離開我,我還是睡得不深,不過不深也只是相對她而言。 因為,院子里修理工程發(fā)出的聲響,我睡眠中雖然隱約聽到,但毫不影響我繼續(xù)靜靜睡下去;然而,從她屋里發(fā)出任何細小的顫動,她出來進去再躡手躡腳,她按門 鈴再小心翼翼,都會使我驚醒,全身顫抖,心跳不止;哪怕我是在昏昏沉睡之中聽到這聲音也會這樣。這就跟我外祖母一樣,臨終前幾天,她早已一動不動,進入靜 止狀態(tài)。醫(yī)生們稱之為休克;可是別人告訴我,當我按習慣按了三下門鈴叫喚弗朗索瓦絲時,外祖母聽到以后就象樹葉似的開始顫抖起來;然而那個星期內,我為了 不攪擾靈室的肅穆,按鈴的時候比平時都輕。不過弗朗索瓦絲告訴我,我自己不知道,其實我按鈴有特別之處,不可能跟別人的鈴聲混同起來。這么說,我是否也已 進入垂暮之日,死亡已經漸漸逼近?
那一天以及繼后一天,由于阿爾貝蒂娜不愿意跟安德烈一起出去,結果我們兩個就一起出去了。我都沒有跟她談及游艇的事。這一起散步使我的心情完全平靜下 來了??墒峭砩纤俏視r繼續(xù)使用她那新的方式,為此我十分生氣。我只能把這看作是她借此表明仍在跟我賭氣,我向她賠了那么多的禮,對她那么客氣,她還要那 樣,這未免有些不可思議。我從她身上再也得不到我需要的肉體滿足,她心情不好我就更覺她丑陋。為此我更加強烈地感到,初晴之日,萬欲萌動,為了她我卻失去 了眾多女子和四方興游。中學時和女子們在濃蔭下的幽會,早已忘卻了,現在又斷斷續(xù)續(xù)地回憶起來。也許是由于這些回憶,這春天的世界別有一番情趣。我們的住 宅在旅途中穿越了一年三季,到達這春天的世界剛剛三天,只見這地方晴空萬里,條條大路都一溜逃跑,去參加鄉(xiāng)間野餐,劃船嬉戲;在我眼里這既是花草綠蔭的國 度,也是翩翩女子的國度,到處充滿歡聲笑語,連我病后乏力的身子也有權去分享歡樂。然而,聽從于每日的惰性*,嚴守貞潔,只能跟一個并非我所愛的女子交歡, 被迫囿于家中,不能出戶遠足,這一切在昨日的舊世界,在荒涼的冬天世界似乎還可能,而在這郁郁蔥蔥的新世界里則再也不可思議;我在這新世界里醒來,就象年 輕的亞當,第一次遇到生存的問題,幸福的問題,沒有前此消極方案的包袱。阿爾貝蒂娜卻壓著我;我瞧著她,一臉的冷漠和-陰-郁。我感覺到,我們沒能一刀兩斷, 實為一種不幸。我想去威尼斯,在此之前我想去盧浮宮看看威尼斯畫,去盧森堡博物館觀賞埃爾斯蒂爾的兩幅作品--據別人剛告訴我的消息,蓋爾芒特剛將這兩幅 畫賣給該博物館;我在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家見到時曾欣賞不已--《舞之樂》和《某家庭肖像……》。但我害怕,怕前一幅畫上有些猥褒的姿勢別挑起阿爾貝蒂 娜對民間樂事的欲念和懷戀,使她心想,有些生活她沒有經歷過,那煙火屏開下的生活,那郊外咖啡舞廳的生活,也許是很有味的。而且,埃爾斯蒂爾的畫上,南方 綠蔭叢中還有**女性*,盡管埃爾斯蒂爾本人只是將此看作一種雕塑美--但那豈不降低了作品的價值--說得更美一些,把那些生在綠蔭叢中的女子** 看作具有白玉雕像的美,那些**女子仍有可能叫阿爾貝蒂娜想到某種樂趣。因此,我不得不放棄這些計劃,改為去凡爾賽。阿爾貝蒂娜不愿意跟安德烈出去, 一人呆在屋里,穿著福迪尼浴衣看書。我問她愿不愿意去凡爾賽。她這人就是這一點非常動人,干什么事卻非常痛快,也許她過去一半時間都生活在別人家里,因此 早已養(yǎng)成這種習慣。決定跟我們來巴黎,她也只用了兩分鐘考慮。她對我說:"如果我們不下車,我就可以跟您去。"她要披一件大衣,蓋住她的睡衣,她在兩件福 迪尼大衣之間猶豫了一下,猶如她拿不定主意要帶哪個朋友一起出去一樣,最后挑了一件深藍的,非常漂亮,然后又在帽上扎了一枚飾針。一分鐘內她已穿戴完畢, 我還是在她之后才披好外套的。然后我們就一起出發(fā)去了凡爾賽。她行動之迅速,態(tài)度之溫順,使我較為放心了,仿佛雖然我沒有什么確切的理由要擔心,卻需要放 心似的。去凡爾賽的路上,我思忖著:"我畢竟沒什么可擔心的,盡管那一天晚上發(fā)出開窗的聲音,我叫她做什么,她還是百依百順的。我一說要出去,她二話沒說 就在浴衣外披上了藍大衣跟我來了,如果是一個反抗的人,一個跟我鬧翻的人,那是不會這么做的。"我們在凡爾賽呆了很長時間。晴空萬里,猶如閑步的人仰臥田 野有時所能看見的天空,一片湛藍,略透蒼白,然而顏色*是如此純一、如此濃厚,讓人覺得蒼穹所用之藍色*不摻任何雜質,而又深不見底,無窮無盡,任憑你在其間 縱深遨游,除了這藍色*,不可能發(fā)現任何一粒其他物質。我想到外祖母,不管是人類藝術,還是自然風光,她都喜歡宏偉壯觀,她就喜歡看見圣蒂萊爾教堂的鐘樓直 刺這蔚藍的天幕。突然我對失去的自由里又泛起一股懷戀之情,因為我聽到一種聲音,雖然我一時還分辨不出是什么聲音,但我外祖母聽到,跟我一樣,也會非常喜 歡。這聲音聽起來如同胡蜂嗡嗡一般。"瞧,"阿爾貝蒂娜說,"有一架飛機,它飛得很高,非常高。我朝上空環(huán)視了一下,但就象躺在田野上的閑步者那樣,只見 那一片純質的蔚藍,不見任何黑點。但我確實聽見翅翼的震顫發(fā)出的嗡嗡聲,突然那翅翼進入了我的視野。高空之處,一對小小的褐色*翅翼,一閃一閃,在純藍不變 的天幕上打了一個小褶。我終于找到了這嗡嗡聲的來源,原來是這只小蟲子在也許有兩千米的高空上來回折騰。我看見了它在嗡嗡作響。以前長年之中,由于地面距 離還未被今天的速度所縮短,兩公里外傳來的火車汽笛使我們激動不已。如今,并在今后一段時間內,使我們激動的是兩千米上空飛機傳來的嗡嗡轟鳴;兩者具有同 樣的美感,因為縱向旅行所跨越的距離與地面距離是相等的;凌空中的度量之所以讓人看來是超然另定的,這純粹是由于我們覺得無法企及的緣故,其實兩千公尺以 外的飛機并不比兩公里以外的火車更遠。甚至還更近,因為飛機是飛行于更為純凈的空間,旅人并未切斷與出發(fā)點的聯系,猶如風和日麗的海面和平原,船只駛遠或 微風輕拂,便會在萬頃海洋和無際的麥田上留下道道漣漪。我們很晚才踏上歸途,路邊一條紅褲緊挨著一條短裙,讓你不時發(fā)現一對對情侶。我們車子駛過馬約門回 去。巴黎的建筑失去了立體感,成了一幅線描畫,猶如一座城市被毀之后,我們畫此類畫來勾勒其原有圖景似的。然而,圖景四周勾出一條極其柔和的藍線,將圖景 烘托得更加美麗。我們的眼睛四處貪婪地搜尋,這吝嗇而又美妙的色*調從何而來,原來是一輪明月。阿爾貝蒂娜無限欣賞。我不敢對她說,我如果是單身一人,或者 是在追逐陌生女子,這景色*會使我更加心曠神怡。我給她吟誦了幾段詠月詩和散文,告訴她從前的銀月怎么到了夏·多希里昂筆下和雨果的《埃維拉尼斯》以及《泰 雷茲家的晚會》詩里變成了藍色*,又怎么通過波德萊爾及勒孔德·里爾復變?yōu)榻瘘S|色*。然后,我向她回憶起《沉醒的博茲》末尾象征新月的意象,吟誦了整部詩篇。
每當我重憶舊事,我說不清她一生的欲|望多么反復無定,時時充滿矛盾,謊言無疑又使事情變得更為復雜,我記不確切當時我們談話的內容了,只記得她對我 說:"噢!瞧這姑娘多漂亮,高爾夫球又打得那么好。"我問她姑娘叫什么名字,她立刻擺出一副若無其事而又傲不可訓的樣子--這類撒謊者每次要避開一個問 題,都千篇一律地采取這種姿態(tài)--回答說:"啊!我不知道(無法奉告,實在遺憾),我從來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光看到她打高爾夫球,但從來就不知道她叫什么 名字。"她明明就是知道,一個月以后,我對她說:"阿爾貝蒂娜,你上次說到的那個姑娘,即那個高爾夫打得很漂亮的姑娘,你認識她吧。""啊,對!"她不加 思索地回答道:"說的是愛彌麗·達爾梯耶啊,真的,我都不知道她最近怎么樣了。"撒謊猶如構筑野戰(zhàn)防御工事,既然姓名守衛(wèi)戰(zhàn)失利了,就必須趕緊轉移,尋找 可能,守衛(wèi)其他防線。"啊,我不知道,我從來不知道她住什么地方。我看不出有誰能告訴你她的住址。啊不!安德烈不認識她。她不是我們一小幫的,如今我們這 幫人也各奔東西了。"另一些時候,謊言如同無賴:"唉!我要有三十萬法郎的年金多好……"她咬緊嘴唇說。"有了這些錢你想干什么呢?""我就要請求您允準 我留在你家里,"她吻著我說,"到哪兒我才會更加幸福呢?"但是即使將其謊言考慮在內,也叫人難以置信,她的生活是何等的水性*楊花,她的欲|望是何等的朝三 暮四。她愛某人愛之發(fā)瘋,可三天一過,她已不愿再接受此人的拜訪;她要畫畫,兩天之中表現得急不可耐,幾乎是急出了眼淚--不過眼淚一流出來就干了--反 正爭得就象被人搶走了奶媽的孩子??杉爸廖艺媲踩颂嫠ベI顏料畫布,她卻一個小時也不能等待。她對人,對物,對事,對藝術,對國家,感情都是如此多變,其 實她對萬事萬物都是如此性*格,所以,如果她喜歡錢財的話--我對此有些不信--也不會比喜歡別的東西更為長久。當她說:"??!我要有三十萬法郎年金多好" 時,盡管她表達了一個不好的想法,但她絕不會抓住此念,緊緊不放,猶如她看了我外祖母手中的塞維涅夫人著作版本的插圖,她就希望去參觀羅歇,又好比她要尋 找高爾夫朋友,要坐飛機,要去姨母家度圣誕,或要重握畫筆,等等,她都是說過即忘。
"說真的,我們倆誰也不餓,不如到維爾迪蘭夫婦家去,"她說道,"正好是今天,又是時候。""可是您要也對她們有看法怎么辦?""噢!有好多關于他們 的傳言,可是說到底,他們也不至于那么壞,維爾迪蘭夫人對我向來不錯。再說,一個人也不能總是跟人人都鬧翻吧。他們是有缺點,可是缺點誰還能沒有?""可 是您不夠打扮,該回去打扮一下,那樣時間又晚了。""對,還是您說得對,我們還是回家省事。"阿爾貝蒂娜回答道,那百依百順的態(tài)度,每次都讓我十分驚奇。
我們的車子開到一家點心店門前停下。這家店幾乎坐落在城外面,當時頗有點名氣,一位夫人行將出來,在向老板娘要取衣物。那位夫人一走,老板娘忙著收拾 杯子、碟子和剩下的點心,因為時辰已經不早。阿爾貝蒂娜朝老板娘瞧了多次,仿佛是要引她注意似的。老板娘只是走到我的身邊,問我要點什么。老板娘長得又高 又大,此刻站著給我們上點心,阿爾貝蒂娜坐在我旁邊。阿爾貝蒂娜為了吸引老板娘的注意,每每直線地將目光往上舉,可是因為老板娘緊靠著我們,阿爾貝蒂娜不 僅要盡可能高地抬起眼珠,而且目光還要直爬陡坡,沒有傾斜一點的可能。她不能過高地抬頭,只能將目光升到那不象樣的高度,去夠老板娘的眼睛。阿爾貝蒂娜出 于對我的禮貌,迅速將目光降下來,老板娘未加注意,仍在忙她的。這樣,阿爾貝蒂娜的目光作了一系列的上升運動,去乞攀那望能莫及的神。繼后,老板娘開始收 拾旁邊一張大桌子。這下阿爾貝蒂娜的目光能運轉自如了,偏偏老板娘的目光沒有一次停留在我朋友的目光上。對此我并不驚奇。這女人我認識一些,我知道她盡管 結了婚,卻仍還有著幾個情人,但事情又瞞得滴水不漏,見她那愚不可及的樣子,我對這一點大惑不解。我們吃完點心的時候,我看了這女人一眼。她全神貫注地收 拾東西,我朋友如此反復地瞧她,她都未予正視一眼,我朋友的目光又沒有什么不合適的地方,這未免有些失禮。她收拾了又收拾,手腳不停,毫不歇息。把小調匙 和水果刀放回原處等等這些工作即便不是由漂亮的高女人來干,而是節(jié)省人力,扔給機器去完成,那我們也就不會看見她對阿爾貝蒂娜的注意竟那么全然不放在眼 里??墒?,她眼睛并沒有低下,并沒有全神貫注于她的工作,而是任眼波四溢,任嫵媚橫流。確實,如果這個老板娘不是一個蠢而又蠢的女人(這不僅出自于她的名 聲,光憑我的經歷,我也一目了然),這淡漠倒可能是一種極度的巧智。我很清楚,再愚蠢的人,事情一旦牽涉到他們的欲|望和利益,盡管他們在愚蠢的一生中一事 無成,在這種特殊的情況下,卻能立刻適應最為錯綜復雜的形勢。不過不管怎么說,對老板娘這樣一個笨女人來說,這個假設未免過于復雜了一點。這種笨傻甚至還 呈現出無禮的形態(tài),這真是不可思議!她連一眼也不瞧阿爾貝蒂娜,然而又不可能不看見她。這對我的朋友確實有失敬意,但是我心底又暗自高興,阿爾貝蒂娜也得 到了一個教訓,看到了對她不注意的女人畢竟大有人在。我們告別點心店,回到車上,已經踏上了歸途,突然我后悔起來,由于我經常到店里訂點心,老板娘一定知 道我的姓名住址,我忘了順便把她拉到旁邊叮囑她一句,請她別把我的姓名住址告訴我們來時遇到的剛出門來的那位太太,其實即使那位太太從點心店間接打聽到阿 爾貝蒂娜的住處,那也純屬枉然。我只是覺得走回頭路太遠了,而且為這區(qū)區(qū)小事專程趕回去,在愚蠢且愛說謊的老板娘看來,也未免有些小題大作。我只是想,一 星期以后我得回這兒來吃點心,來補這囑咐;我們每每把要說的話忘了一半,把十分簡單的事情分好幾次做,這很討厭。
那天晚上,猶如寒暑表上升一度一樣,晴暖的天氣又跳了一級。春天的晨曦,催人早醒。我在床上聽見電車穿行于馨香之中;空氣中熱量越聚越多,直至中午變 得凝固起來。相反,我的屋子較為涼爽,稠密的空氣滲進來以后,將盥洗室的氣味、衣櫥的氣味和沙發(fā)的氣味一道道隔得清清楚楚。昏暗的光線中泛著一層珠光,給 窗簾和藍緞沙發(fā)添了一道柔和的折射。在這半明半暗之中,道道氣味并列直立著,互不混淆。不是異想天開,而是確屬可能,我僅借著這清晰可辨的氣味,就立刻覺 得自己仿佛來到了郊外的一個新區(qū)--與巴爾貝克布洛克所住的街區(qū)相仿--我仿佛走在太陽灼烈的街道上,眼中看見的并不是乏味的肉鋪和白色*的方石,而是充滿 鄉(xiāng)村野趣的餐室;呆一會兒我一經到達,果盤中的櫻桃和杏子、蘋果酒以及格律耶爾奶酪便散發(fā)出陣陣香味,馥郁繚繞,在若明若暗之中輕輕雕飾出瑪瑙一般的鐘-乳- 紋,而棱鏡玻璃的餐刀架卻往昏暗中放射道道彩虹,或在桌布上撒下點點孔雀花斑。
猶如風在逐漸增大,樓下駛過一輛汽車,我聽之異常高興。我聞到了汽油味。善于挑剔的人會覺得,空氣中飄蕩著汽油味,是一大遺憾(他們是一些講究實際的 人,在他們看來,這氣味把鄉(xiāng)村的空氣搞糟了)。另有一些思想家,也是一些講究實際的人。當然他們有自己的方式,他們注意事實,認為如果人類的眼睛能看到更 多的色*彩、鼻孔能辨別更多的香味,那么人類就會更加幸福,就將富有更濃的詩意,這其實不過等于說,不穿僧袍,換上豪華套裝,生活就會更加美麗,這不過是將 天真無知套上哲學外衣而已。對于我來說,這汽油味卻是另一回事(與此相仿,樟腦和香根草,其香型本身并不好聞,卻能使我激動,它喚起我對到達巴爾貝克的當 天那湛藍的大海的回憶)。在我去古維爾的拉埃斯圣約翰教堂的日子里,這氣味和著機器噴冒的黑煙,曾多少次消散于蒼白的藍空;多少個夏日的午后,阿爾貝蒂娜 畫畫,是它伴隨我出門溜達?,F在我身臥暗室,這氣味又在我身邊吹開了矢菊花、麗春花和車軸草。它如田野的芬芳,使我陶醉;它不象山楂樹前的馥香,受其濃烈 成分的牽制,固定在山楂樹籬前的范圍內,不能向遠處飄發(fā)。它是四處飄揚的芳香,大路聞之奔馳,土地聞之改樣,宮殿紛紛跑來迎客,天空大放晴朗;它使力量倍 增,它是動力騰飛的象征;它喚起了我巴爾貝克的舊夢,登上鋼筋水晶罩的雙翼飛機,但此次并非攜帶過于熟悉的女子共訪舊友,而是邀陌生女子同行,飛一處新地 作愛。這氣味時時伴隨著汽車喇叭聲,我就象為軍營起床號那樣為這喇叭聲填詞:"巴黎人,起來吧!起來吧!到郊外去野餐;到河里去劃槳!和漂亮姑娘去到那樹 蔭下!起來吧!起來吧!"這翩翩浮想真讓人感到心曠神怡,我連連慶幸自己訂下了"嚴規(guī)",非我叫喚,任何"膽怯者",無論是弗朗索瓦絲,還是阿爾貝蒂娜, 都不敢到"深宮內庭"來打攪我,真可謂:
君權嚴酷,把我禁錮,
難見吾民吾土①。
①見拉辛悲劇《愛斯苔爾》第一場第三幕。
突然景致變了?;貞浿谐霈F的已不再是昔時的印象,而是舊日的欲|望。近時金藍的福迪尼裙衣喚醒了這一欲|望。它在我眼前展現了另一種春天的景色*,不見嫩綠 滿枝,甚至不見花草綠蔭,但見一個名字--威尼斯。此處的春天是經過提煉,只剩精華的春天,春時的綿延、趨暖和開花不是表現為一塊濁土的蔭發(fā),而是一片凈 水的翻騰。這里的春天沒有花冠?;卮鹞逶碌暮魡?,只能用流光倒影;五月拍打著春水,春水則閃爍著藍寶石的幽光,赤裸著全身擁抱這五月。四季更替,海灣未曾 開花,年復一年,城池仍一派哥特式風韻。我很清楚,我不能想象,或者說我偏要想象,正是這欲|望,在我孩提時代,由于出發(fā)心切,結果反而摧毀了我出發(fā)的力 量:威尼斯之夢給我一片遐想。大海猶如一條蜿蜒的河流,曲曲彎彎環(huán)抱著一個精心雕琢的城市文明。城池有一條湛藍的紐帶繞著全身,與世相隔,獨立發(fā)展之中開 創(chuàng)了獨樹一幟的繪畫和建筑流派。它是一座神奇的花園,比比皆是彩色*的水果和花鳥;它亭亭玉立于大海之中,海水拍擊著柱子,為其爽身,而大海又象一對黑暗中 永不閉息的藍寶石的眼睛,投射在重雕的柱頭上,使之永遠五光十色*,斑駁陸離。
是的,該是動身的時候了。自從阿爾貝蒂娜不再掛著跟我賭氣的樣子,我覺得她已不是我值得犧牲一切而占有的財富了(我們犧牲其他一切財富,也許是為了擺 脫憂愁,擺脫焦慮,現在這些都已平息)。我們穿過了一度以為穿不過去的布圈;我們驅散了風暴,找回了晴天的微笑;莫不可測的無名的仇恨,或許說無底的仇 恨,也煙消云散了。從此,原先暫時撇開的問題現在又回到了我們面前:我們知道,幸福是不可能的。現在我跟阿爾貝蒂娜共同生活重又成了可能,我感到我從中所 能得到的只能是不幸,因為她并不愛我。趁她溫順地贊同--她的溫柔我還可以用回憶來細加回味--這時離開比較好。是的,時機已到。我應該打聽清楚,阿爾貝 蒂娜何日離開巴黎,在邦當夫人這里采取果斷的行動,以肯定阿爾貝蒂娜那時候既不能去荷蘭,也不能去蒙舒凡。到那時候此次動身已看不出什么不便,就挑選一個 象今天這樣我對阿爾貝蒂娜毫無牽掛,心里充滿無限欲|望的晴天--晴天接下去有的是。應該不見她,讓她出去以后我再起身,迅速梳洗完畢,給她留個條。既然她 這時節(jié)要去的地方,一處也不可能叫我心煩意亂,我應該趁此機會,相信自己在旅途中心里不會去想她會做出什么不良行為--何況此刻我對此已完全無動于衷-- 不要再見她,趕緊去威尼斯。
我按鈴叫喚弗朗索瓦絲,讓她替我去買一本導游和一份火車時刻表。跟我孩時準備動身去威尼斯一樣,此刻要實現的欲|望跟當時一樣強烈。我忘了,在此之前我 實現過一次欲|望,即巴爾貝克之行,那一次毫無樂趣可言;威尼斯既然也是一個可感知的現象,也許跟巴爾貝克所差無幾,也未必能實現我無以言表的夢幻,即哥特 式時代帶來的夢幻。這時代伴隨著一江春水,不時沖擊著我的心靈,產生嫵媚動人而神秘莫測的景幻。弗朗索瓦絲聽到我的鈴聲走了進來:"先生今天怎么這么晚才 按鈴,"她對我說,"我很著急。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今天早晨八點鐘,阿爾貝蒂娜小姐向我要箱子,我沒敢不給。我又怕來叫醒先生,先生會罵我。我想先生 快會按鈴的,就叫她再等一個小時,可是白搭。她沒聽我的,留了這封信給先生,九點鐘的時候就走了。"聽到這兒,我氣已接不上來--我還深信自己對阿爾貝蒂 娜已無動于衷,可見我們對自身是多么缺乏了解。我雙手捂住胸口,雙手突然汗?jié)?,自從我朋友在小火車上告訴我有關凡德伊小姐女友的事情之后,我雙手還是頭一 次這么出汗。"?。『芎?,弗朗索瓦絲,謝謝!您沒來叫醒我,當然做得很對?,F在您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過一會兒我再按鈴叫您。"我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