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天起，尼西姆·貝爾納先生每日必定來此用午餐，從不間斷（就好似某個供養(yǎng)著一位女配角的人，每場必到，這位女配角極具個性*，只不過還期望她心目中的德 加來扶植罷了）。尼西姆·貝爾納先生興致沖沖，在餐廳里注視著那位少年的一舉一動，視線一直跟隨著他射向遠處的景象，那兒，棕櫚樹下，高高地端坐著女出 納。少年殷勤地忙上忙下，為眾人效勞，但自從尼西姆·貝爾納先生偷養(yǎng)他以來，他對尼西姆·貝爾納先生反倒服侍得不那么親熱了，也許這位侍童認為，對一位他 覺得已受到其充分愛慕的人，沒有必要象對其他人一樣大獻殷勤，或許這種愛慕之情使他惱火，或許他擔(dān)心事情一旦敗露，會因此而喪失其他機會。但是，這種冷冰 冰的態(tài)度倒贏得了尼西姆·貝爾納的歡心，因為其中的蘊涵意味深長?？赡苡捎谙２畞砣说淖?zhèn)饕庾R的作用，抑或由于對基督教情感的褻瀆，他對拉辛劇中的宗教儀 式，無論是猶太教還是天主教儀式，尤為酷愛。倘若經(jīng)歷的是《愛絲苔爾》或《阿達莉》的演出場面，他總后悔自己生不逢時，因相隔數(shù)個世紀(jì)，無幸與作者讓·拉 辛結(jié)識，不能為他的寵兒獲得一個更為重要的角色*。但是，任何一個作家的筆下都未出現(xiàn)過午餐儀式，他只得滿足于與經(jīng)理及埃梅親密相處，以便那位"年輕的猶太 人"能如愿以償，得以榮升，當(dāng)個半拉子領(lǐng)班，或當(dāng)個真正的領(lǐng)班。他們給他封了個飲料總管的位子?？墒秦悹柤{先生卻強迫他謝絕這個職位，因為他這一來，他就 再也不能每天來看著這位小伙子在綠色*餐廳奔忙，也不能被他當(dāng)作外人侍候了。貝爾納先生從中感受到的樂趣是那么濃烈，以致他每年必來巴爾貝克，且從來不在自 己寓所用午餐。對于前一習(xí)慣，布洛克認為這只是因為他偏愛這帶海岸，對它明媚的陽光，西沉的落日有著詩情畫意般的情趣罷了，而后一種習(xí)慣，則是一位孤單老 翁積習(xí)甚深的痼癖。
尼西姆·貝爾納的親朋好友們?nèi)e了，貝爾納先生年年必到巴爾貝克，而且拿學(xué)究氣十足的布洛克夫人的話說，他總愛出外野餐，對其中真正的原因，他們毫無 覺察，但說實在的，他們的這種錯誤有著更為深刻的、但屬于第二位的真實性*。因為，尼西姆·貝爾納先生自己也不知道他的留戀和怪癖會滲入什么名堂，他留戀巴 爾貝克的海濱，留戀餐廳觀海，又養(yǎng)成種種怪癖，以收養(yǎng)另一種類型的年輕舞蹈學(xué)員的樂趣，可這類學(xué)舞的小耗子，卻缺一個德加式的角色*，即少一個男仆，可惜侍 者們，還都是些姑娘。巴爾貝克旅館就是一座劇院，他與這座劇院的經(jīng)理和導(dǎo)演兼舞臺監(jiān)督埃梅--在整個事態(tài)中，擔(dān)任此類角色*，職責(zé)并不十分明確--維持著極 好的關(guān)系。他們總有一天要密謀，篡奪一個重要的角色*，也許是一個侍應(yīng)部領(lǐng)班的位置。此間，盡管尼西姆·貝爾納先生的情趣那么富有詩情畫意，盡管他那么沉著 冷靜地耽于瞑想，但其中確有幾分那種嗲里嗲氣的男人所具有的特征，這種男人心中有數(shù)--比如昔日的斯萬--一旦回到上流社會，必與情婦相會。尼西姆·貝爾 納剛一就座，就可看到意中人手端裝著水果或雪茄的托盤，出現(xiàn)在舞臺上。就這樣，每天上午，他先是親一親侄女，詢問一下我好友布洛克的創(chuàng)作情況，繼而將糖放 在手掌上，一塊塊喂給馬兒吃，然后便迫不及待，心急如焚地趕至大旅店用那頓午餐。即使家中失火，侄女遭劫，他說不定也照走不誤。為此，他深怕傷風(fēng)感冒，就 象恐怕瘟疫，擔(dān)心因此臥床不起--因他患有疑病--不得不差人請埃梅在用餐之前，派那位年輕的朋友到他府上來。
再說，他也留戀巴爾貝克旅店中那勝似迷宮的甬道、密室、沙龍、衣帽間、貯食間和游廊。由于東方人祖?zhèn)髋f習(xí)的影響，他猶愛后宮，每近黃昏出旅館時，總能發(fā)現(xiàn)他偷偷摸摸地把旅館四周的角角落落探查個遍。
尼西姆·貝爾納先生甚至不惜闖到地下室去探頭探腦，并想盡種種辦法，避免被人發(fā)現(xiàn)，引起丑聞，這種四處尋覓利未①小伙子的舉動，不禁令人想起《猶太女人》中的詩句：
啊，我們父輩的上帝，
降臨到我們的中間，
請保護我們的奧秘，
切勿被惡鬼們發(fā)現(xiàn)！
①以色*列人的一族。
此時，我卻反其道而行之，上樓來到兩姐妹的房間，她們倆是作為侍女，陪伴一位年邁的外國太太來巴爾貝克的。拿旅館的行話說，她們叫使者，而弗朗索瓦絲滿以為使者不外是干跑腿差使的，于是稱她倆為"跑差"。旅館的說法比較典型，還處于唱歌"這是外交使者"的時代。
盡管旅客與女使者之間相互登門拜訪困難重重，可我還是很快與這兩位年輕姑娘建立了友情，雖然十分純潔，卻也情意灼烈。她們倆一個叫瑪麗·希內(nèi)斯特小 姐，另一個叫塞萊斯特·阿爾巴萊小姐，出生在法國中部，巍巍高山腳下，小溪湍流飛瀑（水流就從她們的住宅下穿過，那兒有一水車常年轉(zhuǎn)動，但因河水泛濫、曾 多次被毀壞），仿佛造成了她們大自然的天性*?，旣悺は?nèi)斯特尤為突出，她性*急，欠穩(wěn)；塞萊斯特·阿爾巴萊膽怯，懶散，就象一泓湖水，但沖動起來，煞是可 怖，那勃然大怒令人想起洪水，漩渦，卷走一切，摧毀一切。她們常常一清早，當(dāng)我還躺在床上的時候來看望我。我還從未見過她們這種固執(zhí)而又無知的人，她們在 學(xué)校肯定未學(xué)到什么知識，但說起話來卻帶著那般濃重的文學(xué)味，若沒有那副自然流露的近乎野蠻的腔調(diào)，人們準(zhǔn)會誤以為她們故意這么說話呢。她們言語粗俗，我 在此不擬修飾，那話中似乎贊揚與批評兼而有之（并非贊揚我，而是贊頌塞萊斯特的奇才），雖然都不符合事實，但感情十分真摯，見我用牛奶泡羊角面包，塞萊斯 特對我說："?。⌒『谀?，滿頭松鴉毛似的頭發(fā)，噢，多精明狡猾啊！我不知道您從娘胎里出來的時候，您母親怎么想的，您呀，活脫脫一只鳥。瞧，瑪麗，看他 這樣子，捋毛，扭脖，誰見了都會說他靈活透了！他動作那么輕盈，就象是在學(xué)飛翔。?。∧嬗懈?，造就了您的人把您生在了富人窩；不然，象您這樣揮金如 土，該會落到什么地步？瞧，這只羊角面包只碰了一下床，他就扔了。哎喲，他又把牛奶灑了，等一等，我來給您系塊餐巾，您呀，連餐巾都不會用，我從未見過您 這樣又蠢又笨的人。"這時，往往會聽到瑪麗·希內(nèi)斯特那較為正常的、湍急的激流聲，她怒沖沖地訓(xùn)斥妹妹："得了，塞萊斯特，還不閉嘴？跟先生這樣說話，你 瘋了不是？"塞萊斯特報之一笑；而我向來討厭別人給我系餐巾，沒想到她竟說："不，瑪麗，瞧他這樣，嗬，他身子都氣直了，就象一條直立的蛇。一條毒蛇，我 告訴你。"接著，她還亂用動物作比喻，照她說來，別人弄不清我何時睡覺，我徹夜象蝴蝶，不停地飛；而到了白晝，我動作迅捷，象松鼠。"你知道，瑪麗，就象 我們家鄉(xiāng)見到的，那么靈活，連眼睛都跟不上。""可是，塞萊斯特，你明明知道他吃飯時不喜歡用餐巾。""并不是他不喜歡，說穿了是別人不能改變他的意志。 他是位老爺，他想擺擺老爺架子。要是需要，床單一床接著一床地換，今天，床單剛剛才換上，可又得換了。啊！我說得不錯，他生來就不是受苦的命。瞧，他氣得 頭發(fā)都豎起來了，亂七八糟的，象只鳥的羽毛。可憐的毛撣子！"聽到這話，不僅瑪麗不樂意，連我也不答應(yīng)了，因為我根本就不覺得自己是什么老爺。可是，我如 此這般自謙，塞萊斯特從不相信是真誠實意，打斷了我的話："??！滑頭，??！甜言蜜語，?。。帲U毒辣！狡猾透頂，惡毒至極！?。∧锇?？"（她唯一就知道這 個作家的名字，用到了我的頭上，想借此來表示既會寫戲又會演戲的人。）"塞萊斯特！"瑪麗口氣蠻橫地喊了一聲，她不知莫里哀的姓名，擔(dān)心這又是什么侮辱人 的話。塞萊斯特又淡然一笑："你難道就沒有看見抽屜里他那張小時的照片？他總想讓我們相信他穿著一向普普通通?？烧掌希弥桓∈终?，渾身毛皮、花 邊，連王子也望塵莫及?？膳c王子無比的尊嚴(yán)和溫厚的仁慈相比，實在不足掛齒。""噢，"激流般的瑪麗大聲責(zé)斥道，"你現(xiàn)在竟然翻起他的抽屜來了。"為了平 息瑪麗內(nèi)心的恐慌，我問她對尼西姆·貝爾納先生的所作所為有何看法。"??！先生，以前，我根本就不信世上怎么會有那種事，直到來了這兒才明白。"說罷，她 又將了塞萊斯特一下，說了一句更為高深莫測的話："啊！先生，誰也弄不清一輩子會遇到什么事。"我又改換話題，跟她談起了我父親的生活，他一輩子總是沒天 沒夜地做事。"??！先生，這樣生活，自己得不到任何東西，沒有一分鐘的閑暇，沒有一丁點兒享受；所有一切都是為別人作出犧牲，真是白活一輩子…！即使最不 起眼的小事，也會講究出名堂來，好象他的一舉一動，都在調(diào)動法蘭西整個貴族派頭，就連比利牛斯山區(qū)的高雅也不放過。"
我被勾畫得如此走樣，弄得我無地自容，竟說不出話來；塞萊斯特以為又是在要什么花招："??！腦門看似那么純潔，可腦袋殼里隱藏著多少東西，面孔和藹又 精神飽滿，就好似一顆打開的巴旦杏，纖細柔滑的小手，毛茸茸的，指甲卻象爪子一樣鋒利……瞧，瑪麗，看他喝奶的那副神態(tài)，虔誠得讓我忍不住想祈禱。多么嚴(yán) 肅的神情??！現(xiàn)在該給他拍張照片，他整個兒象是孩子。是因為象他們一樣喝奶，您才得以保持象他們一樣油光滑亮的膚色*？啊！多年輕！啊！多美的皮膚！您永遠 不會老。您真有福氣，從來用不著動手去指使人家，因為您的兩只眼睛就善于強加自己的意志。瞧他又生起氣來了。他站起來了，筆直筆直的，明擺著的嘛。"
弗朗索瓦絲一點也不喜歡這兩個女人來跟我這樣瞎聊，她管她倆叫女騙子。經(jīng)理總是委派手下的店員監(jiān)視店內(nèi)發(fā)生的一切，他甚至嚴(yán)肅地向我指出，跟女使者閑 談，有損客人體面?？墒?，我覺得這兩位"女騙子"比旅館里所有的女客人都高一等，所以對經(jīng)理只是嗤之以鼻，心想無論我怎么解釋，他都明白不了。就這樣，兩 姊妹經(jīng)常來我處。"瞧，瑪麗，他的線條多么清秀。啊，盡善至美的肖像細密畫，比櫥窗里見到的最珍貴的畫還更美，因他會動，會說，聽他說話，幾天幾夜都聽不 夠。"
竟有一位外國太太能把她倆帶走，真是奇跡。她倆既不知道歷史也不了解地理，憑著自信心，對英國人，德國人，俄國人，意大利人，總之對一切外國"蟲"全 都厭惡，喜歡的只是法國人，當(dāng)然也有例外。她們的面孔完全保持著家鄉(xiāng)河流中粘土的濕潤，富有可塑性*，每當(dāng)人們談及旅館里的某位外國人，塞萊斯特和瑪麗便模 仿外國人的腔調(diào)，面孔、嘴巴和眼睛驟然一變，活脫脫一副外國人的嘴臉，一副副舞臺面具相繼出現(xiàn)，令人贊嘆不已，真恨不能收藏起來。塞萊斯特甚至還假裝重復(fù) 經(jīng)理或我哪位好友的談話，但復(fù)述中摻入不少憑空捏造的話，極盡嘲弄之能事，將布洛克或首席院長的種種缺陷描繪一番，講得煞有介事。她看似在匯報她樂于承擔(dān) 的某件普通差使的情況，可描繪出的卻是一副難以摹描的畫像。她倆從不讀書看報?？墒怯幸惶欤齻冊谖掖差^發(fā)現(xiàn)了一部書。這是圣萊熱。圣萊熱的一部詩集，詩 歌美妙，但較玄奧難懂。塞萊斯特讀了幾頁，對我說道："您肯定這是詩，而不更象是謎語嗎？"對一個在孩童時代只讀過《世間的丁香全已枯死》這一首詩的人來 說，顯然如此。其中缺少過渡。我覺得她們這種什么也不學(xué)的倔強性*格在一定程度上歸咎于她們家鄉(xiāng)的愚昧。不過，她們不乏詩人的才華，且比較謙遜，而詩人們卻 往往沒有自知之明。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塞萊斯特有時妙語驚人，我一時又沒記清，請她再說一遍，她卻斷然肯定她自己也忘了。她們存心永不讀書，自然也絕無 成書之美。
弗朗索瓦絲聽說這兩個如此普通的姐妹竟有兩個不凡的兄弟，一個娶了圖爾大主教的侄女，另一個與羅德茲主教的親戚結(jié)了婚，心里相當(dāng)激動?？蓪?jīng)理來說， 這引不起他任何興趣。塞萊斯特常常抱怨丈夫不理解她，可我倒感到納悶，她丈夫竟能容忍她。有時，她發(fā)起火來，渾身發(fā)抖，碰到什么砸什么，讓人好不厭惡。人 們都說人體的血液是咸的液體，而這種流體只不過是原始海生元素的內(nèi)核殘余。我也認為，塞萊斯特不僅在動怒的時刻，而且在郁郁寡歡的時刻，都保留了她故鄉(xiāng)溪 流的節(jié)奏。當(dāng)她精疲力竭之時，表現(xiàn)出的也是河流干涸的狀態(tài)，渾身真的沒有一絲生機。每到這時，什么都無法讓她恢復(fù)生機?？赏蝗?，在她那頎長、輕盈、優(yōu)美的 軀體內(nèi)，循環(huán)運動又開始了。河水在她白皙、透明而又略顯藍色*的肌膚中流淌。她迎著陽光微笑，全身愈來愈藍。此時，她便成了名副其實的藍天塞萊斯特①。
①塞萊斯特原文為"Celeste"，意為"天上的，天堂的"
布洛克的家人盡管從不懷疑叔父決不在家用午餐的原因，打一開始便認定這不過是一位單身老翁的怪癖，或許是因為與哪位女戲子有私情，他不得不這么做，但 是，對巴爾貝克旅店的經(jīng)理來說，有關(guān)尼西姆·貝爾納先生的一切均為"禁忌"，不得非議。正因為如此，經(jīng)理甚至都沒有把那位侄女的事跟她叔父提一下，他自己 思慮再三也沒敢責(zé)備她，只是關(guān)照她處事要小心謹(jǐn)慎才是。那位年輕姑娘及其女友開始幾天以為會被大旅店的娛樂場逐出門外，可后來見一切均得到妥善解決，好不 開心，遂向把她倆撇在一邊的家長們炫耀，顯示她們決不會受到任何制裁，完全可以為所欲為。毫無疑問，她們還不至于再在眾目睽睽之下，干那種事情，引起眾人 憤慨。可是，她們無意中又故態(tài)復(fù)萌。一天夜晚，我與阿爾貝蒂娜及我們遇見的布洛克一起走出燈光滅了大半的娛樂場，正好碰到她倆摟著腰走過來，她們倆不停地 摟呀，親呀，等走到我們身邊時，又是格格怪叫，又是哈哈浪笑，聲音下流。布洛克垂下眼睛，以免流露出已經(jīng)認出妹妹的神態(tài)，可我一想到這種不堪入耳的特殊語 言有可能是沖著阿爾貝蒂娜的，心里痛苦極了。
另一件意外的小事更引起了我對戈摩爾那一邊的憂慮。我在海灘上發(fā)現(xiàn)了一位年輕貌美的女子，她身段苗條，膚色*白皙，雙眼炯炯有神，從中心點向四周發(fā)出極 為對稱的光芒，面對她的目光，不禁令人想起星座。我暗自思忖，她比阿爾貝蒂娜漂亮得多，為她而放棄阿爾貝蒂娜，該是比較明智的做法。不過，這位漂亮的年輕 女子，臉上經(jīng)過荒婬*無恥生活的無形削刮，留下了屢屢接受庸俗滿足的印記，以致她的眼睛雖然比臉面的其他部位多幾分莊重，但閃爍的恐怕只是貪婪的欲火。而恰 恰就在第二天，我們在娛樂場，離我們很遠處，站著這位年輕女郎，我發(fā)現(xiàn)她目光似火，一時交叉，一時旋轉(zhuǎn)，不停地投在阿爾貝蒂娜身上?？茨羌軇荩路鹚诮?用一架信號機，向阿爾貝蒂娜發(fā)出信號。我忍受著痛苦，唯恐女友發(fā)現(xiàn)他人對她的如此關(guān)注，擔(dān)心這不停閃爍的束束目光是約定的暗號，表示次日幽會。誰知道？也 許這已不是第一次幽會。這位目光四射的年輕女郎有可能在哪年已經(jīng)光顧過巴爾貝克。莫非阿爾貝蒂娜已經(jīng)屈從于這位女人或她的哪位女友的欲|望，她才膽敢向阿爾 貝蒂娜頻頻發(fā)出信號。由此看來，這信號不僅僅要求現(xiàn)在搞點名堂，而且還要重溫舊時美夢，溫故而嘗新吧。
若情況如此，那么此次約會恐怕就不是首次了，而是過去歲月中|共同消受的聚會的繼續(xù)。確實，那目光分明不是在探詢："你樂意嗎？"年輕女郎一瞥見阿爾貝 蒂娜，立即整個兒轉(zhuǎn)過頭來。向她射出憶舊的目光，叭恐我女友回想不起來，阿爾貝蒂娜看得一清二楚，可表情漠然，無動于衷，直到對方象一位男子，發(fā)現(xiàn)昔日的 情婦另有新歡，是跟新情人在一起時，便相機行事，不再看她一眼，不再對她有絲毫的理會，仿佛她不曾存在過。
幾天后，我獲得了證據(jù)，證明那位年輕女郎確有特殊癖好，而且她很可能早已與阿爾貝蒂娜結(jié)識。在娛樂場的大廳里，當(dāng)兩位姑娘渴望得到對方時，往往出現(xiàn)閃 爍的奇觀，一條長長的似磷光的光線由一個人射向另一個人。這里附帶說幾句，盡管這種物質(zhì)化的光芒如何難以估量，但居民四散的戈摩爾城正是通過這些光束，通 過映紅整個一片太空的天體信號，試圖在每一座城鎮(zhèn)，每一個鄉(xiāng)村，召回離散的成員，重建《圣經(jīng)》中記載的城市，而與此同時，處處都有人在堅持不懈地做同樣的 努力，哪怕通過思鄉(xiāng)的游子，虛偽的小人，有時甚至通過索多姆勇敢的流亡者，在斷斷續(xù)續(xù)地重建家園。
一次，我碰見了那位陌生女郎，阿爾貝蒂娜假裝沒有認出她來，當(dāng)時，布洛克妹妹湊巧經(jīng)過那兒。妙齡女郎的目光頓時若燦爛星光，可看得出，她并不認識這位 猶太小姐。她倆是首次相遇，但她卻欲|望頓起，毫不躲閃，當(dāng)然也不象對阿爾貝蒂娜那樣死心塌地。她本來多么希望得到阿爾貝蒂娜的友情，萬萬沒有想到阿爾貝蒂 娜對她冷若冰霜，使她好不驚詫，就好似一位常來巴黎而不在巴黎寓居的外國人，當(dāng)他光臨巴黎準(zhǔn)備再度數(shù)個星期，到他常去消受美妙夜晚的小劇院時，驚愕地發(fā)現(xiàn) 小劇院已不復(fù)存在，原地修建了一家銀行。
布洛克的表妹來到一張餐桌前坐下，讀起畫報來。不一會，妙齡女郎漫不經(jīng)心似的坐到了她的身旁?？稍谧赖祝藗円苍S很快就能目睹到她們雙腳糾纏在一起的 場面，緊接著，就可看到她們的雙腿與雙手緊緊地貼在一起，難解難分。話匣子打開了，交談開始了，可那位少婦的幼稚的夫君四處在找她，沒料到發(fā)現(xiàn)她正在與一 位他素昧平生的少女策劃晚間行動，不禁大吃一驚。妻子向夫君介紹了布洛克的表妹，說她是孩童時代的女友，可作介紹時，名字說得含混不清，因她忘了問女友的 芳名。然而，丈夫在場，反倒促進了她倆的親密關(guān)系，她們彼此以"你"相稱，說兩人是小時在修道院結(jié)識的。事后，她們談起這件事時，忍俊不禁，對那位受騙的 丈夫也是大加恥笑，那開心的勁兒又引發(fā)了一次相互親熱的良機。
至于阿爾貝蒂娜，我不能說她在娛樂場或在海灘的某個地方與哪位年輕姑娘有什么過分放肆的舉動。我甚至覺得她舉止行為過分冷漠，過分謹(jǐn)小慎微，顯得不僅 僅是一種良好的教養(yǎng)，而象是狡猾的伎倆，目的在于消除他人疑心。比如對某某少女，她會冷漠、敷衍而又不失分寸地扯大嗓門回答道："對，我五點鐘左右去打網(wǎng) 球，明晨八點左右去洗海浴。"說罷，她會立即離少女而去--可她臉色*非同尋常，故意聲東擊西，看樣子象是約會，或者不如說低聲約定之后，故意大聲說上這么 一句無關(guān)緊要的話，以"遮人耳目"。然而過不了多久，我便發(fā)現(xiàn)她騎上自行車，飛速行駛，令我頓生疑團，猜想她準(zhǔn)是去與那位剛才幾乎沒有怎么答理的姑娘幽 會。
有時，當(dāng)哪位年輕貌美的女子在海灘邊下車，阿爾貝蒂娜最多也不過情不自禁地扭過頭去。她往往緊接著作一番解釋："我在看浴場上方新插上的旗幟。他們該多破費一點。另一面旗已經(jīng)夠寒酸了?？晌矣X得這一面更失體面。"
一次，阿爾貝蒂娜打破界限，一改那副冷冰冰的神態(tài)，弄得我倍感悲傷。她心里清楚，我之所以煩惱不安，是因為她要去會她姨母的一位女友，此人"行為不 端"，時不時上邦當(dāng)夫人家小住兩三天。阿爾貝蒂娜很客氣，曾向我保證再也不與她打招呼。可當(dāng)這位女人來安加維爾時，阿爾貝蒂娜對我說："噢，您知道她上這 兒來了。是別人告訴您的？"仿佛是想向我表白她沒有偷偷摸摸去見過她。有一天，她又跟我提起這件事，說罷補充道："對，我在海灘上遇見了她，我經(jīng)過時與她 幾乎擦肩而過，故意撞了她一下。"當(dāng)阿爾貝蒂娜跟我說這些時，我腦中想起了邦當(dāng)夫人的一句話，在這之前我從未曾想過，當(dāng)時，邦當(dāng)夫人當(dāng)著斯萬夫人的面，向 我數(shù)落她外甥女阿爾貝蒂娜如何如何無禮，仿佛在贊頌一種優(yōu)良品質(zhì)似的，還告訴我，說阿爾貝蒂娜如何溪落我不知其姓名的官員的妻子，恥笑她父親當(dāng)過廚房小學(xué) 徒。但是，我們心愛的女子的某一句話不可能永久地保持其純潔無瑕的狀態(tài)；它會漸漸變質(zhì)，腐爛。一兩個夜晚之后，我腦中又浮現(xiàn)出阿爾貝蒂娜的那句話，這次， 在我看來，阿爾貝蒂娜的所作所為不再是我當(dāng)初認為其中所表現(xiàn)出的不良教養(yǎng)，對此，阿爾貝蒂娜反而常引以為驕傲--這只能令我付之一笑--而是別的因素，甚 或阿爾貝蒂娜壓根兒就沒有明確的目的，只是想刺激一下那位夫人的器官，或不懷好意，想提醒對方注意先前也許欣然接受過的某種主張，這才飛快地與那位夫人擦 肩而過，也正因為是當(dāng)眾所為，阿爾貝蒂娜心想我或許已經(jīng)有所耳聞，所以想搶先作個說明，以免引起不良的解釋。
盡管如此，我的妒心將很快平息，那是阿爾貝蒂娜可能愛著的那些女人激起的嫉妒之心。
我和阿爾貝蒂娜來到了地方經(jīng)營的巴爾貝克小火車站。因天氣惡劣，我們由旅館的公共馬車送至車站。離我們不遠處，站著尼西姆·貝爾納先生，他的一只眼睛 又青又腫。近來，他瞞著"阿塔莉"合唱隊的那位小子，偷偷與附近農(nóng)莊的一個小伙子往來，這家農(nóng)莊相當(dāng)興旺，叫做"櫻桃樹之家"。小伙子紅紅的臉膛，形容粗 魯，腦袋活象一只大番茄。他的孿生弟弟也長著一個一模一樣的番茄腦袋。這對雙胞胎長相酷似，難分你我，仿佛大自然一時實現(xiàn)了工業(yè)化，生產(chǎn)出了一樣規(guī)格的產(chǎn) 品，這對旁觀者來說，確實不乏美妙之處。不幸的是，尼西姆·貝爾納先生觀點迥然不同，認為他倆只是外表相似而已。番茄二號專愛與太太們廝混婬*樂，達到了瘋 狂的地步；而番茄一號則并不討厭接受某些先生的情趣，盡管有失尊嚴(yán)。然而，每當(dāng)貝爾納先生回想起與番茄一號共度的美好時光，由于條件反射，心頭便直癢癢 的，忍不住又去"櫻桃樹之家"，但是這位猶太老人眼睛近視（不過并不因為近視就必然將兩兄弟搞混），無意中竟扮演起安菲特律翁的角色*，面對孿生弟弟，問 道："今晚相會好嗎？"他總免不了狠狠地挨上"一頓揍"。甚至在當(dāng)天同桌用餐時，又重演了他挨揍的場面，怪，他對番茄兄弟，甚至對可食用的番茄產(chǎn)生了極度 的反感，以致每當(dāng)他在大旅店聽到身邊有客人要番茄時，便小聲對他說："先生，我與您素昧平生，請原諒我冒昧與您說話。我剛才聽到您點了番茄，今天番茄可全 都是爛的。我告訴您，這是為了您好，反正與我無關(guān)，我從不吃番茄，"陌生客人激動地向身邊這位仁慈、無私的先生道謝，喊來跑堂，裝模作樣，象是改變了主 意："不，說定了，不要番茄。"埃梅把這一幕看在眼里，暗自發(fā)笑，心想："好一個老奸巨猾的貝爾納先生，竟然使點子讓人把訂的菜換了。"貝爾納先生在等著 晚點的火車，由于眼睛被打得又青又腫，他故意避開，沒有向阿爾貝蒂娜和我道安。我們倆正求之不得，避免跟他搭腔。然而，正當(dāng)我們不可避免要打個招呼時，一 輛自行車向我們飛沖而來。電梯司機跳下車子，上氣不接下氣。原來，我們剛剛離開旅館不久，維爾迪蘭夫人來了電話，邀我兩天后去吃晚飯；其中的原因，下面自 可看到。電梯司機一五一十，將來電話的細枝末節(jié)全都如實說了一遍，然后離開了我們，那勁頭就象某些民主"雇員"，裝出一副樣子，仿佛與資產(chǎn)者保持著相互獨 立的關(guān)系，但其實，他們中間建立了服從與被服從的原則，只聽得電梯司機補充了一句："因為我上司的關(guān)系，我得趕緊回去。"意思是說，若他遲遲不歸，門房和 車夫會不滿意的。
阿爾貝蒂娜的女友們?nèi)纪獬隽耍枰欢螘r間。我想讓阿爾貝蒂娜開開心。即使可以假設(shè)，她會為獨自與我在巴爾貝克共同度過每日下午的時光感到些許幸 福，可我心里清楚，幸福是決不會任人全部占取的，而且阿爾貝蒂娜尚處于不諳世事的年齡（有的人永遠跨越不了這個年齡），尚未領(lǐng)悟到，幸福難以十全十美，其 原因并不取決于施予幸福的一方，而在于感受幸福的一方，因此，她有可能會令我產(chǎn)生新的欲念，再次探尋她失望的原因所在。相比較而言，我更樂意她把失望歸咎 于環(huán)境，歸咎于經(jīng)過我精心安排的環(huán)境，因為這種環(huán)境不容我們倆輕易單獨相會，同時又妨礙她獨自去娛樂場，去海堤。就說這天，我要去東錫埃爾見圣盧，請她陪 我同行?？墒?，我卻又勸她去作畫，以前，她曾學(xué)過繪畫，我出于同樣的目的，不要讓她閑著了。一忙起來，她就不會考慮她到底是幸福還是不幸福了。我也很樂意 經(jīng)常攜她去維爾迪蘭或康布爾梅家吃晚飯，這兩家人也許也樂意接待我舉薦的女友，可我每次領(lǐng)她去之前，都必須首先有把握普特布斯夫人肯定還未光臨拉斯普利 埃。我并非足不出戶就可將情況掌握得一清二楚，因我事先獲悉兩天后阿爾貝蒂娜得陪姨母去郊外，于是抓緊機會給維爾迪蘭夫人發(fā)了地封快信，問她能否在周三接 待我。若普特布斯夫人在那兒，我將想方設(shè)法見一見她的侍女，弄清楚她是否有來巴爾貝克的危險，如果確有這種可能，就要弄清是什么時間，以便到那一天把阿爾 貝蒂娜支得遠遠的。地方經(jīng)營的小鐵道建了回轉(zhuǎn)線，當(dāng)初與外祖母乘坐時，回轉(zhuǎn)線還沒有影子，可如今，鐵道一直通到了東錫埃爾-拉古比爾，那是一個大站，許多 重要的列車都從該站發(fā)車，其中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巴黎來的那列快車，我當(dāng)初來看望圣盧以及回家乘的就是這趟車?？墒?，由于天老爺作怪，大旅店的公共馬車把我 和阿爾貝蒂娜送到了"巴爾貝克-海濱"小火車站。
小火車尚未到站，可已見它在行進途中釋放的縷縷青煙清閑自在地悠悠飄忽，接著象一朵幾乎靜止的云彩，全憑自身的力量，慢騰騰地攀登克利克多懸崖的綠色* 陡坡。由青煙開道并掌握垂直方向的小火車終于緩緩地開過來了。乘車的旅客紛紛向旁邊退去，給火車讓道，可一個個不緊不慢，知道與之打交道的是一位性*格溫 厚，幾乎通人性*的行者，它受到司機強有力的控制，聽從站長寬容的信號的指揮，就象一輛新手騎的自行車，不會冒險去撞人，人們想它在哪兒停，就會在那兒停。
正是因為我去了快信，維爾迪蘭家才打來了電話，此信去得正巧，因為星期三（兩天后便是星期三）是維爾迪蘭夫人舉辦盛大晚宴的日子，無論在拉斯普利埃還 是在巴黎都是如此，可我對此卻不知道。維爾迪蘭夫人舉辦的并非"晚宴"，而是"星期三"。星期三是藝術(shù)之作。維爾迪蘭夫人深知世上任何地方都不存在與此相 同的星期三，盡管如此，她還在自己的各個星期三之間輸入細微的色*彩差異。"這個星期三不如上一個，"她常說，"可我相信下一個星期三將是我有生以來辦得最 為精彩的一個。"有時，她也承認："這個星期三自愧不如以往的。不過，下個星期三我要讓你們大吃一驚。"在巴黎居住季節(jié)的最后幾個星期，女主人行將出發(fā)去 鄉(xiāng)村度假之前，動不動就宣布星期三要停辦了。這成了她刺激忠實信徒們的良機："只剩下三個星期三了，只剩下兩個星期三了。"她宣布道，那語調(diào)好比宣布世界 末日就要來臨。"您千萬不要放棄下一個收場的星期三。"但是，收場是假，因為她又往往通告大家："現(xiàn)在，再也沒有正式的星期三了，這是本年度的最后一個。 不過，星期三我還在這兒。我們大家一起歡度星期三；誰知道呢？知己之間小聚的星期三，也許是最愉快的。"在拉斯普利埃，星期三必然受到種種限制，由于有朋 友路過，就得邀請他在這個或那個晚上來作客，所以幾乎天天都過星期三。"我記不太清被邀的客人的姓名，可我知道有卡芒貝爾侯爵夫人。"電梯司機對我說。我 們有關(guān)康布爾梅的解釋并沒有留下深刻的印象，徹底取代卡芒貝爾這一古老的名字在他記憶中的位置，每當(dāng)他因回憶那個難記的姓氏感到為難時，卡芒貝爾一詞那通 俗而又意味深長的音節(jié)便前來搭救年輕的店員，并立即受到他的喜愛，被他重新采納使用，而這并非由于他生性*懶惰，就象成了老習(xí)慣，難以根除，而是因為這幾個 音節(jié)滿足了邏輯和簡明的要求。
我們加快步子，想占個空包廂，以便整個旅途中我可以親摟阿爾貝蒂娜。可我們未能如愿以償，無奈進了一間分隔的小車廂，里面已經(jīng)坐了一位老太太，面孔又 大又丑又老，一副男子相，可身上穿著花里胡哨的衣裳，正在閱讀《兩個世界評論》。盡管她俗不可耐，可一舉一動，處處顯得自命不凡，我揣摩著她有可能屬于哪 個社會階層，聊以消遣。我很快作出結(jié)論，這女人十有八九是哪家大妓院的老板娘，是個外出為妓女拉客的鴇母。她的形容舉止在高聲地宣布這一點。我在此之前竟 然還不知這些太太還讀《兩個世界評論》呢。阿爾貝蒂娜訕笑著向我指了指她，眼睛少不了眨動幾下。那位太太神氣活現(xiàn)，可我心里卻一直掛念著第二天的事，我將 應(yīng)邀去小火車的終點站，到聞名遐邇的維爾迪蘭夫人家作客，在其中的一站，羅貝爾·德·圣盧等著我，要是再走遠一點，我還可以到費代納小住數(shù)日，定會給德· 康布爾梅夫人帶去莫大的歡樂，一想到這些，我的雙眼禁不住閃爍起譏諷的目光，打量著這位自視甚高的太太，她似乎以為，憑她那身考究的服飾，帽上飾著羽毛， 以及那本《兩個世界評論》自然成了大人物，比我要更舉足輕重。我希望這位太太在車上呆的時間不要超過尼西姆·貝爾納，起碼在圖丹維爾下車。但事與愿違。列 車在埃格勒維爾停下，但她還坐著不動。列車過了蒙特馬丁海濱站，巴維爾-拉班加爾站，又過了安加維爾站，她仍然坐著，當(dāng)車子離開了東錫埃爾前一站圣費里舒 時，我再也不管那位太太，開始跟阿爾貝蒂娜又摟又抱。在東錫埃爾，圣盧已在車站恭候。"沒有比見您一面更難了。"他對我說，因他住在嬸母家，我的電報剛剛 才收悉，未能事先安排時間，所以只能給我一個小時。不幸的是，這一個小時對我來說實在太漫長了！原因是一下火車，阿爾貝蒂娜就只注意圣盧。她不跟我交談， 若我找她說話，她勉強作答，當(dāng)我挨近她，她便把我推開。相反，她對羅貝爾總是笑瞇瞇，煞是誘人，跟他說起話來滔滔不絕，還與他帶來身邊的小狗玩耍，逗弄 時，還故意觸碰一下主人。我回想起阿爾貝蒂娜第一次讓我親摟時，我曾會心一笑，感激我這位素昧平生的誘色*者引起了她心中如此深刻的變化，極大地簡化了我的 任務(wù)。但如今，我想到他就心懷恐懼。羅貝爾興許意識到阿爾貝蒂娜對我來說并非無足輕重，因為盡管她極力挑逗，他并不理會，弄得阿爾貝蒂娜對我滿肚子不高 興。再說，他跟我交談時，仿佛身邊就我一人似的，當(dāng)阿爾貝蒂娜最終意識到了這一點，我便又贏得了她的敬重，羅貝爾問我是否想設(shè)法會一會還留在東錫埃爾的那 些朋友，我在東錫埃爾逗留那段時日，他每天晚上都安排我和他的那幫朋友一起吃晚飯。可是，由于他表現(xiàn)出一副連他本人也經(jīng)常譴責(zé)的自命不凡，惹人不快的神 態(tài)，似乎在發(fā)問："如果你現(xiàn)在都不樂意再見他們一面，當(dāng)初又何必一味取悅于他們呢？"我謝絕了他的建議，一來因為我不愿冒險離開阿爾貝蒂娜，二來我與他們 已經(jīng)斷絕往來。擺脫了他們，亦即超脫了自我。我們都熱切希冀能擁有另一種生活，在這一生活中，我們能和塵世中的自我保持不變。可是，我們沒有考慮到，即使 并不期待另一種生活，但在塵世生活中，我們要不了幾年，也會背叛了我們過去的自我，背叛了我們試圖永遠保持不變的形象。即使我們并不以為，與生命過程中發(fā) 生的種種變化相比較而言，死亡更能使我們改變，但是，假如我們在另一種生活中與我們過去的"我"不期而遇，我們也許會對過去的自我不屑一顧，扭開頭去，就 象對待過去有過交往但久未見面的人--比如就象圣盧的那些朋友，過去每晚在"錦雞"飯店與他們聚會，曾給我多少歡悅，可如今要與他們交談，對我來說實在膩 煩、難受。從這方面看，正因為我寧可不去那兒重新獲得曾給我歡樂的一切，所以去東錫埃爾漫游一番，在我看來，倒象是有將進天堂的預(yù)兆。人人都十分夢想天 堂，抑或夢想眾多的、相繼出現(xiàn)的天堂，但是，這些天堂，早在人們?nèi)ナ乐熬鸵灰皇ィ谶@樣的天堂里，誰都會有失落的感覺。
圣盧把我們留在車站。"你可能還要等個把小時。"他對我說，"要是你在此等候，一會興許能見到我舅舅夏呂斯，他要換車去巴黎，那趟車比你的早十分鐘。 我已與他道過別，因為不等他的車到，我就得趕回去。我還沒有來得及告訴他你來了呢，當(dāng)時我還沒有收到你的電報。"圣盧剛離開我們，我便埋怨起阿爾貝蒂娜 來，可她回答我說，她之所以對我冷冰冰的，是擔(dān)心剛才停車時，萬一圣盧看見我倚在她身上，胳膊摟著她的腰，會產(chǎn)生什么想法，她這樣做，正是想消除圣盧的想 法。圣盧確實看到了我摟腰的模樣（我沒有發(fā)現(xiàn)這一點，不然我在阿爾貝蒂娜身邊會放規(guī)矩些），方才還慢條斯理地對我附耳說道："你跟我提過的那些一本正經(jīng)， 認為德·斯代馬里亞小姐行為不端，不愿與她多來往的姑娘，就是這副樣子？"在這之前，我從巴黎去東錫埃爾看他，兩人談及巴爾貝克時，我確實跟他說過對阿爾 貝蒂娜無從下手，她簡直就是美德的化身，而且我說得也很誠懇?？商扉L日久，我自己終于醒悟到這是假的，既然如此，我反更希望羅貝爾能信以為真。而這只需要 我對他說一聲，我愛著阿爾貝蒂娜。他這種人，為了免除朋友的痛苦，不惜犧牲自己的歡樂，總是把朋友的痛苦當(dāng)作自己的痛苦。"對，她很孩子氣?？赡銓λ娴?一無所知？"我忐忑不安地追問了一句。"什么都不知道，只看見你們倆摟著腰，象兩個戀人。"
"您那種態(tài)度什么也沒有消除。"等圣盧一離開我們，我便對阿爾貝蒂娜說。"不錯。"她回答我說，"我表現(xiàn)笨拙，讓您傷心了，我心里比您還難過。以后看 吧，我決不對您這樣了。請寬恕我吧。"她黯然神傷地向我遞過手來，對我說。這時，從我們在座的候車室的深處，我發(fā)現(xiàn)德·夏呂斯先生慢悠悠地走過來，身后不 遠的地方跟著一個雇員，拎著他的旅行箱。
在巴黎，我只在晚會上與他相遇，他總是身著黑色*服襲，腰身裹得索緊的，一動不動，加之他老是神氣活現(xiàn)地昂首挺胸，熱情漾溢地取悅他人，滔滔不絕地神吹 海聊，整個軀體通常保持著垂直的架勢，這次見面，我真想象不到他竟蒼老得成了這副樣子。此刻，他身著一件淺色*旅行外套，顯得比過去臃腫，走起路來東搖西 擺，晃動著便便大腹和近乎成為象征的臀部，只見他兩片嘴皮涂唇膏，鼻尖冷霜凝香粉，描畫的胡子烏黑發(fā)亮，與斑白的頭發(fā)適成鮮明對比，一切都想打扮得年輕活 潑，光彩奪目，但天日無情，在光天化日之下，統(tǒng)統(tǒng)都走了樣。
由于他正要上車的緣故，我跟他只聊了簡短的幾句，我邊聊邊看著阿爾貝蒂娜坐的車廂，向她示意我馬上過去。當(dāng)我向德·夏呂斯先生扭去腦袋，他開口請我?guī)?個忙，去喊一喊鐵道另一側(cè)的一位軍人（那人是他的一位親戚，似乎夏呂斯先生要乘的正是我們這趟車，不過是朝相反的地方，即朝遠離巴爾貝克的方向而去。）" 他是團軍樂隊的。"德·夏呂斯先生向我解釋道，"您有福氣，相當(dāng)年輕，我老了，過鐵道不方便，您可以幫個忙，免得我受這份罪……"我權(quán)當(dāng)作義務(wù)，向他指點 的那位軍人走去，果然發(fā)現(xiàn)他領(lǐng)章上繡著豎琴標(biāo)志，真是位軍樂隊員?？墒牵?dāng)我要轉(zhuǎn)達口信時，我認出了那人原來是莫雷爾，此人是我叔父的隨身男仆之子，多 少往事頓時浮現(xiàn)在我腦海，他的出現(xiàn)令我好不驚詫，可以說給我?guī)砹藲g樂！我一下把德·夏呂斯先生托辦的事丟到了腦后。
"怎么，您在東錫埃爾？""對，我被征入了軍樂隊，在炮兵部隊服役。"可回話時，他口氣生硬而又傲慢。他變得十分"裝腔作勢"，顯然，我的出現(xiàn)令他想 起了他父親的職業(yè)，不會給他帶來愉快的。突然，我發(fā)現(xiàn)德·夏呂斯先生朝我們飛奔而來。我遲遲沒有返回，肯定讓他等急了。"我今晚想聽點音樂，"他劈頭對莫 雷爾說，"我為晚會出價五百法郎，若您在樂隊有朋友，這恐怕對他有點實惠吧。"盡管我對德·夏呂斯先生的放肆早有了解，可他對他年輕的朋友竟然連聲好都不 問候，我感到驚愕。再說，男爵也沒有給我細心琢磨的時間。他深情地向我遞過手來，說道："再見，我親愛的。"仿佛向我示意，讓我趕緊走開。確實，我把親愛 的阿爾貝蒂娜孤單一人擱在那兒，時間也太長了。"您瞧，"我回到車廂對阿爾貝蒂娜說，"海浴生活和旅行生活使我恍然大悟，世界這個舞臺擁有的布景不如演員 多，而演員又不如'情節(jié)'多。""您跟我說這些，為的是哪門子事？""因為德·夏呂斯先生剛才請我給他喊一聲他的一個朋友，可我恰正在車站的月臺上認出了 那人原來是我的一位家人。"我邊說邊琢磨著男爵何以覺察出社會地位的懸殊，而我對此連想都未想過。開始，我思忖肯定是受絮比安的影響吧，諸位還記得，絮比 安的女兒似乎熱戀上了小提琴手。然而，令我驚詫莫名的是，男爵在就要乘車去巴黎的最后五分鐘，竟然提出要聽音樂。當(dāng)我記憶中浮現(xiàn)出絮比安女兒的形象，我開 始覺得，倘若善于摸到真正的羅曼史的底細，那么"久別重逢，認出對方"，反而會揭示出生活的重要一部分，就在這時，我腦中驀然一亮，醒悟到自己太幼稚可笑 了。德·夏呂斯先生根本就不認識莫雷爾，莫雷爾與他也素不相識，只是德·夏呂斯先生為一位軍人所誘惑，雖然軍人佩戴著豎琴標(biāo)志，但也令他畏懼，激動之中， 于是求我將軍人給他引來，可萬萬想不到我竟認識此人。雖然他們兩人在這之前毫無瓜葛，但不管怎樣，那提供的五百法郎也許對莫雷爾來說能填補這方面的空白， 我見他倆還在繼續(xù)交談，可他們沒想到就站在我們的車旁。我回想起德·夏呂斯先生朝莫雷爾和我快步奔來的架勢，突然發(fā)現(xiàn)這與他的某些親戚在街頭沾花惹草的舉 止何等相似。只不過瞄準(zhǔn)的目標(biāo)性*別不同。人到一定年紀(jì)之后，即使身上完成了不同階段的變化，但人的個性*愈強，家族的特征就愈突出。殊不知大自然在和諧地編 織自己的錦繡圖景的同時，憑藉它所截獲的豐富多樣的圖案，打破了創(chuàng)造的單調(diào)。再說，從人們普遍接受的觀點看，德·夏呂斯先生打量小提琴手的傲慢姿態(tài)是相對 的。也許上流社會中四分之三的人都能識別此種自負的神態(tài)，并表現(xiàn)出順從的意思，但幾年后遣人監(jiān)視德·夏呂斯先生的那位警察局長則不以為然。
"開往巴黎的車已經(jīng)報了，先生。"拎行李的雇員提醒道。
"我不乘這趟車了，把這些東西全存到行李寄存處去吧，該死的！"德·夏呂斯先生嚷道，邊把二十法郎遞給了雇員，雇員為他突然變卦感到奇怪，又被那份小 費給迷住了。如此慷慨的施予立即招來了一位賣花女郎。"請買石竹花吧，瞧，這朵美麗的玫瑰，我的好先生，它會助您交上好運的。"德·夏呂斯先生好不耐煩， 給了她四十個蘇，賣花女郎報以祝福，并再次送上花。"天哪，她讓我們安靜一下就好了，"德·夏呂斯先生象個神經(jīng)質(zhì)的人，用譏諷中含著哀漢的口吻對莫雷爾說 道，覺得求助于他，倒有幾分溫馨的感覺。"我們要談的事就已經(jīng)夠復(fù)雜的了。"也許那位鐵路雇員還沒有走運，德·夏呂斯先生不愿讓很多人聞見底細，或者把這 番附帶的話可以容他不失既含蓄又傲慢的神態(tài)，免得過分露骨地提出相會的請求。軍樂隊員毫不客氣地朝賣花女郎轉(zhuǎn)過身去，顯得態(tài)度果斷，不可抗拒，朝她抬起手 掌，將她推開，向她表示他們不愿要她的花，讓她盡快滾開。德·夏呂斯先生出神地目睹了這只纖美的手所完成的威嚴(yán)而又充滿陽剛之氣的動作，也許對這只手來 說，這動作還太笨重，太粗暴，但它帶著早熟的堅毅和靈巧，給這位嘴上還無毛的少年陡添了年輕的大衛(wèi)的威風(fēng)，堪與歌利亞①交鋒。男爵在贊嘆中無意伴著一絲微 笑，我們感到好象在一位孩童的臉上發(fā)現(xiàn)了與其年齡很不相配的嚴(yán)肅神情。"我要的就是這樣的人，我多么喜歡由他作為旅伴，幫我做事！他該會給我的生活帶來多 么便利！"德·夏呂斯先生暗自說道。①《圣經(jīng)》人物，身材高大，作戰(zhàn)時所向無敵，后被大衛(wèi)所殺。
開往巴黎的車子（男爵未乘）離站了。我和阿爾貝蒂娜進了我們那趟列車，德·夏呂斯先生和莫雷爾后來到底忙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我們永遠不要再斗氣 了，我再次請求您寬恕。"阿爾貝蒂娜影射圣盧那段插曲時又對我說。"我們倆什么時候都該親親熱熱。"她滿懷深情地對我說道，"至于您朋友圣盧，如果您認為 他會引起我什么興趣，那您錯了。他身上唯有一點惹我高興，那就是他顯得那么愛您。""那是個好小伙子。"我盡量避免憑自己想象說羅貝爾身上具備多少優(yōu)良品 質(zhì)，可要是換了別人，面對的不是阿爾貝蒂娜，我準(zhǔn)免不了會出于友情，對他大加贊美："那是個完美無瑕的人，直率，忠誠，正直，對他呀，什么都可以信任。" 我說這番話時，妒心奮起阻撓，所以，只限于談些圣盧的實際情況，再說，我講的確也是實情。想當(dāng)初我還沒有認識羅貝爾時，曾想象他如何與眾不同，如何傲慢不 遜，心想："大家都認為他好，那是因為他是位大老爺。"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跟我談起他的情況時，用的正是我剛才講的那番話。后來，我在旅館前看見了他， 他當(dāng)時正準(zhǔn)備駕車離去，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我感嘆了一句"他該是多么幸福"，我猜想他嬸祖母說的純粹是上流社會的客套話，目的在于奉承我。可事后，我 想到了自己的興趣所在，想到了自己的讀書愛好，我意識到她說的是由衷之言，因為她知道圣盧喜愛的正是這一點，就象遇到有人想撰寫自己的祖輩《箴言錄》的作 者拉羅什富科的歷史，希望去請教羅貝爾時，我也會真心誠意地說上一句："他該是多么幸福。"這是因為我認識他也有個過程，不過，我初次與他見面時，真不相 信一個與我的頗為相似的精神世界，竟會擁有如此風(fēng)雅、做作的外表。我僅憑他的外表，便判定他屬于另一類人?？墒乾F(xiàn)在，也許多少由于圣盧出于對我的善良，待 阿爾貝蒂娜冷冰冰的緣故，反倒由阿爾貝蒂娜道出了我以前的想法："哼！他會忠心耿耿到這個程度！我發(fā)現(xiàn)只要是圣日爾曼區(qū)的人，人們總會把他們說得十全十 美。"然而，這些年來，我一次也未曾想過圣盧是圣日爾曼區(qū)的人，他漸漸剝?nèi)チ送鶚?gòu)成的外表，向我展現(xiàn)了他內(nèi)心世界的美德，審視人的角度常會變化，這在 普通的社會關(guān)系與友好交往之間引起的差別就已經(jīng)比較明顯，在愛情之中就更為驚人了。在愛情中，欲|望將細微的冷淡的表示置于極大的比例尺上，擴大得顯著至 極，以致即使阿爾貝蒂娜不象圣盧初次見面時那樣冷漠，我開始時也幾乎覺得自己為她所蔑視，想象她的那些朋友都是些不可思議的薄情女郎，當(dāng)埃爾斯蒂爾懷著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感嘆圣盧時的同樣情感，對我說那一幫女子"是些好姑娘"時，我覺得他這樣評價只是出于寬容，人們普遍把寬容當(dāng)作美，視作某種風(fēng)雅。然 而，當(dāng)我聽到阿爾貝蒂娜說："不管忠誠不忠誠，我反正希望再也別見到他的面，因為他造成了我們倆之間的不和。我們倆再也不該生氣。這不好。"我不是也情不 自禁地對她作出同樣的評價嗎？既然她似乎渴望著圣盧，那么我感到自己過去以為她愛著女人的想法一時幾乎消除了，因為我認為這兩者之間是不可調(diào)和的。阿爾貝 蒂娜身著膠布雨衣，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在雨天里不知疲倦地游蕩，而那身雨衣此時緊緊地貼在她身上，富有彈性*，看去灰不溜秋的，似乎不是在保護她的衣著免 受雨淋，而被雨淋之后，那雨服好象緊粘著我的女朋友的軀體，仿佛要為一位雕塑家取下她體形的印模，面對這身雨服，見它令人嫉妒地緊緊貼著一個渴望已久的懷 抱，我猛地將它扒了下來，一把將阿爾貝蒂娜朝我拉了過來，用雙手捧著她的腦袋說道：
可你，麻木不仁的旅人，難道不愿
把額頭倚在我的肩上做份甜夢？
同時，我讓她細細觀看窗外那遼闊的牧場，牧場水汪汪一片，靜悄悄的，在夜色*漸濃的黃昏中一直伸向天際，與遠處高低起伏的黛色*山巒連成一體。
兩天后，是非同尋常的星期三，我剛從巴爾貝克乘坐了小火車，去拉斯普利埃去吃晚餐，我在車上盤算著千萬不要在格朗古爾-圣瓦斯特錯過與戈達爾見面的機 會，維爾迪蘭夫人在這之前曾又來電話，告訴我可在那兒與他見面。他該從格朗古爾-圣瓦斯特登上我這趟牢，指點我該在哪一站下車，去乘坐從拉斯普利埃派出接 站的馬車。格朗古爾是東錫埃爾過后的第一站，由于停靠時間很短，我沒有到站就提前立在車門口，多么擔(dān)心看不見戈達爾或他發(fā)現(xiàn)不了我。擔(dān)心純粹多余！我確實 未曾想到小圈子根據(jù)同一的類型，把所有"常客"塑造到何等相象的程度；他們都身著氣派的晚禮服，在月臺等車時，只要憑著他們的某種神態(tài)和目光，很快就可認 出他們，他們一個個都帶著某種自信、風(fēng)雅和隨意的神態(tài)，那目光穿過平民百姓的擁擠人群，猶如越過一片曠野，任何東西都不屑一顧，但卻密切窺視著某個在前一 站上車的?？偷牡絹?，為即將開始暢談而閃閃發(fā)亮。一起聚餐的習(xí)慣在小團體成員的身上打下了這一選擇的標(biāo)記，唯在他們?nèi)藬?shù)眾多，濟濟一堂時，這一標(biāo)記在他們 身上才不怎么突出，他們在旅人的群體中--布里肖稱之為"群畜"--只不過組成了一個較為明亮的光點，在這些旅人－陰－沉沉的臉上，看不出與維爾迪蘭家發(fā)生過 任何關(guān)系的表示，也見不著想去拉斯普利埃參加晚宴的意思。再說，若有人在他們面前提起那些信徒們的大名，這些平平庸庸的旅客也許比我還更不感興趣。據(jù)我的 耳聞，早在我降生之前，那時代已經(jīng)相當(dāng)遙遠，也較難以確定，我不禁夸大事實，說那個年代已經(jīng)十分久遠，反正，早在那個時期，那些忠實信徒們中間就已經(jīng)有數(shù) 位常去城里聚餐了，如今，他們一如既往，還繼續(xù)參加聚餐，令我見了好不驚詫。這些人不僅生命還在繼續(xù)，而且始終體魄強健，但又有多少友人精力耗盡，在此 處，彼處相繼去世，為我親眼所見，這兩者之間適成鮮明的對比，給我造成了一種感覺，當(dāng)我們在報紙的《最新消息欄》讀到的正是我們最料想不到的新聞時，感受 到的正是這種感覺，比如某人突然夭折，我們甚覺意外，因其致死的原因我們始終一無所知。這種感覺，就象死亡給人們的打擊并非是均衡的，而象一排刀片，悲劇 性*地向前推進，其中一片較為凸出，奪走了某個生命，而處在同一水平線上的其他生命卻幸免于難，還能長時間安然無恙。而且，我們在后面還將看到，死神四處游 蕩，來無影去無蹤，形形色*色*的死恰正是報上的訃告具有特殊的意外效果的原因所在。我繼而發(fā)現(xiàn)，真正的天賦有可能與交談中最可惡的庸俗氣味相并存，但隨著時 間的推移，它們會漸漸露出崢嶸，令人敬服，不僅如此，連一些平庸之輩也會占據(jù)崇高地位，在我們兒時的想象中，如此崇高的地位只屬于少數(shù)幾位聲名顯赫的長 者，想不到多少年過后，當(dāng)這些長者的弟子成為師爺，象他們當(dāng)年受到的那樣，令人敬畏時，他們也會成為顯赫的名人。但是，即使這些忠實信徒的大名不為"群 畜"所知，他們的外表也可向平民百姓顯示出自己的身份。哪怕在列車上（他們每天各自要做的事情把他們偶然匯集在一起），需在下一站接一位獨行的同伴，他們 全體乘坐的車廂也會遠遠地開花吐艷，有雕塑家茨基彎肘的標(biāo)記，也有戈達爾《時代》雜志的裝飾，如同一輛豪華轎車，在指定的車站接走姍姍來遲的朋友。唯一可 能錯過這些福地標(biāo)志的只有布里肖，因為他眼睛幾乎半瞎。但是，準(zhǔn)會有哪位?？妥愿鎶^勇，為這位瞎子擔(dān)當(dāng)起觀察哨的職責(zé)，一旦發(fā)現(xiàn)他的草帽，綠傘和藍眼鏡， 就連忙輕輕地把他領(lǐng)向選定的車廂。因此迄此尚未有過先例，有哪位信徒在途中未能與其他信徒相會，要不準(zhǔn)會引起他人極其嚴(yán)重的懷疑，懷疑那人是個矮小的畸形 人，或者壓根兒就沒有"乘火車"來。偶爾也會發(fā)生相反的情況：某位信徒下午要去較遠的地方，因此在小圈子的人匯合之前，不得不獨自走一段路程；但是，即使 他如此孤獨，別無同類相伴，也往往少不了產(chǎn)生某種效應(yīng)。他走向的未來使坐在對面座席上的旅客對他另眼相看，尋思"這恐怕是個人物"，而且通常會在戈達爾或 雕塑家茨基的軟帽四周發(fā)現(xiàn)一圈隱隱約約的光暈，因此，當(dāng)下一站到達終點，一伙風(fēng)雅之士在車門迎接這位信徒，簇擁著走向一輛已在恭候的馬車，受到多維爾車站 的雇員低聲問候時，或在下一個中轉(zhuǎn)站，一群雅士涌進車廂時，對面座位上的旅客就不那么大驚小怪了。?？康牧熊嚲鸵x站，恰在這時，由戈達爾跑步率領(lǐng)的一伙 人馬朝我乘坐的車廂奔來，他剛從車窗發(fā)現(xiàn)了我的信號，由于好幾位?？蛫檴檨磉t，他們不得不快步奔跑。布里肖也在這批信徒之中，這些年來，不少人每次聚會必 到的勁頭漸漸低落，但他卻有增無減。由于他視力不斷減弱，即使在巴黎，他也不得不逐漸減少晚間的工作。再說，他對新索邦學(xué)院沒有多少好感，那兒，德國式的 追求科學(xué)準(zhǔn)確性*的思想已經(jīng)開始壓倒人文主義。現(xiàn)在，他僅限于授課和考試委員會的工作；這樣一來，他用于社交活動的時間就更充裕了，所謂社交，就是參加維爾 迪蘭家的晚會或參加這位或那位信徒激動得渾身發(fā)顫，為維爾迪蘭夫婦舉辦的晚會。確實，有過那么兩次，愛情險些促成了研究工作難以辦成的事：把布里肖拉出小 圈子。但是，維爾迪蘭夫人"時刻防備不測風(fēng)云"，并為了她沙龍的利益養(yǎng)成了這種習(xí)慣，她精心籌劃，最終從類似的悲劇和表演中獲得了一種毫無利害關(guān)系的樂 趣，不失時機地挑唆他與危險人物發(fā)生糾葛，拿她的話說，這種危險人物善于"把一切整治得秩序井然"，"用燒紅的烙鐵往傷口里戳。"最危險人物中有一位普普 通通，是布里肖的洗衣女傭，對付這種人，維爾迪蘭夫人就更得心應(yīng)手了。她經(jīng)常光顧教授居住的六樓，每當(dāng)她俯允拾級登樓時，總是洋洋自得，滿面紅光，她不費 吹灰之力，便把那位無足輕重的女傭人攆出了門外。"到底怎么回事，象我這樣的女性*來您府上是您的榮幸，可您卻接待那種女人？"女護主責(zé)問布里肖。布里肖永 遠忘不了維爾迪蘭夫人對他的幫助。使他的垂暮之年免于落個卑賤的結(jié)局，為此對她日漸情深，而與這種舊情復(fù)萌形成反差的是，很可能是他自己造成的，女護主對 一個順從有余，肯定會對她俯首貼耳的忠心男子開始感到厭倦。不過布里肖與維爾迪蘭家過從甚密，從而滿面生輝，在索邦學(xué)院的所有同事中顯得引人矚目。他常給 同事們談起晚宴的盛況，因為從未有人邀請他們參加過，所以他們一個個聽得入迷，驚嘆雜志中經(jīng)常提到他的大名，贊嘆某某作家或某某聲名顯赫的大畫家為他寫書 作畫，為他專作的畫像在畫展中展出，對畫家的才華，連文學(xué)院其他系科的教授也給予高度評價，可卻無望引起他的注意，這位時髦哲學(xué)家的優(yōu)雅穿著也令同事們贊 嘆不已，開始，他們錯把他的這種風(fēng)雅視作衣冠不整，直到他們的這位同事后來善意點撥，對他們解釋再三，說在一般造訪中，高頂禮帽可隨意放置在地上，可若參 加鄉(xiāng)村晚宴，不管晚宴有多風(fēng)雅，戴高頂禮帽也不適時宜，應(yīng)換上一頂軟帽，再配上無尾常禮服，那便大為增色*。當(dāng)小班人馬鉆入車廂之后，開始那幾秒鐘，我甚至 都不能與戈達爾說話，因他透不過氣來，這并非因為他快步奔跑以免錯過火車的緣故，而主要是因為他驚嘆自己竟如此恰巧地趕上火車。他從中感受到的不唯是成功 的喜悅，而幾乎象是經(jīng)歷了一場歡樂的鬧劇那般快活。"?。“魳O了！"一俟透過氣來，他說道，"就差一點點！喲，這才叫正趕巧呢！"他一眨眼睛，添了一句， 這次眨眼睛并不是想詢問用詞是否準(zhǔn)確，因為如今他已經(jīng)自信有余，而是自鳴得意。最后，他終于能夠開口，把我介紹給了小圈子的成員。見他們幾乎全都一身被巴 黎人稱叫無尾常禮服的裝束，我感到生厭。我忘了維爾迪蘭夫婦正開始畏畏縮縮地向社交界靠近，曾因德雷福斯事件放緩了速度，又得益于"新"音樂加速了步子， 而他們自己卻矢口否認，看樣子將繼續(xù)否認，直至達到漸近的目的，就象那些軍事目標(biāo)，只有命中后，將軍才會公布于眾，以免萬一錯過目標(biāo)，給人以吃敗仗的慘 樣。不過，就社交界這方面而言，已時刻準(zhǔn)備向他們靠攏。目前在社交界看來，他們?nèi)耘f是那種雖無上流人士光顧，但卻不引以為憾的人。維爾迪蘭沙龍被公認為音 樂殿堂。據(jù)說，正是在此殿堂，凡德伊才獲得了靈感與鼓勵。然而，如果說凡德伊的奏鳴曲完全不為人理解，幾乎鮮為人知的話，那他的大名則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就象?起當(dāng)代最偉大的音樂家，擁有非凡的威望。巴黎市郊終于有了那么幾個年輕人，意識到應(yīng)象城里人那樣富有教養(yǎng)，其中三位學(xué)過音樂，凡德伊的奏鳴曲在他們那兒享 有巨大聲譽。他們回到家中，跟督促他們讀書學(xué)習(xí)的聰慧的母親談起了凡德伊的奏鳴曲。出于對兒子學(xué)業(yè)的關(guān)心，母親們?nèi)紖⒓恿艘魳窌?，音樂會上，她們懷著?種敬意，看著坐在頭等包廂觀賞演奏的維爾迪蘭夫人。迄此，維爾迪蘭夫婦如此隱秘的社交生活唯在兩件事上有所反映。其一，維爾迪蘭夫人談到加普拉羅拉公主時 說："阿！這個人聰明，是個令人愉快的女人。我受不了的是蠢蛋，碰到讓我討厭的人，簡直會煩得我發(fā)瘋。"只要有點聰明的腦瓜，誰都可以從中有所領(lǐng)悟，猜想 出加普拉羅拉公主這個最上流社會的女人曾拜訪過維爾迪蘭夫人。斯萬夫人的丈夫去世后，公主上門對斯萬夫人表示慰問，當(dāng)時還提到了維爾迪蘭的名字，問斯萬太 太是否認識。"您說什么？"奧黛特黯然神傷地問。"維爾迪蘭。""??！那我知道，"她傷心地繼續(xù)說道，"我不認識，或者說我認識，但不熟悉，過去在朋友家 見過他們的面，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們?nèi)侨讼矚g。"加普拉羅拉公主一走，奧黛特恨不得當(dāng)時說的全是實情?？墒悄敲摽诙龅闹e言并非她暗耍心計的結(jié)果，而 是她內(nèi)心恐懼與欲|望的反映。她否認的不是機靈人理應(yīng)否認的東西，而是恨不得它不存在的東西，哪怕一個小時之后，對方就可得知那東西事實上是存在的。片刻 后，奧黛特恢復(fù)了鎮(zhèn)靜，甚至不問自答，以免顯露出害怕他們的神態(tài)，說道："維爾迪蘭夫人，怎么了，我對她非常熟悉。"話中故意裝出一種謙卑的口氣，仿佛一 位貴夫人在說自己乘過有軌電車。"近來，人們對維爾迪蘭夫婦議論很多。"德·蘇夫雷夫人說道。奧黛特露出十足公爵夫人派頭的鄙夷的笑臉，說道："可不是 嘛，我確實覺得大家對他們議論很多。時不時總有些新人象這樣踏入上流社會。"她壓根兒沒有想一想自己就是剛剛廁身其間的新人之一。"加普拉羅拉公主在那兒 用了晚餐。"德·蘇夫雷夫人繼續(xù)說道。"??！"奧黛特的笑臉又拉開了幾分，答道，"我對此并不感到奇怪。這等事總是從加普拉羅拉公主開始，然后再輪到另一 位，比如莫萊伯爵夫人。"說這話的時候，奧黛特似乎對那兩位習(xí)慣在新開張的沙龍丟人顯眼的貴夫人表現(xiàn)出深深的鄙視。聽她的口氣，感覺得出她言下之意是說她 奧黛特跟德·蘇夫雷夫人一樣，別人怎么都無法把她們拉進那種鬼地方。
除了維爾迪蘭夫人親口吐露加普拉羅拉公主如何聰慧之外，維爾迪蘭夫婦意識到未來命運的第二個跡象，就是他們迫切希望（當(dāng)然未明確提出）別人身著晚禮服上他們府上共進晚餐；如今，維爾迪蘭先生也可以接受他那位陷入"困境"的侄子的敬意，而不感到屈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