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剛進(jìn)飯店，我就發(fā)現(xiàn)羅貝露出了擔(dān)心的神色*，因?yàn)樗贿M(jìn)門就發(fā)現(xiàn)--在巴爾貝克時，我們誰也沒有注意到--領(lǐng)班埃梅站在他那幫平凡的同事中，顯得容光煥 發(fā)，彬彬有禮，毫不做作地散發(fā)出一股大凡長有輕盈頭發(fā)和希臘式鼻子的人在好幾年中都會散發(fā)的浪漫氣息。正因?yàn)槿绱耍谀切┦陶叨牙镲@得與眾不同。而他的 同事幾乎都上了年紀(jì)，猥猥瑣瑣，好似偽善的本堂神甫或假裝虔誠的懺悔人。他們更象舊時代的喜劇演員，有一個方糖般的腦門，一般只有在觀眾很少的小劇院里， 在陳列著一幅幅有不勝今昔之感的古老劇照的休息廳內(nèi)，才能看到這種喜劇演員扮演的侍仆或古羅馬大祭司長的劇照，只有在這些劇照上才有這種腦門；而這個飯店 仿佛經(jīng)過了精心挑選，也可能是在保存?zhèn)鹘y(tǒng)，把那些喜劇演員的莊重模式全都保留下來了。遺憾的是，偏偏是埃梅認(rèn)出了我們，走過來給我們開票，而那些輕歌劇中 的大祭司長們卻向其他餐桌走去。埃梅問我外祖母身體怎樣，我向他了解他妻兒的近況。他充滿感情地給我作了介紹，因?yàn)樗且粋€家庭觀念很重的男子。他看上去 聰明，充滿活力，待人彬彬有禮。圣盧的情婦開始目不轉(zhuǎn)睛地端詳他了。但埃梅那雙凹陷的眼睛深藏在毫無表情的臉中間，沒有流露出任何反應(yīng)，淺度近視使他的眸 子看上去莫測高深，不露真情。他到巴爾貝克工作之前，曾在外省的一個飯店服務(wù)多年，那時他俊美的相貌--可現(xiàn)在臉色*枯黃，面帶倦容--沒有能引起人們的注 意；年復(fù)一年，他總是站在同一個地方，就在幾乎沒人光顧的餐廳盡頭，宛如一幅歐仁①親王的銅版畫。因?yàn)闆]有人識貨，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臉有很高的藝術(shù)價 值。再說他生性*冷漠，不喜歡出頭露面。最多只有一兩個過路的巴黎女郎，偶爾下榻在他的旅館，抬眼注意到他，在她乘火車離開之前把他請到她的房間里。這樣， 在這個好丈夫和外省仆役那若明若暗、單調(diào)而深沉的空虛生活中，深深埋進(jìn)了一次逢場作戲的誰也不會到這里來揭穿的隱私。然而，這位女演員那經(jīng)久不移的目光， 埃梅不可能沒有感覺到。羅貝也不可能視而不見。我看見羅貝的臉上積起了紅云，但不象他突然激動時漲紅的臉，而是疏疏淡淡的微紅。
①歐仁（1663-1736），奧地利政治家、軍事家，人文主義者和繪畫愛好者。
"塞塞爾，這個領(lǐng)班很有趣味，是不是？"羅貝把埃梅粗暴地打發(fā)走后問他的情婦。"好象你很想對他作一番研究似的。"
"你看，又來了！我早就猜到了！"
"什么又來了，我的寶貝？即使我錯了，我可什么也沒說呀，算了，不說這個了。不過，我畢竟有權(quán)讓你當(dāng)心這個奴才，我在巴爾貝克就認(rèn)識他了（要不我才不在乎呢），他是地球上從沒有過的十足的大流氓。"
她好象愿意聽從羅貝的勸告，同我交談起文學(xué)來，羅貝跟著也參加進(jìn)來了。同她交談文學(xué)我并不感到乏味，因?yàn)樗龑ξ彝瞥鐐渲恋哪切┳髌泛苁煜?，對作品的評 價也和我大致相近。但我曾聽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說，拉謝爾才疏學(xué)淺，因此，我也就不太看重她這方面的修養(yǎng)了。她機(jī)智聰穎，談笑風(fēng)生，若不是她老愛用文藝 俱樂部和畫室的行話來刺激人的神經(jīng)，她倒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女人。她不論談什么都會用上行話。例如，她有一個習(xí)慣，當(dāng)談到一幅印象派的畫或一部瓦格納①的歌 劇時，她會說："?。∵@很棒"；有一天，一個小伙子吻她的耳朵，她假裝顫抖了一下，小伙子很受感動，裝出羞怯的樣子，她對他說："不要這樣，作為感覺，我 認(rèn)為這很棒。"但更叫我吃驚的是，羅貝慣用的表達(dá)方式（況且，很可能是從他情婦認(rèn)識的文人那里傳出來的），她在他面前使用，他也在她面前使用，仿佛這是一 些必不可少的用語，豈知一個新穎的表達(dá)方式，一旦被濫用，就會變得毫無意義。
①瓦格納（1813-1883），德國作曲家、文學(xué)家。他主張歌劇應(yīng)以神話為題材，音樂、歌詞與舞蹈等必須綜合成有機(jī)的整體，交響樂式的發(fā)展是戲劇表現(xiàn)的主要的手段。
她吃飯時，手很不靈活。這讓人想到，當(dāng)她在舞臺上表演時，也會象這樣笨手笨腳。她只有在作愛時才顯得靈巧敏捷，有一種動人心弦的預(yù)知力，就象那些狂熱地愛著一個男人的女人，一上來就知道怎樣使他享受到最大的快感，然而他的肉體和她自己的又是那樣不同。
當(dāng)談話轉(zhuǎn)到戲劇時，我就閉口不言了，因?yàn)樵谶@個問題上，拉謝爾太有點(diǎn)咄咄逼人。不錯，她在用一種憐憫的語氣為貝瑪辯護(hù)（她同圣盧針鋒相對，這證明她在 他面前經(jīng)常攻擊貝瑪）。她說："??！不，她是一個出色*的女人。當(dāng)然，她的表演不如從前動人了，與我們的要求不完全合拍。不過，我們不應(yīng)該拿現(xiàn)在的眼光去看 她。她是有功之臣。她做了許多了不起的事情，你知道。再說，她非常正直，心靈高尚。當(dāng)然，我們感興趣的東西，她并不喜歡，但是她曾有過一張動人的臉孔，顯 露過出色*的才華。"（她在對藝術(shù)作評價時，不是千篇一律，只做同一個手指動作。如果是一幅畫，為了表明這是幅好畫，色*彩濃重，只要翹起大拇指就行了?？?是"出色*的才華"要求更高。必須伸出兩個指頭，更確切地說，兩個指甲，仿佛要把一?；覊m彈掉似的。）但是，除了這個特例，圣盧的情婦在談?wù)撟钣忻难輪T 時，語氣中充滿了揶揄和優(yōu)越感，這使我很生氣，因?yàn)槲艺J(rèn)為--在這個問題上我錯了--是她不如別人。她看得清清楚楚，我把她當(dāng)成平庸的演員看待了，相反， 對那些被她瞧不起的人，我卻非常尊敬。不過她沒有生氣，因?yàn)樗v然有出眾的才華，卻還沒有得到公認(rèn)；即使她很自信，也難免帶點(diǎn)自卑。再說我們又總是按照我 們現(xiàn)有的地位，而不是根據(jù)我們自身的才能、見識、見解去要求和衡量別人對我們的尊重。（一小時后，我將看到圣盧的情婦對她嚴(yán)肅批評過的演員表示出極大的尊 敬。）因此，即使我的沉默使她多少起了疑心，但她仍然堅持晚上要和我一起吃飯，說是誰的講話也沒有我的講話使她開心。午飯后我們要去看戲。雖然我們現(xiàn)在還 在飯店里，還沒有去劇院，但我們仿佛已置身于一個掛滿舊劇照的"演員休息室"里了，因?yàn)轭I(lǐng)班們的臉看上去很象杰出藝術(shù)家的臉；隨著一代藝術(shù)家的消失，這種 類型的臉?biāo)坪跻巡粡?fù)存在。這些領(lǐng)班看上去也很象法蘭西學(xué)院的院士：其中一個站在一張桌子前研究梨子，他的臉，還有那漫不經(jīng)心和好奇的神態(tài)，讓人聯(lián)想到德· 絮西厄①先生；其他人站在他身邊，好奇而冷漠地望著餐廳，這種審視的目光使人想到法蘭西學(xué)院的院士，當(dāng)他來到一個公共場所時，也會這樣好奇而冷漠地打量觀 眾，一面還要悄聲交談幾句。這是教堂無職銜的神甫特有的臉譜。然而，人們發(fā)現(xiàn)來了一個新神甫，相貌與眾不同，鼻子上點(diǎn)綴著皺紋，嘴唇露出虛偽的虔誠，用拉 謝爾的話來說，他是一個"假圣人"。顧客們都在興致勃勃地打量這個新來的人。但是不一會兒，拉謝爾就向鄰桌一個正在同朋友吃飯的年輕大學(xué)生送遞秋波，也許 她想用這個辦法把羅貝氣走，好同埃梅單獨(dú)呆一會兒。
①絮西厄（1797-1853），法國植物學(xué)家，法蘭西學(xué)院院士。
"塞塞爾，求求你，別這樣看那個年輕人，"圣盧說，他臉上的紅云剛才只是疏疏淡淡的，現(xiàn)在突然涌了上來，把我朋友松弛的線條脹得鼓鼓的，顏色*也越來越深。"如果你一定要讓我們當(dāng)場出丑，我寧愿躲到一邊去吃飯，吃完后到劇院去等你。"
這時，有人過來對埃梅說，有一位先生請他到他的車門口去說話。圣盧很不安，擔(dān)心有人給他情婦捎情書什么的，便隔窗向外望去，看見有一輛轎式馬車，車?yán)镒隆は膮嗡瓜壬髦跅l紋白手套，西裝翻領(lǐng)的飾鈕孔上插著花。
"你看，"他小聲對我說，"我家派人盯梢都盯到這里來了。拜托你，我自己不能去，既然你同這個領(lǐng)班很熟，你去對他說別到車子那里去，他肯定會把我們出 賣的。無論如何，得讓一個不認(rèn)識我的人去。如果他對我舅父說他不認(rèn)識我，我知道我舅父，他決不會進(jìn)咖啡館來找我的。他討厭這些地方。象他這樣一個追逐女性* 的老色*鬼，卻沒完沒了地教訓(xùn)我，甚至跑到這里來監(jiān)視我，真叫人受不了。"
埃梅得到我的指示，便派一個伙計去了，要他對德·夏呂斯先生說埃梅脫不開身，如果先生要找德·圣盧侯爵，就說不認(rèn)識他。馬車很快開走了。但圣盧的情婦聽不見我們說什么，以為我們在談那個年輕的大學(xué)生，因?yàn)槭ケR剛才責(zé)備她向他暗送秋波了。她就勃然發(fā)作，破口大罵起來。
"行?。≥喌竭@個年輕人了，是不是？你事先提醒我，這很好。啊！在這種條件下吃飯?zhí)淇炝?！您別聽他胡說，他神經(jīng)有點(diǎn)毛病，尤其是，"她把臉轉(zhuǎn)到我一邊，"他這樣說是因?yàn)樗嘈艛[出嫉妒的樣子就顯得高雅，就有大老爺風(fēng)度。"
她又揮手，又跺足，顯得煩躁不安。
"可是，塞塞爾，不愉快的應(yīng)該是我。你當(dāng)著那位先生的面出我們的洋相，他該相信你對他有好感了。而在我看來，他的長相要多糟有多糟。"
"恰恰相反，他很討我喜歡。首先，他的眼睛很迷人，看女人時有一種特別的神采，讓人感到他可能很喜歡女人。"
"別說了，至少在我走之前別說。你是不是瘋啦？"羅貝嚷了起來。"侍者，把我的衣服拿來。"
我不知道該不該跟他走。
"不，我需要一個人清靜一會兒，"他惡狠狠地對我說，就和他剛才跟他情婦說話時的語氣一樣，好象也在跟我生氣似的。他的憤怒就好比歌劇中的一個樂句， 好幾段歌詞都用這同一個樂句。盡管在腳本中它們的意思和性*質(zhì)各不相同，但是樂句把它們?nèi)苓M(jìn)了同一個感情中。羅貝走后，他情婦叫來埃梅，問了他許多情況。然 后她想知道我對他的印象。
"他的眼睛很有意思，是不是？您明白，我感興趣的，是想知道如果我要他常來侍候我，要他跟我去旅行，他會怎么想。僅此而已。要是喜歡一個就愛一個，那 就太可怕了。羅貝不該胡思亂想。我那些想法在我頭腦中會自生自滅。羅貝完全可以放心。（她一直看著埃梅。）您看他的黑眼睛，我想知道那里面藏著什么。"
不一會兒，有人來對她說，羅貝叫她到一個單間去。剛才，他沒有穿過餐廳，而是從另一道門到那個單間去結(jié)束他的午飯的。就剩下我一個人了。不多久，羅貝 把我也叫了去。我看見他的情婦躺在長沙發(fā)上，滿面春風(fēng)，笑逐顏開；圣盧在拼命地親她，撫摸她。他們在喝香檳酒。"好呀，您！"她不時地對他說，因?yàn)樗齽倓?學(xué)會這個說法，她認(rèn)為這最能表達(dá)柔情和幽默。我飯吃得很少，心里很不自在，盡管勒格朗丹那番話對我沒起什么作用，但當(dāng)我想到這第一個春光明媚的下午開始于 飯店的一個單間，結(jié)束于劇院的后臺，不免感到惋惜。拉謝爾看著表，怕耽誤演出時間，然后給我斟了一杯酒，遞給我一支東方煙，從衣服上取下一朵玫瑰花送給 我。我心想："我沒有必要過分抱怨浪費(fèi)了這一天。我在這個年輕女人身邊度過的幾小時并不是毫無所獲，我有了一朵玫瑰花，一根香噴噴的煙，一杯香檳酒，這是 她好意給我的，花多少錢你也買不來。"我這樣想，是為了使這枯燥乏味的幾小時具有美學(xué)價值，從而使自己心安理得，既來之，則安之。也許我應(yīng)該想一想，需要 找一個理由來減輕我的厭煩情緒，這本身就足以證明我一點(diǎn)也不感到這幾個小時有什么美學(xué)價值。至于羅貝和他的情婦，看樣子他們把剛才的那場爭吵已經(jīng)忘得一干 二凈，也不記得我是個目擊者了。他們連提都不提，既不為剛才的爭吵，也不為現(xiàn)在的卿卿我我、難解難分（前后對比多么鮮明?。ふ胰魏无q解的理由。我同他們 一起喝了許多香檳酒，感到醉意朦朧，有點(diǎn)象我在里夫貝爾感覺到的醉意，但不完全一樣。醉有各種各樣的醉法，陽光或旅行引起的，疲勞或喝酒引起的；醉還可以 標(biāo)出各種程度，就象海洋可以標(biāo)出水的深度一樣；不僅每一種醉，而且每一級醉，都會把我們的醉態(tài)一絲不差、一覽無余地展現(xiàn)出來。圣盧的單間很小，只裝飾著一 面鏡子，但鏡子非常奇特，似乎反射出三十來個相同的屋子，沿著無限的視景伸展出去。晚上，把鏡子頂上的電燈打開，從鏡子中會連續(xù)不斷地反射出三十來盞相同 的電燈。如果有人在這個單間飲酒，哪怕是孤零零一個人，看到鏡子中反射出來的一盞接著一盞的電燈，會感到心潮起伏，浮想聯(lián)翩，會產(chǎn)生許多美妙的感覺，周圍 的空間也似乎和他的感覺一樣無限增加。盡管他一個人關(guān)在這間小屋里，但他統(tǒng)治著一個比"巴黎動物園"的小徑還要長的空間，光燦燦的曲線向著無限延伸出去。 然而，此刻我就是這個飲酒人。我到鏡子里去尋找這個飲酒人。突然，我看見他了，是一個相貌奇丑的陌生人。他也在瞪眼瞅我。酒醉使我心境酣暢，也就顧不得厭 惡鏡子里的丑人了。也不知是高興，還是挑釁，我給他扮了一個微笑，他也還我一個微笑。我在這一剎那間的感覺是那樣強(qiáng)烈，竟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了，我唯一憂 慮的，也許就是擔(dān)心我剛才從鏡子里看到的那個面目猙獰的"我"會很快死去，擔(dān)心在我人生的旅程中再也見不到這個陌生人。
羅貝只對我不愿意在他情婦面前進(jìn)一步顯示我的口才感到不滿意。
"喂，你上午遇到的那個先生，就是把時髦主義和文學(xué)混為一談的那個先生，你給她吹一吹，我記不太清楚了。"羅貝一面說，一面用眼角偷看他的情婦。
"可是，我親愛的，除了你剛才講的以外，我沒什么好講的了。"
"你真叫人掃興。這樣吧，你給她講講弗朗索瓦絲在香榭麗舍大街上的事，這會使她非常高興的！"
"太好了！博貝多次給我提到過弗朗索瓦絲。"她用手托著圣盧的下巴，把它拉到亮處，一面重復(fù)她的陳詞濫調(diào)："好呀，您！"
自從我認(rèn)為演員不只是在朗誦和表演風(fēng)格上具有藝術(shù)真實(shí)性*以來，我對演員本人發(fā)生了興趣。當(dāng)我看見扮演天真少女的演員一面漫不經(jīng)心地聆聽男主角向她表露 愛情，一面盯著剛進(jìn)入劇場的一個貴族公子的臉孔看個不停，而那位男主角一面傾吐火一般熾烈的情話，一面向坐在附近包廂里的一個珠光寶氣的老夫人頻送灼熱的 秋波時，我感到饒有興味，仿佛在欣賞一部舊喜劇小說中的人物。就這樣，尤其通過圣盧給我介紹的有關(guān)演員的私生活，我在這部有聲的戲劇下面，看到了另一部無 聲的富有表現(xiàn)力的戲中戲。這部有聲戲劇盡管平淡無奇，但我仍看得津津有味；由于燈光的效果，由于演員臉上涂著角色*的脂粉，戴著角色*的面具，心靈上凝結(jié)著角 色*的臺詞，我感到劇中人物短暫而鮮明的個性*在一個小時內(nèi)得到了充分的展現(xiàn)，栩栩如生，沁人心脾。人們熱愛這些個性*鮮明的人物，欣賞和憐惜他們，一旦離開劇 院還想再看見他們，可他們已解體成一個不再是劇中人物的喜劇演員，一本不再能展示演員面孔的劇本，一粒染上了油彩的被手帕擦掉的脂粉?？傊?，演出一結(jié)束， 劇中人物的鮮明個性*也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們會象失去了心愛的人那樣，懷疑自身的存在，思考起死亡的問題來。
有一個節(jié)目叫我看了心里極不舒服。一個初登舞臺的年輕女演員要演唱幾首老歌，她把自己的前途和家里人的希望全部壓在這場演出中。拉謝爾和她的幾位女友 都憎恨她。這個女演員的臀部過于肥大，大得讓人看了發(fā)笑；嗓門挺甜，但是太小，一激動就變得更小。這小嗓門和大臀部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拉謝爾在劇場內(nèi)埋伏 了她的男朋女友，他們的任務(wù)就是用冷嘲熱諷把這個舞臺新手（因?yàn)樗麄冎浪欢ㄇ訄觯└愕眯幕乓鈦y，不知所措，最后徹底垮臺，這樣劇院經(jīng)理就不會同她簽訂 合同。這個倒霉的女演員剛唱了個頭，就有幾個被專門搜羅來干這種勾當(dāng)?shù)哪杏^眾背朝舞臺，縱聲狂笑。另有幾個同謀的女觀眾笑得更響。而笛子的每一個音符又為 這場有預(yù)謀的狂笑增加了聲浪。劇場內(nèi)頓時亂作一團(tuán)。倒霉的女演員心里痛苦之至，搽抹脂粉的臉上淌著汗水。她試著斗爭了一會兒，接著向周圍的觀眾投去痛苦而 憤怒的目光。這就使得喝倒彩的聲浪愈加高漲。模仿的本能和想表現(xiàn)自己聰明和勇敢的欲|望使一些漂亮的女演員加入到起哄者的行列中。她們本不是同謀，但向那些 家伙送去了惡毒而默契的眼波，放肆地捧腹大笑，致使舞臺監(jiān)督在女演員唱完第二首歌后--盡管還有五首歌沒唱--就下令拉下了幕布。我竭力克制自己，不去想 這個意外事件，就象從前當(dāng)我的叔公為了戲弄我的老外婆，故意讓我的老外公喝白蘭地酒時，我也盡量不去想我外祖母的痛苦一樣。因?yàn)閷ξ襾碚f，惡作劇也是令人 痛苦的。然而，正如我們對不幸人的憐憫很可能會憐憫得不是地方，因?yàn)槲覀儠阉胂蟮猛床挥墒?，他迫于要同痛苦斗爭，根本不想自悲自憐；同樣，惡作 劇的人在靈魂深處也不見得有我們想象的殘忍，不見得只想把快樂建筑在別人的痛苦之上。仇恨煽起了他的壞心，憤怒給了他熱情和活力，而這種熱情和活力并沒有 什么快樂可言；只有那些施虐成性*的人才可能從中得到快樂。施虐者總認(rèn)為他所虐待的對象也是一個惡人。拉謝爾想必認(rèn)為她所折磨的女演員并不是一個引人注目的 人，她認(rèn)為給她喝倒彩無論如何也是為高雅的情趣報仇，是向一個蹩腳的同行提出忠告。不過，我最好還是不談這件事，因?yàn)槲乙粵]有勇氣，二沒有能力阻止事情發(fā) 生；再說，即使我為受害者鳴冤叫屈，我也很難把那些折磨者干壞事的感情說成是為了滿足他們殘酷的心靈。
但是，這場演出的開場以另一種方式引起我的興趣。我終于有點(diǎn)明白為什么圣盧對拉謝爾會產(chǎn)生錯覺，為什么今天上午當(dāng)我們--我和圣盧--在開花的梨樹下看到他的情婦時得到的印象會有天壤之別。拉謝爾在一個小劇中扮演配角。
但她在臺上和臺下簡直判若兩人。拉謝爾的臉遠(yuǎn)看象朵花（不一定在舞臺上，因?yàn)槭澜缡歉蟮膭觯?，可是近看卻不怎么樣。當(dāng)人們站在她身邊，只看見一片 模模糊糊的星云，一條布滿雀斑和小疙瘩的銀河；但是如果離她適當(dāng)?shù)木嚯x，紅雀斑和小疙瘩會從面頰上隱去，會消失，一個秀麗而潔凈的鼻子會在臉上升起，宛若 一彎新月，這時，你就想--假如你從沒有在近處看見過她的話--成為她注意的對象，希望時時刻刻能看見她，把她留在你身旁。我不屬于這種人，但圣盧第一次 看她演出就是如此。那時圣盧想著怎樣才能接近她，認(rèn)識她，在他的心中展現(xiàn)了一個奇妙的世界，她生活的世界，從里面放射出一道道美妙的光線，保他卻不能涉足 其間。他第一次見她是在幾年以前，在外省一個城市的劇院里戲散場后，他準(zhǔn)備離開劇院，一面想著心事，他對自己說，給她寫信可能是蠢人干的事，她不會給他回 信，盡管他準(zhǔn)備把自己的財產(chǎn)和姓氏奉獻(xiàn)給她，奉獻(xiàn)給這個在他的想象中生活在一個比他熟悉的現(xiàn)實(shí)要優(yōu)越得多的、被愿望和夢想美化了的世界中的女人。就在他準(zhǔn) 備離開的時候，在演員出口處，他看見剛才登臺表演的演員，各戴一頂雅致的帽子，說說笑笑地從一道門里走出來。有幾個認(rèn)識她們的年輕小伙子在門口等候她們。 真是天緣巧合！在一個舉目不見熟人的大廳里，出乎意外地來了一個人，我們?nèi)f萬沒有想到能在這里遇見他，他來得正是時候，我們會以為是上帝為我們安排的巧 遇，殊不知如果我們不在這里，而在別的地方，也會有另外的巧遇，會產(chǎn)生另一些欲|望，會遇到另一個熟人來幫助我們實(shí)現(xiàn)這些欲|望。夢想世界的金色*大門在圣盧看 見拉謝爾走出劇院之前就已在她身后合攏，因此，她臉上的紅雀斑和小疙瘩也就無關(guān)緊要了。不過，那些玩意兒叫他看了也不舒服，因?yàn)樗F(xiàn)在不再是一個人，不再 有在劇院看戲時那樣的想象力了。但是盡管他看見的不再是舞臺上的拉謝爾，但她卻仍然支配著他的行動，就象那些天體，即使在我們看不見的時候，也仍然用引力 統(tǒng)治著我們。因此，羅貝想占有那個面目清秀的女演員的欲|望--盡管他已記不清她的模樣--驅(qū)使他一個箭步奔到在這里不期而遇的那個老同學(xué)跟前，懇求他把自 己介紹給（既然是同一個人）這個相貌平庸、長著一臉紅雀斑的女人，心想以后再來研究這個女演員到底是舞臺上的還是舞臺下的。但她急著要走，甚至連話都沒有 跟圣盧講，只是過了幾天，他才終于說服她離開她的同伴們，把她帶回住處。他已經(jīng)愛上她了。他需要夢想。他渴望通過夢想中的情人得到幸福。這使他很快就把自 己可能的幸福全部寄托在幾天前在舞臺上偶然發(fā)現(xiàn)的女人身上。而那時他還不認(rèn)識她，她對他還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
幕間休息時，我們到后臺去了。這種地方我從沒有去過，心里有些緊張，不知道該擺出怎樣的姿態(tài)，因此，我很想同圣盧說說話，這樣我就可以假裝沉浸在談話 中，別人就會以為我全神貫注于談話，對周圍的事物不關(guān)心，就會認(rèn)為我的臉部表情自然就和這個地方--坦率地說，我快要不知道我在哪里了--不相適應(yīng)了。為 了擺脫困境，我抓住我頭腦中閃過的第一個話題：
"你知道，"我對羅貝說，"我走的那天去和你告別了，我們一直沒有機(jī)會談這件事。我在街上還和你打招呼呢。"
"別提這件事，"他回答說，"我感到很對不起你。我們在軍營附近碰頭，但我卻不能停下來，因?yàn)槲疫t到了。我向你保證，我心里很不安。"
這么說，他是認(rèn)出我來了！那天的情景我還歷歷在目：他把手舉到帽沿上，不帶任何感情地給我行了個軍禮，既沒有用眼神表明他認(rèn)出了我，也沒有用手勢顯示 他因?yàn)椴荒芡＼嚩械角敢?。?dāng)然，他裝作沒有認(rèn)出我來，倒使事情變簡單了?？墒撬鼓菢庸麛啵瓷渥饔眠€沒有來得及把他第一個印象表露出來，他就作出了決 定，這不能不叫我驚訝。在巴爾貝克海灘時我就注意到，他一方面有一張真誠樸實(shí)的臉孔，白皙的肌膚能使人對他勃發(fā)的激*情一目了然，但同時他還有一個訓(xùn)練有 素、能隨機(jī)應(yīng)變的身子，他就象優(yōu)秀的喜劇演員，在兵營和社交生活中，能相繼扮演各種不同的角色*。在他扮演的一個角色*中，他愛我愛得那樣深沉，對我情同手 足；他從前是我的兄長，現(xiàn)在還是我的兄長，但中間卻有那么一瞬間突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不認(rèn)識我，他手持韁繩，戴著單片眼鏡，不看我一眼，不給我一個微 笑，把手舉到帽沿上，端端正正地給我行了個軍禮！
布景還沒有拆去，我從布景中間穿過。布景師在置景時把距離和燈光可能帶來的效果也考慮進(jìn)去了，因此當(dāng)這些布景失去距離和燈光時，也就變得毫無價值了。 當(dāng)我走近拉謝爾時，發(fā)現(xiàn)她受到的損失不下于布景。她那可愛的鼻翼也和布景的立體感一樣，留在劇場和舞臺之間的視景中了。她完全成了另外一個人，我只能從她 的眼睛認(rèn)出是她，她的個性*藏在她的眸子中。這顆新星，方才還那么明亮，現(xiàn)在卻變得黯然無光。相反，正如我們從近處看月球時，我們會感到月球不再有玫瑰色*和 金色*的光輝一樣，在這張剛才還是那樣平滑潔凈的臉上，我看到的全是雀斑和高低不平。
一群記者和社交人士象在社交場合那樣抽著煙，聊著天，不停地同人打招呼。他們是女演員的朋友。我高興地發(fā)現(xiàn)，在他們中間有一個年輕人，戴著黑絨無沿 帽，穿著繡球花色*裙子，臉上涂得紅紅的，象是華托①畫冊中用紅鉛筆勾勒的肖像畫；他嘴邊漾出微笑，眼里閃著藍(lán)光，用手掌做出各種優(yōu)美的動作，輕盈地蹦來跳 去，同他周圍那些身穿短上衣和禮服的有理智的人好象不屬于同一類；他象一個精神病人，如醉如癡地追蹤著自己的夢幻，他的夢同周圍人的憂慮毫不相干，在周圍 人的文明形成之前就久已存在，不受任何自然法則的束縛；他就象一只涂脂施粉的迷途的蝴蝶，張著翅膀，自由自在地在天空布景中間飛來飛去，在上面畫出一幅幅 自然樸素的阿拉伯裝飾圖案?？吹酱朔榫?，人們會感到心境恬靜、爽快?？删驮谶@時，圣盧想象他的情婦對這個正在作最后一次練習(xí)、準(zhǔn)備登場表演的男舞蹈演員 發(fā)生了興趣，他的臉?biāo)⒌爻亮讼聛怼?br/>
①華托（1684--1712），法國畫家。多數(shù)作品描繪貴族的閑逸生活，他為后人留下大量素描。
"你眼睛可以看著別處嘛，"他－陰－沉地對她說，"你知道這些舞蹈演員還不如一根鋼絲繩值錢，他們最好還是去踩鋼絲，把腰摔斷算了。待一會兒，他們又要到處吹噓，說你注意他們了。再說你明明聽見叫你到化裝室去換裝了嘛。你又該遲到了。"
這時，有三個先生--三個記者--被圣盧氣乎乎的樣子逗樂了，走過來想聽聽他在說什么。因?yàn)榱硪贿呎诎膊季埃覀儽粩D到他們身上了。
"啊！可我認(rèn)出他了呀，他是我的朋友，"圣盧的情婦眼睛看著舞蹈演員，嚷了起來。"瞧他身材多好，你們看他那雙小手，舞得多來勁，一動全身都動了！"
舞蹈演員朝她轉(zhuǎn)過臉來。他雖然已化裝成空氣中的精靈，但還看得出人的形體。他的眸子猶如一條灰色*的霜帶，在染了色*的僵直的睫毛中間顫動、閃光，一縷微 笑把他的嘴角咧向兩邊，延伸到他那涂了紅粉的臉蛋上。接著，為了討好這個年輕的女人，他開始象小孩子一樣興致勃勃、惟妙惟肖地把他剛才的手掌動作又做了一 遍，就象一個歌唱演員，當(dāng)我們贊揚(yáng)他哪首歌唱得好時，他會討好地把這首歌低聲地再給我們唱上一遍。
"??！太棒了，簡直和剛才一模一樣！"拉謝爾拍手叫好。
"求求你，我的寶貝，"圣盧傷心地對她說，"別這樣出洋相了，我受不了。我向你發(fā)誓。如果你再說一句，我就不陪你到化裝室去了，我要離開這里。行了別 淘氣。喂，你不要再呆在騰騰的煙氣中，這對你不好，"他把臉轉(zhuǎn)向我又說，臉上流露出對我的關(guān)懷。自從我們在巴爾貝克相識以來，他總象這樣關(guān)心我。
"啊！你走吧，我求之不得！"
"告訴你，我再也不來了。"
"不敢有此奢望。"
"聽著，你知道，我答應(yīng)過給你買項(xiàng)鏈的，只要你乖一些，可是，既然你這樣對我……"
"哈！你這樣做，我才不感到意外呢。你給我許了愿，我早該料到你不會履行諾言的。你想炫耀你有錢，我可不象你那樣自私。我不稀罕你的項(xiàng)鏈。有人會給我的。"
"誰也給不了你，因?yàn)槲易尣际執(zhí)嫖伊粝铝耍饝?yīng)除我以外誰也不賣。"
"一點(diǎn)不錯，你想訛詐我，你事先把什么都策劃好了。怪不得人家說馬桑特①的意思是MaterSemita②，這個名字散發(fā)出猶太人的臭氣！"拉謝爾在 回答中錯用了一個詞源，把"羊腸小道"說成是"閃米特族"③了，民族主義者把這個詞源用于圣盧身上是因?yàn)樗鲝堉貙彽吕赘Ｋ拱讣堋？墒鞘ケR之所以成為重 審派完全歸因于這個女演員（她最沒有資格把馬桑特夫人說成是猶太人了，再說，那些社會人種史學(xué)家除了發(fā)現(xiàn)圣盧的母親同猶太族的萊維·米爾布瓦家族沾親帶故 之外，其他一無所獲）。"不過，我會有辦法弄到那串項(xiàng)鏈的，請你相信。布施龍在那種情況下許下的諾言一錢不值。你背叛了我，布施龍會知道的，有人會出雙倍 價錢買他的項(xiàng)鏈。你放心好了，很快你就會有我的消息。"
①圣盧的母親是馬桑特伯爵夫人，她反對重審德雷福斯案。
②拉丁文，意即：閃米特人的母親。
③閃米特族在古代指巴比倫人、亞述人、希伯來人和腓尼基人；近代主要指阿拉伯人和猶太人。
④圣盧的情婦拉謝爾是猶太人。
羅貝有一百個理。但事情總是那樣錯綜復(fù)雜，亂七八糟，拿著一百個理的人也許會有一次沒有理。我不由得回想起羅貝在巴爾貝克海灘時說的那句令人不快但又是無辜的話："這樣，我就可以控制她了。"
"關(guān)于項(xiàng)鏈，你誤解我的意思了。我不是瞎許愿。既然你變著法兒要我離開你，我不給你項(xiàng)鏈?zhǔn)抢硭?dāng)然的。我不明白我怎么背叛你了。我哪一點(diǎn)自私啦？怎么 能說我炫耀自己有錢呢？我一直對你說我是個窮光蛋，分文不名。你這樣認(rèn)為就錯了，我的寶貝。我哪一點(diǎn)自私嘛？你明明知道，我唯一關(guān)心的就是你。"
"對，對，你盡管講下去，"她揶揄地對他說，同時做了個表示蔑視的動作，然后把臉轉(zhuǎn)向那個舞蹈演員：
"啊！他那雙手太不可思議了。我是女人，但我做不出那樣優(yōu)美的動作。"她把臉對著他，用手指著羅貝那張抽搐的臉說："你看，他受不了啦。"她低聲對那位舞蹈演員說，一時的沖動使她變得和暴虐狂一樣殘酷，然而這并不是她對圣盧的真實(shí)感情。
"聽著，最后一次，我向你發(fā)誓，一星期后你要后悔死的，你求我來我也不來了，酒杯已經(jīng)滿啦，你當(dāng)心點(diǎn)，沒有辦法再挽回了。你總有一天要后悔的，那時可就來不及羅。"
也許這是他的心里話。離開情婦他固然很痛苦，但在他后來，與其象這樣在她身邊受罪，倒不如早一點(diǎn)分手的好。
"親愛的，"他又對我說，"別呆在那里，我跟你說，你會咳嗽的。"
我向他指了指我身邊的布景，意思是說我動不了。他輕輕摸了摸頭上的帽子，對身旁那個記者說：
"先生，請您把香煙扔掉好不好，我朋友不能聞煙味。"
他的情婦沒有等他，就朝她的化裝室走去了，走了幾步，她又回過頭來：
"和女人在一起的時候，他那雙小手也象這樣靈巧嗎？"她假裝天真，用做作的動聽的聲音向著舞臺深處的那個男舞蹈演員喊道。"你看上去真象個女人，我相信，我跟你就象跟我的一個女朋友一樣，會合作得很好。"
"據(jù)我所知，這里并不禁止抽煙呀！有病就該呆在家里嘛！"記者說。
男舞蹈演員向女喜劇演員神秘地笑了笑。
"啊！別說話，你讓我發(fā)瘋了，"她對他喊道，"我們以后再約會"
"不管怎么說，先生，您不太禮貌，"圣盧對記者說，他仍然心平氣和，彬彬有禮，仿佛只是在確認(rèn)一個事實(shí)，在對一次事故作出事后的裁決似的。
就在這時，我看見圣盧把胳膊舉得高高的，仿佛在給一個我看不見的人打手勢，或者象一個樂隊(duì)指揮，因?yàn)樗麆傉f完這幾句有禮貌的話，卻舉起手來在記者的臉 上摑了一記響亮的耳光，中間沒有任何過渡，就象在一組交響樂或芭蕾舞曲中一樣，只根據(jù)琴弓的一個動作，優(yōu)美的行板樂曲即刻換成了狂暴的旋律。
現(xiàn)在，戰(zhàn)爭的狂怒接替了外交家溫文爾雅的談話，接替了和平時期的微笑策略，如果你打一記，我還一拳，雙方不打個頭破血流那才怪呢。但我不明白（我就象 看到兩國之間本來可以通過調(diào)整邊界解決的矛盾竟然發(fā)展成為戰(zhàn)爭，或者看到一個病人僅僅因患肝腫瘤就喪失了生命那樣，感到這極不公正），圣盧剛才說話還帶點(diǎn) 兒客氣的意味，怎么會突然做出同前面那些話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動作。這個舉手打人的動作不僅侵犯了人權(quán)，而且違背了因果關(guān)系的原則。然而，在容易沖動的一代人身 上，是會exnibilo①做出這個動作來的。幸好記者沒有還手。這記猛烈的耳光打得他差點(diǎn)兒摔倒，他的臉?biāo)⒌刈儼?，他猶豫了一下，但沒有把手舉起來。至 于他的朋友們，有一個很快別過腦袋，假裝專心在看后臺一個顯然并不存在的人；第二個裝作眼睛里掉進(jìn)了一粒灰塵，使勁地合上眼皮，痛苦地做著怪相；第二個則 喊著沖到臺下：
"我的上帝，我想演出就要開始了，去晚了會沒有位子的。"
①拉丁文，意即：無緣無故。
我本想勸一勸圣盧，可我看見他對那個男舞蹈演員生那樣大的氣，怒火都要從他的眼睛里冒出來了。這股怒火猶如骨架，把他的臉頰繃得緊緊的；他內(nèi)心的激動 完全凝固在臉上，他甚至無意使臉部肌肉放松。既然是這樣，他就根本不會聽我的話，也不會作出響應(yīng)。記者的三個朋友看見事情已經(jīng)結(jié)束，便回到他的身邊，但仍 心有余悸?？墒?，盡管他們?yōu)樽约旱男袆痈械綉M愧，卻仍然堅持要他相信他們確實(shí)不知道剛才發(fā)生的事。因此，他們一個說眼睛里掉進(jìn)了灰塵，另一個說鬧了場虛 驚，以為戲就要開始了，第三個則說看見有一個人走過去，長得和他兄弟象極了。他們甚至還抱怨，說他不了解他們的心情。
"怎么，你沒看見？你眼睛看不清了？"
"那就是說，你們是一群膽小鬼，"被摑耳光的記者小聲嘀咕了一句。
按照剛才虛構(gòu)的事實(shí)，他們應(yīng)該--但沒有想起來--裝出聽不懂的樣子，然而與邏輯相反，他們喊出了一句在這種場合人們習(xí)慣說的話："啊，你的氣還不小哇，別小題大作了，好象你嘴里咬著馬嚼子似的。"
上午，我站在長滿白花的梨樹前，突然明白羅貝對"從上帝身邊來的拉謝爾"的愛情是建立在幻夢之上的。同時，我也意識到這個愛情確實(shí)釀成了痛苦。一個鐘 頭以來，他不停地受著痛苦的折磨，現(xiàn)在痛苦收縮了，縮回到他的身上，時顯時隱，若有若無地顯露在他的眼睛中。圣盧和我，我們離開劇院，在一起走了一程。我 在加布里埃爾大街的一個拐彎處稍稍停了一會兒。從前，我常見到希爾貝特從那條街上走來。我停了一會兒，試圖回顧那些往事。我正要"小跑步"去追圣盧，驀然 看見個衣冠不整的先生好象在同他說話，兩人離得相當(dāng)近。我由此推斷，這是圣盧的朋友。可是，兩人好象還在繼續(xù)靠近。突然，我看見一些卵形物體以令人眩暈的 速度，占領(lǐng)了圣盧面前的空間，形成一個變化無定的星座。這些卵形物體好象是用一只彈弓打出來的，我看至少有七個。然而，這不是什么彈弓射出的物體，而是圣 盧的兩個拳頭。拳頭飛快地變換著位置，看起來象是好幾個拳頭做出了一整套完美無缺、煞是好看的動作。這陣拳頭的好斗性*--而不是審美性*--我一上來就從那 個衣冠不整的先生狼狽的樣子看出了幾分。他張皇失措，頷骨似乎脫開，流了許多血。一群人圍上來詢問情況，他撒了謊，沒有講真話。他轉(zhuǎn)過頭，當(dāng)他看見圣盧頭 也不回地朝我走來時，怨恨而沮喪地、但毫不氣惱地看著他離去。相反，圣盧卻怒形于色*。盡管他沒有挨打，但當(dāng)他走到我跟前時，我看見他的眼睛還在冒火。我認(rèn) 為這件事與劇院里摑耳光事件毫無關(guān)系。那人是一個有同性*戀癖的過路人，看見圣盧是一個漂亮英俊的軍人，就向他提出不正當(dāng)?shù)慕ㄗh。我的朋友驚魂未定。這幫" 惡棍"竟不等天黑就想冒險！當(dāng)他給我講述那人的建議時，就象報紙在報道一起光天化日之下在巴黎市中心發(fā)生的持械搶劫事件那樣，情緒異常激憤。然而，挨打的 那個癮君子也無可厚非，他順著斜坡滑下去，一心只圖快點(diǎn)享受，以為長得漂亮就是允諾他了。而圣盧長得確實(shí)漂亮，這一點(diǎn)是無可爭議的。對付剛才上來同他攀談 的那號人，拳頭固然可以教他們認(rèn)真思索一番，但時間必竟太短，不可能使他們改邪歸正，從而逃脫法律的制裁。因此，盡管圣盧不假思索地給了對方一頓拳頭，但 這種懲罰即使能幫法律的忙，卻不可能移風(fēng)易俗。
接踵而來的這兩件事，尤其是他想得最多的那一件，當(dāng)然會促使圣盧想單獨(dú)呆一會兒。因?yàn)椴痪盟吞岢鐾曳质至?，要我?dú)自去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家，他在那里和我碰頭。他說我們不一起進(jìn)去，這樣他好裝出剛到巴黎的樣子，不讓人家猜到他和我一起已度過了下午的部分時間。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生活環(huán)境果然和德·蓋爾芒特夫人的環(huán)境不太相同，這一點(diǎn)，我在巴爾貝克海灘與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相識之前就料想到了。侯爵夫 人屬于這樣一類女人，出身名門望族，大家也同樣是高門顯貴，然而在社交界卻不享有崇高的地位。除了幾個公爵夫人（都是她的侄女、外甥女或妯娌）和一、兩個 王妃（是她家的故交）以外，到她沙龍來的人全都是二流人物：資產(chǎn)者、外省的或名聲不好的貴族。由于這些人同她過從甚密，久而久之，那么高雅之士和趕時髦的 人也就對她敬而遠(yuǎn)之。再說他們同她非親非故，用不著到她的沙龍來盡義務(wù)。固然，我沒有化多少時間，也沒有費(fèi)任何氣力就弄明白，在巴爾貝克海灘，為什么德· 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消息比我們還要靈通，對我父親和德·諾布瓦先生正在西班牙進(jìn)行的訪問了如指掌。可是，即便是這樣，我也難以想象，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同 大使先生二十余年的曖昧關(guān)系會是侯爵夫人在社交界地位一落千丈的根本原因，因?yàn)槟切┳畛鲲L(fēng)頭的貴婦們在社交界炫耀的情夫還不如諾布瓦先生有身份。況且，他 大概早就不再是她的情夫了，而僅僅是她的一個老朋友。那么，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從前是不是有過其他風(fēng)流事呢？那時候，她的性*格比現(xiàn)在狂熱?，F(xiàn)在她人老珠 黃，變得平靜和虔誠了，這也許得部分地歸功于她拼命享受生活的狂熱年代。她在外省生活多年，就不會鬧出幾場丑聞？她這些浪漫史后人并不知道，只是從她沙龍 烏七八糟的成員看到了后果；倘若沒有這些丑聞，她的沙龍肯定會是純而又純的沙龍之一。她的侄兒說她講話"尖酸刻薄"，那么，她那張利嘴會不會使她在那個年 代樹敵過多？會不會促使她利用自己對男人的某些成功向女人實(shí)施報復(fù)？這一切都是可能的。盡管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在談?wù)摿異u和慈愛時，神態(tài)高雅，富有同情 心，不僅用詞細(xì)膩入微，而且語調(diào)也時強(qiáng)時弱，時重時輕，但這些并不能使這種假設(shè)不成立。因?yàn)槟切┥菡勀承┟赖?，并且感覺到它們的魅力，甚至深有體會的人 （他們會在回憶錄中塑造一個具備這些美德的可敬形象），常常出生于，但并不屬于那個實(shí)踐著這些美德的默默無聞的、粗野而沒有藝術(shù)修養(yǎng)的一代。那一代人在他 們身上會有表現(xiàn)，但不會延續(xù)。他們的性*格和那一代人的不同，他們敏感，有才智，但這種性*格卻不利于行動。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一生中有沒有丑聞，這無關(guān)痛 癢。即使有，也被她家姓氏的光輝遮蓋了。肯定地說，她在社交界失勢的根本原因是她的出眾才智，一種與其說是上流社會女人的，不如說是二流作家的才智。
毫無疑問，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特別鼓吹穩(wěn)健和節(jié)制，這種品質(zhì)一般不會使人產(chǎn)生激*情。說到節(jié)制，如果要說得完全恰當(dāng)，我認(rèn)為光有節(jié)制是不夠的，還必須 兼?zhèn)渥骷业哪承┧刭|(zhì)，必須有不太節(jié)制的激*情。我在巴爾貝克海灘就注意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并不理解某些大藝術(shù)家的才華，她只知道用幽默的玩笑對他們冷 嘲熱諷，使她的不理解披上一層詼諧而優(yōu)雅的外衣。但是，她這種詼諧和優(yōu)雅已達(dá)到爐火純青的地步，竟變成了--在另一個平面上，被用來貶低那些最杰出的作品 --她真正的藝術(shù)素質(zhì)。然而，這種素質(zhì)會對一個人的社交地位產(chǎn)生不良的影響，會導(dǎo)致一種醫(yī)生們所說的挑挑揀揀的毛病。這種毛病具有異常強(qiáng)大的瓦解力，即使 你在社交界的地位十分牢固，不消幾年，也會被它動搖基礎(chǔ)。藝術(shù)家們所說的才智，對上流社會說來似乎是純粹的奢望，而上流社會的人不可能象他們那樣僅以唯一 的一個角度去看待一切，決不會理解他們對選詞或?qū)Ρ葹槭裁从心菢訚夂衽d趣，因此在他們身邊會覺得疲倦，感到惱火，會很快產(chǎn)生反感。然而，德·維爾巴里西斯 夫人的談吐只顯示出一種完全是上流社會的高雅，這在她以后出版的回憶錄中也可以得到證實(shí)。一些重大的事件，她只是輕描淡寫、籠而統(tǒng)之地提一提；對于她過去 的歲月，她幾乎只談了一些輕薄的瑣事，不過，她的描寫卻繪聲繪色*、恰如其分。但是，一部作品，即或涉及的題材是非精神性*的，也還是智力的產(chǎn)物；要在一本書 或一場談話中（因?yàn)檎勗捄蛯憰顒e不大）使人得到一種輕薄已經(jīng)登峰造極的印象，必須要有一定分量的嚴(yán)肅性*，那是一個十足輕薄的人所不具備的。在某些由女人 撰寫的被公認(rèn)為杰作的回憶錄中，有的句子被人稱作高雅的輕浮，引為范例，但總使人想起要達(dá)到這種輕薄程度，作者想必早已精通一門比較沉悶的科學(xué)，一門討厭 的學(xué)問，她在少女時代，在她的女友眼里，可能是一個令人討厭的女學(xué)究。某些文學(xué)素質(zhì)會導(dǎo)致社交生活的失敗，文學(xué)素質(zhì)和社交生活之間的聯(lián)系是那樣必然，今 天，當(dāng)我們拜讀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回憶錄時，只要讀到某個貼切的形容詞和某些前后連貫的比喻，就可以重新看到勒魯瓦夫人那樣的假上流人物在某大使館的 樓梯上可能向老侯爵夫人冷冰冰地行禮的情景。勒魯瓦夫人去蓋爾芒特府的時候，也許會順便送給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一張折了角的名片①，但決不會走進(jìn)她的沙 龍。因?yàn)槔蒸斖叻蛉撕ε峦t(yī)生或公證人的妻子混在一起會有失身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少女時代可能是一個女學(xué)究。她自以為博古通今，顧盼自得，但很可能 鋒芒畢露，咄咄逼人，得罪了上流社會中某些不及她聰明、又不如她有學(xué)問的人，而那些受到傷害的人卻對她耿耿于懷，記恨終生。
①在名片上折一只角就表示親自來訪。
再說，才華不是一種附加物，可以隨便加到那些能使人獲得成功的各種素質(zhì)之中，從而造就上流人士所說的"完美的女人"。才華是某種精神氣質(zhì)的活的產(chǎn)物。 一般地說，在這種氣質(zhì)中，有許多特點(diǎn)是不存在的，占主導(dǎo)地位的是敏感性*。這種敏感性*的某些表現(xiàn)形式，在書中可能感覺不到，但在生活中卻會頑強(qiáng)地表現(xiàn)出來， 例如好奇心，耽于幻想，突然想到這里或那里去走一走，是為了消遣，而不是為了擴(kuò)大或維持社交關(guān)系，或者僅僅是為了發(fā)揮社交關(guān)系的作用。在巴爾貝克海灘時， 我看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把自己關(guān)在她的小圈子中，對坐在旅館大廳里的人不屑一顧。但我敏感到她并不是生性*冷漠才不和別人來往的，而且也不總是閉門謝 客。心血來潮時，她也想結(jié)識這個或那個沒有資格受她接待的無名人士，可能因?yàn)樗X得那人長得漂亮，或者僅僅因?yàn)槁犎苏f他很討人喜歡，或者認(rèn)為他與她熟悉的 人不一樣。而她所熟悉的人全都是最純的圣日爾曼社交圈里的人，在那個時代，她對他們很不以為然，因?yàn)樵谒磥?，他們決不會拋棄她。那個得到她賞識的生活放 蕩的青年，沒有身分的小市民，對她的邀請不肯賞光，她就不得不一再發(fā)出邀請，久而久之，她在那些假上流人的眼里漸漸威信掃地，因?yàn)樗麄冊u定一個沙龍好壞， 往往根據(jù)女主人不接待什么樣的人，而不是根據(jù)她接待什么樣的人。的確，如果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年輕時對自己是貴族的精華感到乏味，有意得罪她周圍的 人，以作踐自己的地位自娛的話，那么，當(dāng)她在社交界的地位一落千丈后，反倒眷戀起她失去的地位了。從前，如果說她為了向公爵夫人們顯示自己比他們高明，她 們不敢做的事她敢說敢做的話，那末現(xiàn)在，除了她的親屬之外，公爵夫人們都不愿光臨她的沙龍，她覺得自己變得渺小了，她還希望能獨(dú)霸一方，但不再是用思想， 而是用別的方法。她想把過去她竭力排斥的貴婦都吸引到她的沙龍里來。不知有多少女人，一生就象這樣被分割成若干個對比鮮明的階段！況且，對她們的生活，人 們知道得很少（因?yàn)槊總€人按照不同的年齡，似乎有著不同的世界，老人們守口如瓶，使得年輕人對過去很難有明確的概念，很難了解人生的整個過程）。當(dāng)她們走 到人生最后一個階段時，她們又會不遺余力地去奪回她們在前一個階段心甘情愿地拋棄的東西。那么是用怎樣的方式拋棄的呢？當(dāng)今的青年是想象不到的。更何況他 們眼前是一個德高望重的維爾巴里西斯侯爵夫人，怎么也不會想到，這個一本正經(jīng)的回憶錄作者，戴著白發(fā)套顯得那么莊重，卻曾經(jīng)是一個一宵千金的風(fēng)流女人，使 多少現(xiàn)在已長眠地下的男人喪魂失魄。盡管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曾巧妙而自然地、堅持不懈地作踐她高貴的出身給予她的地位，但這并不能說明，即使在那個遙遠(yuǎn) 的年代，她對她的地位毫不重視。同樣，一個神經(jīng)衰弱癥患者可以整天為自己密謀一種清靜而懈怠的生活，但他仍然認(rèn)為這種生活不堪忍受；當(dāng)他趕緊在束縛他的網(wǎng) 上再開一個洞眼時，很可能他只夢想舞會、狩獵和旅行。我們無時無刻不在確立我們的生活方式，但是，我們會身不由己地把我們現(xiàn)在的特征，而不是理想的人的特 征作為臨摹的圖樣。勒魯瓦夫人同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打招呼時表現(xiàn)出的輕蔑態(tài)度，在某種意義上可能反映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本性*，卻絲毫也不符合她的 愿望。
毫無疑問，當(dāng)勒魯瓦夫人同侯爵夫人"斷絕來往"（這是斯萬夫人心愛的用語）時，侯爵夫人為了自我安慰，可能會回想起瑪麗-阿梅莉王后從前對她說過的一 句話："我愛您就象愛女兒一樣。"但是王后的這種恩寵是不公開的。沒有人會知道，它就象藝術(shù)學(xué)院舊時頒發(fā)的頭等文憑，上面布滿了灰塵，它僅僅對侯爵夫人才 具有存在的價值。在上流社會中，唯有那些能創(chuàng)造生活，并且會隨時消失的好處才是真正的好處，享有這些好處的人既不想保留，也不想到處張揚(yáng)，因?yàn)樵谕惶?中，還會有一百個好處接踵而來。盡管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必要時會回憶王后的話來作自我安慰，但她卻寧愿用王后的話換取勒魯瓦夫人經(jīng)常受到邀請的權(quán)力。就 象一個大藝術(shù)家走進(jìn)一家飯店，誰也不認(rèn)識他，他那件過時的舊上衣和臉上靦腆的神情也顯示不出他的才華，他寧愿自己成為鄰桌那個年輕的場外經(jīng)紀(jì)人，盡管這個 人屬于社會最低層，卻有兩個女演員相陪，老板、侍應(yīng)部領(lǐng)班、侍者，穿制服的服務(wù)員，就連學(xué)廚的小徒弟，全都走出廚房，絡(luò)繹不絕地跑來向他大獻(xiàn)殷勤，就象童 話劇中看到的那樣，而那個飲料總管手里拿著滿是灰塵的酒瓶，渾身上下也都是灰塵，被光線刺得睜不開眼睛，一瘸一拐地朝著經(jīng)紀(jì)人走來，象是剛才從黑暗的酒窖 上來時，半路上扭傷了腳似的。
然而，應(yīng)該承認(rèn)，勒魯瓦夫人沒有出席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沙龍盡管使女主人傷心，但卻沒有引起多少客人的注意。他們根本不知道勒魯瓦夫人的特殊地 位，因?yàn)樗齼H僅在上流社會有名氣。他們毫不懷疑，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招待會是巴黎最出色*的招待會，正如今天她的回憶錄的讀者所確信的那樣。
離開圣盧后，我就去拜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我第一次去她家里，是德·諾布瓦先生向我父親提議的。我在她的客廳里找到了她?？蛷d的墻壁裝飾著黃綢， 沙發(fā)和令人贊嘆不絕的安樂椅是用博韋的絨繡做面，玫瑰紅的幾乎可以說是紫羅蘭的顏色*，看上去就象成熟的覆盆子，與墻壁的黃綢相映生輝。在蓋爾芒特和維爾巴 里西斯兩家人的肖像旁邊，還可以看到瑪麗·阿梅莉王后、比利時王后、德·儒安維爾親王和奧地利皇后的肖象，這是他們親自贈送的。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頭戴 一頂舊時的鑲著黑色*花邊的軟帽（她以一種對地方色*彩或歷史色*彩先入為主的本能保留了這頂軟帽，就象從布列塔尼來的旅店老板，盡管他的顧客全都換了巴黎人， 他卻仍然認(rèn)為應(yīng)該讓他的女仆們戴帽子和穿大袖管衣服），坐在一張小書桌前，桌上放著畫筆、調(diào)色*板和一張剛動筆的水彩畫，旁邊是玻璃杯、茶碟和茶杯，里面放 著苔薔薇、百日草和鐵線蕨?？腿思娭另硜?，她這時已停止畫花，那些杯、碟中的花草似乎象一張十八世紀(jì)的銅板畫上的花卉，花就放在一個賣花女的柜臺上?？蛷d 里暖烘烘的，因?yàn)楹罹舴蛉嗽趶某潜せ貋淼穆飞鲜軟龅昧烁忻?，屋里特意生了火。我來到客廳時，已有幾個客人在了。其中一個是檔案保管員。今天上午，德·維爾 巴里西斯夫人和他一起，把歷史人物寫給她的親筆信歸了歸類。這些真跡fac-similes①后，準(zhǔn)備作為證明文件放進(jìn)她正在撰寫的回憶錄中。在這些客人 里，還有一個是歷史學(xué)家，看上去惶惶不安，不茍言談。他得知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繼承了一張蒙莫朗西②公爵夫人的畫像，想復(fù)制一份，作為他那部關(guān)于投石黨 ③的著作的插圖，因此他來懇求得到她的同意。我的老同學(xué)布洛克也來了。他現(xiàn)在是個青年劇作家，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指望他能為她提供一些不要報酬的演員， 參加她即將舉辦的日場演出。誠然，社會的萬花筒正在轉(zhuǎn)動，德雷福斯案件就要把猶太人貶入社會最低層，但是，一方面，盡管為德雷福斯翻案的狂風(fēng)四起，波濤在 暴風(fēng)雨的開始階段是不會達(dá)到高|潮的。再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至今還置身于德雷福斯案件之外，不聞不問，漠不關(guān)心，聽到家里有人怒斥猶太人，她也聽而不 聞。最后，象布洛克這樣的青年猶太人，還是個無名小卒，不會引起任何人注意，而他們黨內(nèi)有代表性*的知名猶太人卻正在受到威脅?，F(xiàn)在，他下巴上點(diǎn)綴著"山羊 胡"，戴著夾鼻眼鏡，穿著緊腰長禮服，手里拿著手套，猶如拿著一卷紙沙草紙。
①拉丁語，意即：復(fù)制。
②蒙莫朗西家族是法國最有影響的貴族家族之一。
③指1648年至1653年間法國反專制的政治運(yùn)動。
羅馬人、埃及人和土耳其人會討厭猶太人。但是在一個法國沙龍里，這些人民之間的差別微乎其微，很難感覺得到。一個猶太人走進(jìn)一個沙龍，就好象走出了大 沙漠，象鬣狗那樣傾斜著身體，彎著頸背，口中不停地說著"薩拉姆①"，這副模樣和神情，恰好能滿足人們對東方風(fēng)味的好奇心。不過，這個猶太人必須不屬于" 上流社會"，否則，他的外表很快就會象一個英國貴族，舉止風(fēng)度會完全法國化，這樣一來，他那桀驁不馴的、象金蓮花那樣胡亂生長的鼻子會使人想到馬斯卡里耶 ②，而不是所羅門③。但是布洛克還沒有被"圣日耳曼區(qū)"的訓(xùn)練軟化，也沒有因?yàn)橥臀靼嘌澜佑|而變得高貴，盡管他一身歐洲裝束。但對于那些愛好異國情 調(diào)的人來說，他仍然是德剛④畫筆下的猶太人，奇特穎異，饒有趣味。
①"薩拉姆"是阿拉伯人表示問候的用語，意為"祝你一切如意"。
②馬斯卡里耶是法國十七世紀(jì)喜劇作家莫里哀的劇中人物，一個詼諧快活的仆人。
③所羅門（前972-932），以色*列王大衛(wèi)的兒子，繼承王位后，以色*列達(dá)到鼎盛時期。
④德剛（1803-1860），法國畫家，是東方風(fēng)格畫的杰出代表。
這個種族具有令人驚奇的生命力，世世代代，繁衍生息，把一個完整的手指一直伸到現(xiàn)代的巴黎，伸到我們劇院的走廊里和銀行、郵局、商店的營業(yè)窗口后面， 伸到葬禮中和大街上；它使現(xiàn)代的帽子猶太化，吞并了歐洲的裝束，使人忘記了舊式禮服，使之就范，總之，使和畫在大流士一世①宮門前一座絮斯②風(fēng)格建筑物中 楣上的亞述謄寫人所穿的衣服十分相象。（一小時后，德·夏呂斯先生向人打聽布洛克這個名字是否是猶太人的名字，布洛克就認(rèn)為夏呂斯對猶太人懷有敵意，其實(shí) 這純粹出于對藝術(shù)的好奇心和對地方色*彩的熱愛。）但是，談種族的延續(xù)性*并不能確切地表達(dá)我們對猶太人、希臘人、波斯人，對所有這些人民的印象，最好還是讓 他們各有各的特色*。我們從古代畫中熟悉了古希臘人的面孔，在絮斯一個宮殿的三角楣上看到過亞述人。然而，當(dāng)我們在社交場合邂逅這個或那個種族的東方人時， 仍然會感到他們是超自然的人，是靠招魂術(shù)的力量招來的幽靈。我們僅有一個表面印象，現(xiàn)在這個印象有了深度，它在三維空間上伸展開來，它在動。年輕的希臘婦 女，一個銀行闊老板的女兒，當(dāng)今最時髦的女子，看上去就象在一出歷史芭蕾舞劇中扮演群眾角色*的女演員，活生生地代表著希臘藝術(shù)；但在戲劇中，導(dǎo)演使這些人 物形象變得蒼白無力。相反，當(dāng)一個土耳其婦女、一個猶太人進(jìn)入一個沙龍，我們會看到一幅動人的場面，人物形象會變得生動活潑，奇妙非凡，仿佛真是招魂術(shù)招 來的亡靈。是靈魂（更確切地說，至少是那些亡靈顯形說中一貫宣揚(yáng)的靈魂）在我們面前做著這種令人不解的手勢和表情，是我們從前在獨(dú)一無二的博物館中模模糊 糊地看到過的靈魂，從微不足道的先于經(jīng)驗(yàn)存在的生活中找出來的古希臘人和古猶太人的靈魂。在那個年輕的希臘婦女身上我們想擁抱的--但這只是妄想，因?yàn)槲?們靠近她，她就閃開--是畫在一只花瓶上的曾得到人贊美的人物形象，如果我利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客廳的光線給布洛克照幾張相，我認(rèn)為我們得到的以色*列 的形象，正是那些亡靈的照片顯示的形象。這形象是那樣撩撥人心，因?yàn)樗幌笕?；可又那樣令人失望，因?yàn)樗吘古c人類太相象。更廣義地說，在我們每天生活的 可憐的世界上，連我們周圍人說的毫無意義的話，我們也會感到它們具有超自然的力量；在這個可憐的世界上，即使是一個有才華的人，盡管我們象圍著一張轉(zhuǎn)動的 桌子圍在他的身邊，等待他道出無窮世界的奧秘，他也只會說出布洛克剛才說的話："但愿他們注意我這頂大禮帽。"
①大流士一世（約前558-486），古波斯帝國國王。
②古波斯城市名。那里有大流士一世王宮的廢墟。
"我的上帝，那些部長們，我親愛的先生，"我走進(jìn)客廳時，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好象正在和我的老同學(xué)說話，我的闖入打斷了她的話頭，不過她立刻又接上 了，"那些部長們，誰也不想見他們。盡管我那時還小，但我清楚地記得，國王曾要我祖父邀請德卡茲先生參加一個舞會。舞會上，我父親要同貝里公爵夫人跳舞。 國王對我祖父說：'您會讓我高興的，弗洛里蒙。'我祖父耳朵有點(diǎn)背，聽成了德·加斯特里先生，感到國王的請求很自然。當(dāng)他明白是要他邀請德卡茲先生時，他 心里一陣反感，但還是折腰應(yīng)允，并且當(dāng)晚就給德卡茲先生發(fā)出請柬，請他光臨他下周舉辦的舞會。因?yàn)?，先生，那時候的人都很講禮貌，女主人不可能只滿足于在 請柬上親筆寫：'清茶一杯'，'跳舞茶會'，或'音樂茶會'。然而，他們既懂得禮貌，也會表現(xiàn)出無禮。德卡茲先生接受邀請了，可是舞會前夕，人們得知我祖 父因身體不爽而把舞會取消了。他沒有違抗國王，但也沒有讓德卡茲先生參加他的舞會……是的，先生，我清楚地記得莫萊①先生，他很風(fēng)趣，他在法蘭西學(xué)院接見 德·維尼②先生時就證明了這一點(diǎn)。但他十分拘泥虛禮，我仿佛還看見他手中拿著大禮帽回家吃晚飯的情景。"
"?。∵@很能使人想到受腓力斯人③影響相當(dāng)深的一個時代，因?yàn)楹翢o疑問，回家時把帽子拿在手上是普遍的習(xí)慣，"布洛克說，他很想利用這個難得的機(jī)會， 向一個見證人了解昔日貴族的生活特點(diǎn)，而那位有時兼任侯爵夫人秘書的檔案保管員向侯爵夫人投去了溫柔的目光，仿佛在對我們說："瞧！她多么了不起！她什么 都知道，誰都認(rèn)識。你們可以隨便問她。她是一個非凡的女人。"
①莫萊（1781-1855），法國政治人物，在第一帝國和波旁王朝復(fù)辟時期充任過要職。
②維尼（1797-1863），法國浪漫主義詩人、作家。反對法國資產(chǎn)階級革命，所寫詩歌充滿悲觀情緒。
③腓力斯人是地中海東岸的古代居民，泛指沒有文藝修養(yǎng)和粗俗的人。
"不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答道，一面把浸著鐵線蕨的玻璃杯挪近一些，呆會兒她還要畫花，"這僅僅是莫萊的習(xí)慣。我從沒見過我父親在家還拿著帽子。除非國王駕臨，因?yàn)閲醯侥膬憾际羌遥魅嗽谧约业目蛷d里反而成了客人。"
"亞里士多德對我們有過教導(dǎo)，在……"投石黨歷史學(xué)家比埃爾先生壯著膽子說道?？伤f話時畏首畏尾，怯生怯氣，結(jié)果誰也沒有注意他。他患神經(jīng)性*失眠癥 已有幾個星期了，吃什么藥都不管用，天天睡不著覺，累得精疲力竭，因此除了工作需要外很少出門。別人出門是家常便飯，可他就象從月球上下來一樣費(fèi)勁。正因 為他不能經(jīng)常出去走走，當(dāng)他看到別人的生活不能隨時發(fā)揮最大的效率以滿足他生活中勃發(fā)的沖動時，就會感到萬分驚訝。他每次去圖書館總要奪緊腰禮服，盡量使 自己挺直腰桿，站穩(wěn)腳跟，就象威爾斯①筆下的人物，可他常常吃閉門羹。值得慶幸的是，他去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家卻沒有被拒之門外，他馬上就可以看見那張 肖像了。①威爾斯（1866-1946），英國作家。作品大多諷刺資本主義社會的丑惡現(xiàn)象。
布洛克打斷了他的話頭。
"真的，"他說，這是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所講的國王駕臨的禮節(jié)問題作出的反應(yīng)，"您說的我一點(diǎn)也不知道（好象他不應(yīng)該不知道似的）。"
"說到國王駕臨，您知道昨天上午我侄兒巴贊同我開的愚蠢的玩笑嗎？"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問檔案保管員。"他自己沒來，而是派人來告訴我，瑞典王后想見我。"
"??！他就這樣冷漠地派人來同您說一說就完了！這不是開玩笑嘛！"布洛克高聲說，說完便哈哈大笑起來，而那位歷史學(xué)家只是羞怯而莊重地稍微笑了笑。
"我大吃一驚，因?yàn)槲覄倧泥l(xiāng)下回來不幾天，想清靜一下，我要求大家不要把我回來的消息告訴任何人。我心里納悶，瑞典王后怎么會知道我在巴黎的，也不讓 我歇兩天喘口氣。"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這番話使她的客人無不感到驚訝：瑞典王后想登門拜訪，而女主人卻認(rèn)為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