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相勸頻攜金粟杯，莫將閑事系柔懷。年年只是人依舊，處處何曾不開？

歌詠且添詩酒興，醉酣還命管弦來。尊前百事皆如昨，簡點惟無溫 秀才。

話說西門慶見月娘半日不出，又親一自一進來催促，見月娘穿衣裳，方才請任醫(yī)官進明間內(nèi)坐下。少頃，月娘從房內(nèi)出來，望上道了萬福，慌的任醫(yī)官躲在旁邊，屈身還禮。月娘就在對面椅上坐下。琴童安放桌兒錦茵，月娘向袖口邊伸玉腕，露青蔥，教任醫(yī)官診脈。良久診完，月娘又道了個萬福。身回房了。房中小廝拿出茶來。吃畢茶，任醫(yī)官說道：“老夫人原來稟的氣血弱，尺脈來的浮澀。雖是胎氣，有些榮衛(wèi)失調(diào)，易生嗔怒，又動了肝火。如今頭目不清，中膈有些阻滯煩悶，四肢之內(nèi)，血少而氣多?！痹履锸钩銮偻瘉碚f：“娘如今只是有些頭疼心脹，胳膊發(fā)麻，肚腹往下墜著疼，腰酸，吃飲食無味?！比吾t(yī)官道：“我已知道，說得明白了。”西門慶道：“不瞞后溪說，房下如今見懷臨月身孕，因著氣惱，不能運轉(zhuǎn)，滯在一一膈間。望乞老先生留神加減一二，足見厚一情一?！比吾t(yī)官道：“豈勞分付，學(xué)生無不用心。此就奉過安胎理氣和中養(yǎng)榮蠲痛之劑來。老夫人服過，要戒氣惱，就厚味也少吃?！蔽鏖T慶道：“望乞老先生把他這胎氣好生安一安。”任醫(yī)官道：“已定安胎理氣，養(yǎng)其榮衛(wèi)，不勞分付，學(xué)生一自一有斟酌?！蔽鏖T慶復(fù)說：“學(xué)生第三房下有些肚疼，望乞有暖宮丸藥，并見賜些。”任醫(yī)官道：“學(xué)生謹領(lǐng)，就封過來。”說畢起身，走到前廳院內(nèi)，見許多教坊樂工伺候，因問：“老翁，今日府上有甚事？”西門慶道：“巡按宋公連兩司官，請巡撫侯石泉老先生，在舍擺酒?！边@任醫(yī)官聽了，越發(fā)駭然尊敬，在前門揖讓上馬，打了恭又打恭，比尋常不同，倍加敬重。西門慶送他回來，隨即封了一兩銀子，兩方手帕，使琴童騎馬討藥。

李嬌兒、孟玉樓眾人，都在月娘房里裝定果盒，搽抹銀器。因說：“大娘，你頭里還要不出，怎么他看了就知道你心中的病？”月娘道：“甚么好成樣的老婆，由他死便死了罷，可是他說的：‘你是我婆婆？無故只是大小之分罷了。我還大他八個月哩，漢子疼我，你只好看我一眼兒罷了。’他不討了他口里話，他怎么和我大嚷大鬧？若不是你們攛掇我出，我后十年也不出。隨他死，教他死！常言道：‘一雞死，一雞鳴，新來雞兒打鳴忒好聽。’我死了，把他立起來，也不亂，也不嚷，才‘拔了蘿卜地皮寬”?！庇駱堑溃骸按竽铮畤?，耶嚛！那里有此話，俺每就替他賭個大誓。這六姐，不是我說他，有些不知好歹，行事要便勉強，恰似咬群出尖兒的一般，一個大有口沒心的行貨子。大娘你惱他，可知錯惱了哩?！痹履锏溃骸八潜饶銢]心？他一團 兒心機。他怎的會悄悄聽人，行動拿話兒譏諷人?！庇駱堑溃骸澳铮闶莻€當(dāng)家人，惡缸兒，不恁大量些，卻怎樣兒的！常言一個君子待了十個小人。你手放高些，他敢過了；你若與他一般見識起來，他敢過不。”月娘道：“只有了漢子與他做主兒著，那大老婆且打靠后?！庇駱堑溃骸昂迥莻€哩？如今像大娘心里恁不好，他爹敢往那屋里么！”月娘道：“他怎的不？可是他說的，他屋里拿豬心繩子套，他不？一個漢子的心，如同沒籠頭的馬一般，他要喜歡那一個，只喜歡那個。誰敢攔他攔，他又說是了。”玉樓道：“罷么，大娘，你已是說過，通把氣兒納納兒。等我教他來與娘磕頭，賠個不是。趁著他大妗子在這里，你們兩個笑開了罷。你不然，教他爹兩個里不作難？就行走也不方便。但要往他屋里，又怕你惱；若不，他又不敢出來。今日前邊恁擺酒，俺們都在這里定果盒，忙的了不得，他到落得在屋里躲猾兒。俺每也饒不過他。大妗子，我說的是不是？”大妗子道：“姑娘，也罷，他三娘也說的是。不爭你兩個話差，只顧不見面，教他姑夫也難，兩下里都不好行走的。”月娘通一聲也不言語。

孟玉樓身往前走。月娘道：“孟三姐，不要叫他，隨他來不來罷。”玉樓道：“他不敢不來，若不來，我可拿豬毛繩子套了他來?！币恢弊叩浇鹕彿恐?，見他頭也不梳，把臉黃著，坐在炕上。玉樓道：“五姐，你怎的裝憨兒？把頭梳起來，今日前邊擺酒，后邊恁忙亂，你也進走走兒，怎的只顧使一一兒起來？剛才如此這般，俺每勸了他這一回。你到后邊，把惡氣兒揣在懷里，將出好氣兒來，看怎的與他下個禮，賠個不是兒罷。你我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頭。常言：‘甜言美語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你兩個已是見過話，只顧使一一兒到幾時？人受一口氣，佛受一爐香，你與他賠個不是兒，天大事都了了。不然，你不教爹兩下里也難。待要往你這邊來，他又惱?！苯鹕彽溃骸耙畤?，耶嚛！我拿甚么比他？可是他說的，他是真材實料，正經(jīng)夫妻，你我都是趁來的露，能有多大湯兒？比他的腳指頭兒也比不的兒?！庇駱堑溃骸澳阌终f，我昨日不說的，一一一打三四個人。就是后婚老婆，也不是趁將來的，當(dāng)初也有個三媒六證，難道只恁就跟了往你家來！砍一枝，損百株，就是六姐惱了你，還有沒惱你的。有勢休要使盡，有話休要說盡。凡事看上顧下，留些兒防后才好。不管蜢蟲、螞蚱，一例都說著。對著他三位師父、郁大姐。人人有面，樹樹有皮，俺每臉上就沒些血兒？他今日也覺不好意思的。只是你不，卻怎樣兒的？少不的逐日唇不離腮，還有一處兒。你快些把頭梳了，咱兩個一答兒到后邊?！蹦桥私鹕徱娝グ阏f，尋思了半日，忍氣吞聲，鏡臺前拿過抿鏡，只抿了頭，戴上（髟狄）髻，穿上衣裳，同玉樓徑到后邊上房來。

玉樓掀開簾兒先進，說道：“我怎的走了就牽了他來！他不敢不來！”便道：“我兒，還不過來與你娘磕頭！”在旁邊便道：“親家，孩兒年幼，不識好歹，沖撞親家。高抬貴手，將就他罷，饒過這一遭兒。到明日再無禮，犯到親家手里，隨親家打，我老身也不敢說了?！蹦桥私鹕徟c月娘磕了四個頭，跳起來，趕著玉樓打道：“汗邪了你這麻一一一婦一，你又做我娘來了?！边B眾人都笑了，那月娘忍不住也笑了。玉樓道：“賊奴才，你見你主子與了你好臉兒，就抖毛兒打起老娘來了?！贝箧∽拥溃骸澳憬忝脗冃﹂_，恁歡喜歡喜卻不好？就是俺這姑娘一時間一言半語（目吉）（目舌）你們，大家廝抬廝敬，盡讓一句兒就罷了。常言：‘牡丹兒雖好，還要綠葉扶持?！痹履锏溃骸八谎哉Z，那個好說他？”金蓮道：“娘是個天，俺每是個地。娘容了俺每，俺每骨禿叉著心里?！庇駱谴蛄怂绫骋幌?，說道：“我的兒，你這回才像老娘養(yǎng)的。且休要說嘴，俺每做了這一日話，也該你來助助忙兒。”這金蓮便向炕上與玉樓裝定果盒，不在話下。

琴童討將藥來，西門慶看了藥貼，就叫送進來與月娘、玉樓。月娘便問玉樓：“你也討藥來？”玉樓道：“還是前日看根兒，下首里只是有些怪疼，我教他爹對任醫(yī)官說，稍帶兩服丸子藥來我吃?！痹履锏溃骸澳氵€是前日空心掉了冷氣了，那里管下寒的是！”

按下后邊。卻說前廳宋御史先到了，西門慶陪他在卷棚內(nèi)坐。宋御史深謝其爐鼎之事：“學(xué)生還當(dāng)奉價。”西門慶道：“奉送公祖，猶恐見卻，豈敢云價。”宋御史道：“這等，何以克當(dāng)？”一面又作揖致謝。茶罷，因說起地方民一情一風(fēng)俗一節(jié)，西門慶大略可否而答之。次問及有司官員，西門慶道：“卑職只知本府胡 正堂民望素著，李知縣吏事克勤。其余不知其詳，不敢妄說。”宋御史問道：“守備周秀曾與執(zhí)事相一一交 一一，為人卻也好不好？”西門慶道：“周總兵雖歷練老成，還不如濟州荊都監(jiān)，青年武舉出身，才勇兼?zhèn)?，公祖倒看他看?！彼斡返溃骸澳皇嵌急O(jiān)荊忠？執(zhí)事何以相熟？”西門慶道：“他與我有一面之一一交 一一，昨日遞了個手本與我，望乞公祖青盼一二?！彼斡返溃骸拔乙簿寐勊莻€好將官?！庇謫柶浯握?，西門慶道：“卑職還有妻兄吳鎧，見任本衙右所正千之職。昨日委管修義倉，例該升指揮，亦望公祖提拔，實卑職之沾恩惠也。”宋御史道：“既是令親，到明日類本之時，不但加升本等職級，我還保舉他見任管事?！蔽鏖T慶連忙作揖謝了，因把荊都監(jiān)并吳大舅履歷手本遞上。宋御史看了，即令書吏收執(zhí)，分付：“到明日類本之時，呈行我看?！蹦抢舻涫障?img align="absmiddle" alt="去" class="imgzi" src="/imgzi/qu.jpg"/>了。西門慶又令左右悄悄遞了三兩銀子與他，不在話下。

正說話間，前廳鼓樂響，左右來報：“兩司老爺都到了。”慌的西門慶即出迎接，到廳上敘禮。這宋御史慢慢才走出園角門。眾官見禮畢數(shù)，觀看正中擺設(shè)大卓一張，五老定勝方糖，高頂簇盤，甚是齊正，周圍卓席俱豐勝，心中大悅。都望西門慶謝道：“生受，容當(dāng)奉補?！彼斡返溃骸胺仲Y誠為不足，四泉看我分上罷了，諸公不消奉補?！蔽鏖T慶道：“豈有此理?！币幻娓鞣执涡蜃拢笥夷蒙喜鑱?。眾官又一面差官邀。

看看等到午后，只見一匹報馬來到說：“侯爺來了。”這里兩邊鼓樂一齊響起，眾官都出大門迎接。宋御史只在二門里相候。不一時，藍旗馬道過盡，侯巡撫穿大紅孔雀，戴貂鼠暖耳，渾金帶，坐四人大轎，直至門首下轎。眾官迎接進來。宋御史亦換了大紅金云白豸暖耳，犀角帶，相讓而。到于大廳上，敘畢禮數(shù)，各官廷參畢，然后是西門慶拜見。侯巡撫因前次擺酒請六黃太尉，認得西門慶。即令官吏拿雙紅友生侯濛單拜貼，遞與西門慶。西門慶雙手接了，分付家人捧上。一面參拜畢，寬衣上坐。眾官兩旁僉坐，宋御史居主位。奉畢茶，階下動起樂來。宋御史遞酒簪，捧上尺頭，隨即抬下卓席來，裝在盒內(nèi)，差官吏送到公廳了。然后上坐，獻湯飯，割獻豬，俱不必細說。先是教坊隊舞，撮弄百戲，十分齊整。然后才是海鹽子弟上來磕頭，呈上關(guān)目揭貼。侯公分付搬演《裴晉公還帶記》。唱了一折下來，又割錦纏羊。端的簇錦攢，吹彈歌舞，簫韶盈耳，金貂滿座。有詩為證：

華堂非霧亦非漸，歌遏行云酒滿筵。

不但紅娥垂玉佩，果然綠鬢金蟬。

侯巡撫只坐到日西時分，酒過數(shù)巡，歌唱兩折下來，令左右拿五兩銀子，分賞廚役、茶酒、樂工、腳下人等，就穿衣起身。眾官俱送出大門，看著上轎而?；貋恚斡放c眾官謝了西門慶，亦告辭而歸。

西門慶送了回來，打發(fā)樂工散了。因見天一色一尚早，分付把卓席休動。一面使小廝請吳大舅并溫 秀才、應(yīng)伯爵、傅伙計、甘伙計、賁第傳、陳敬濟來坐，聽唱。又拿下兩卓酒肴，打發(fā)子弟吃了。等的人來，教他唱《四節(jié)記（冬景）韓熙載夜宴陶學(xué)士》抬出梅來，放在兩邊卓上，賞梅飲酒。先是三伙計來旁坐下。不一時，溫 秀才也過來了，吳大舅、吳二舅、應(yīng)伯爵都來了。應(yīng)伯爵與西門慶唱喏：“前日空過眾位嫂子，又多謝重禮?！蔽鏖T慶笑罵道：“賊天殺的狗材，你打窗眼兒內(nèi)偷瞧的你娘們好！”伯爵道：“你休聽人胡說，豈有此理。我想來也沒人?！敝竿踅?jīng)道：“就是你這賊狗骨禿兒，干凈來家就學(xué)舌。我到明日把你這小狗骨禿兒一一也咬了?！闭f畢，吃了茶。

吳大舅要到后邊，西門慶陪下來，向吳大舅如此這般說：“對宋大巡已替大舅說，他看了揭貼，一一交 一一付書辦收了。我又與了書辦三兩銀子，連荊大人的都放在一處。他親口許下，到明日類本之時，一自一有意思。”吳大舅聽了，滿心歡喜，連忙與西門慶唱喏：“多累姐夫費心?！蔽鏖T慶道：“我就說是我妻兄，他說既是令親，我已定見過分上?！庇谑峭椒恐?，見了月娘。月娘與他哥道萬福。大舅向大妗子說道：“你往家罷了，家里沒人，如何只顧不了？”大妗子道：“三姑娘留下，教我過了初三日哩。”吳大舅道：“既是姑娘留你，到初四日便了?！闭f畢，來到前邊，同眾坐下飲酒。不一時，下邊戲子鑼鼓響動，搬演《韓熙載夜宴（郵亭佳遇）》。正在熱鬧處，忽見玳安來說：“喬親家爹那里，使了喬通在下邊請爹說話。”西門慶隨即下席見喬通。喬通道：“爹說昨日空過親家。爹使我送那援納例銀子來，一封三十兩，另外又拿著五兩與吏房使用?！蔽鏖T慶道：“我明日早封過與胡 大尹，他就與了札付來。又與吏房銀子做甚么？你還帶回。”一面分付玳安拿酒飯點心，管待喬通，打發(fā)了。

話休饒舌。當(dāng)日唱了《郵亭》兩折，有一更時分，西門慶前邊人散了，看收了家火，就進月娘房來。大妗子正坐的，見西門慶進來，連忙往那邊屋里了。西門慶因向月娘說：“我今日替你哥如此這般對宋巡按說，他許下除加升一級，還教他見任管事，就是指揮僉事。我剛才已對你哥說了，他好不喜歡，只在年終就題本?！痹履锉愕溃骸皼]的說，他一個窮衛(wèi)家官兒，那里有二三百銀子使？”西門慶道：“誰問他要一百文錢兒。我就對宋御史說是我妻兄，他親口既許下，無有個不做分上的?！痹履锏溃骸半S你與他干，我不管你。”西門慶便問玉簫：“替你娘煎了藥，拿來我瞧著，打發(fā)你娘吃了罷?！痹履锏溃骸澳?img align="absmiddle" alt="去" class="imgzi" src="/imgzi/qu.jpg"/>，休管他，等我臨睡一自一家吃?！蹦俏鏖T慶才待往外走，被月娘又叫回來，問道：“你往那里？若是往前頭，趁早兒不要。他頭里與我陪過不是了，只少你與他陪不是哩?！蔽鏖T慶道：“我不往他屋里?！痹履锏溃骸澳悴煌堇?img align="absmiddle" alt="去" class="imgzi" src="/imgzi/qu.jpg"/>，往誰屋里？那前頭媳一婦一子跟前也省可。惹的他昨日對著大妗子，好不拿話兒咂我，說我縱容著你要他，圖你喜歡哩。你又恁沒廉恥的?！蔽鏖T慶道：“你理那小一一一婦一兒怎的！”月娘道：“你只依我說，今日偏不要你往前邊，也不要你在我這屋里，你往下邊李嬌姐房里睡。隨你明日不，我就不管了?！蔽鏖T慶見恁說，無法可處，只得往李嬌兒房里歇了一夜 。

到次日，臘月初一日，早往衙門中同何千發(fā)牌升廳畫卯，發(fā)放公文。一早辰才來家，又打點禮物豬酒，并三十兩銀子，差玳安往東平府送胡 府尹。胡 府尹收下禮物，即時封過札付來。西門慶在家，請了徐先生，廳上擺設(shè)豬羊酒果，燒紙還愿心畢，打發(fā)徐先生了。因見玳安到了，看了回貼，札付上面用著許多印信，填寫喬洪本府義官名目。一面使玳安送兩盒胙一一與喬大家，就請喬大來吃酒，與他札付瞧。又分送與吳大舅、溫 秀才、應(yīng)伯爵、謝希大并眾伙計，每人都是一盒，不在話下。一面又發(fā)貼兒，初三日請周守備、荊都監(jiān)、張團 練、劉、薛二內(nèi)相、何千、范千、吳大舅、喬大、王三官兒，共十位客，叫一起雜耍樂工，四個唱的。

那日孟玉樓攢了帳，遞與西門慶，就一一交 一一代與金蓮管理，他不管了。因來問月娘道：“大娘，你昨日吃了藥兒，可好些？”月娘道：“怪的不人說怪一一，平白教人家漢子捏了捏手，今日好了。頭也不疼，心口也不發(fā)脹了?！庇駱切Φ溃骸按竽?，你原來只少他一捏兒?！边B大妗子也笑了。西門慶拿了攢的帳來，又問月娘。月娘道：“該那個管，你一一交 一一與那個就是了。來問我怎的，誰肯讓的誰？”這西門慶方打帳兌三十兩銀子，三十錢，一一交 一一與金蓮管理，不在話下。

良久，喬大到了。西門慶陪他廳上坐的，如此這般拿胡 府尹札付與他看?？匆娚蠈懥x官喬洪名字：“援例上納白米三千石，以濟邊餉”，滿心歡喜，連忙向西門慶失恭致謝：“多累親家費心，容當(dāng)叩謝?！币蚪袉掏ǎ骸昂蒙偷郊?img align="absmiddle" alt="去" class="imgzi" src="/imgzi/qu.jpg"/>?！庇终f：“明日若親家見招，在下有此冠帶，就敢來陪?！蔽鏖T慶道：“初三日親家好歹早些下降。”一面吃茶畢，分付琴童，西廂書房里放卓兒?！坝H家請那里坐，還暖些?！蓖綍?，才坐下，只見應(yīng)伯爵到了。斂了幾分人一情一，一一交 一一與西門慶，說：“此是列位奉賀哥的分資。”西門慶接了，看頭一位就是吳道官，其次應(yīng)伯爵、謝希大、祝實念、孫寡嘴、常峙節(jié)、白賚光、李智、黃四、杜三哥，共十分人一情一。西門慶道：“我這邊還有吳二舅、沈姨夫，門外任醫(yī)官、大哥并三個伙計、溫 蔡軒，也有二十多人，就在初四日請罷?！币幻媪钭笥沂者M人一情一，使琴童兒：“拿馬請你吳大舅來，陪你喬家親爹坐?！币騿枺骸皽?師父在家不在？”來安兒道：“溫 師父不在家，望朋友了?！辈灰粫r，吳大舅來到，連陳敬濟五人共坐，把酒來斟。卓上擺列許多下飯。飲酒中間，西門慶因向吳大舅說：“喬親家恭喜的事，今日已領(lǐng)下札付來了。容日我這里備禮寫文軸，咱每從府中迎賀迎賀?！眴檀?img align="absmiddle" alt="戶" class="imgzi" src="/imgzi/hu.jpg"/>道：“惶恐，甚大職役，敢起動列位親家費心?！焙鲇斜究h衙差人送歷日來了，共二百五十本。西門慶拿回貼賞賜，打發(fā)來人了。應(yīng)伯爵道：“新歷日俺每不曾見哩?！蔽鏖T慶把五十本拆開，與喬大、吳大舅、伯爵三人分開。伯爵看了看，開年改了重和元年，該閏正月。

不說當(dāng)日席間猜枚行令。飲酒至晚，喬大先告家。西門慶陪吳大舅、伯爵坐到起更時分方散。分付伴當(dāng)：“早伺候備馬，邀你何老爹到我這里起身，同往郊外送侯爺，留下四名排軍，與來安、一一鴻兩個，跟大娘轎往夏家?！闭f畢，就歸金蓮房中來。那一婦一人未等他進房，就先摘了冠兒，亂挽烏云，容不整，朱粉懶施，渾衣兒歪在床 小，叫著只不做聲。西門慶便坐在床 上問道：“怪小油嘴，你怎的恁個腔兒？”也不答應(yīng)。被西門慶用手拉起他來，說道：“你如何悻悻的？”那一婦一人便做出許多喬張致來，把臉扭著，止不住紛紛香腮上滾下淚來。那西門慶就是鐵石人，也把心腸軟了。連忙一只手摟著他脖子說：“怪油嘴，好好兒的，平白你兩個合甚么氣？”那一婦一人半日方回說道：“誰和他合氣來？他平白尋起個不是，對著人罵我是攔漢一一，趁漢一一，趁了你來了。他是真材實料，正經(jīng)夫妻。誰教你又到我這屋里做甚么！你守著他就是了，省的我把攔著你。說你來家，只在我這房里纏，早是一一身聽著，你這幾夜只在我這屋里睡來？白眉赤眼兒的嚼舌根。一件皮襖，也說我不問他，擅一自一就問漢子討了。我是使的奴才丫頭，莫不往你屋里與你磕頭？為這小一一兒罵了那賊瞎一一一婦一，也說不管，偏有那些聲氣的。你是個男子漢，若是有主張，一拳柱定，那里有這些閑言帳語。怪不的俺每一自一輕一自一賤，常言道：‘賤里買來賤里賣，容易得來容易舍。’趁將你家來，與你家做小老婆，不氣長。你看昨日，生怕氣了他，在屋里守著的是誰？請?zhí)t(yī)的是誰？在跟前攛撥侍奉的是誰？苦惱俺每這山背后，就死在這屋里，也沒個人兒來揪問。這個就是出那人的心來了！還教我含著眼淚兒，走到后邊與他賠不是?！闭f著，那桃臉上止不住又滾下珍珠兒，倒在西門慶懷里，嗚嗚咽咽，哭的捽鼻涕彈眼淚。西門慶一面摟抱著勸道：“罷么，我的兒，我連日心中有事，你兩家各省一句兒就罷了。你教我說誰的是？昨日要來看你，他說我來與你賠不是，不放我來。我往李嬌兒房里睡了一夜 。雖然我和人睡，一片心只想著你?！?u style="display:none;">一婦一人道：“罷么，我也見出你那心來了。一味在我面上虛一情一假意，倒老還疼你那正經(jīng)夫妻。他如今替你懷著孩子，俺每一根草兒，拿甚么比他！”被西門慶摟過脖子來親了個嘴，道：“小油嘴，休要胡說?！敝灰娗锞漳眠M茶來。西門慶便道：“賊奴才，好干凈兒，如何教他拿茶？”因問：“一一梅怎的不見？”一婦一人道：“你還問一一梅哩，他餓的還有一口游氣兒，那屋里躺著不是。帶今日三四日沒吃點湯兒了，一心只要尋死在那里。說他大娘，對著人罵了他奴才，氣生氣死，整哭了三四日了。”這西門慶聽了，說道：“真?zhèn)€？”一婦一人道：“莫不我哄你不成，你瞧不是！”

這西門慶慌過這邊屋里，只見一一梅容妝不整，云髻歪斜，睡在炕上。西門慶叫道：“怪小油嘴，你怎的不起來？”叫著他，只不做聲，推睡。被西門慶雙關(guān)抱將起來。那一一梅從酩子里伸腰，一個鯉魚打挺，險些兒沒把西門慶掃了一一一交 一一，早是抱的牢，有護炕倚住不倒。一一梅道：“達達，放開了手。你又來理論俺每這奴才做甚么？也玷辱了你這兩只手?！蔽鏖T慶道：“小油嘴兒，你大娘說了你兩句兒罷了，只顧使起一一兒來了。說你這兩日沒吃飯？”一一梅道：“吃飯不吃飯，你管他怎的！左右是奴才貨兒，死便隨他死了罷。我做奴才，也沒干壞了甚么事，并沒教主子罵我一句兒，打我一下兒，做甚么為這一靠一遍街搗遍巷的賊瞎一婦一，教大娘這等罵我，嗔俺娘不管我，莫不為瞎一一一婦一打我五板兒？等到明日，韓道國老婆不來便罷，若來，你看我指著他一頓好罵。原來送了這瞎一一一婦一來，就是個禍根。”西門慶道：“就是送了他來，也是好意，誰曉的為他合起氣來。”一一梅道：“他若肯放和氣些，我好罵他？他小量人家！”西門慶道：“我來這里，你還不倒鐘茶兒我吃？那奴才手不干凈，我不吃他倒的茶?！?u style="display:none;">一一梅道：“死了王屠，連毛吃豬。我如今走也走不動在這里，還教我倒甚么茶？”西門慶道：“怪小油嘴兒，誰教你不吃些甚么兒？”因說道：“咱每往那邊屋里。我也還沒吃飯哩，教秋菊后邊取菜兒，篩酒，烤果餡餅兒，炊鮮湯咱每吃?！庇谑遣挥煞衷V，拉著一一梅手到一婦一人房內(nèi)。分付秋菊：“拿盒子后邊取吃飯的菜兒。”不一時，拿了一方盒菜蔬來。西門慶分付一一梅：“把一一鲊拆上幾絲雞一一，加上酸筍韭菜，和成一大碗香噴噴餛飩湯來。”放下卓兒擺上，一面盛飯來。又烤了一盒果餡餅兒。西門慶和金蓮并肩而坐，一一梅也在旁陪著同吃。三個你一杯，我一杯，吃到一更方睡。

到次日，西門慶起早，約會何千來到，吃了頭腦酒，起身同往郊外送侯巡撫了。吳月娘先送禮往夏指揮家，然后打扮，坐大轎，排軍喝道，來安、一一鴻跟隨來吃酒，看他娘子兒，不在話下。

且說玳安、王經(jīng)看家，將到晌午時分，只見縣前賣茶的王媽媽領(lǐng)著何九，來大門首尋問玳安：“老爹在家不在家？”玳安道：“何老人家、王稀罕，今日那陣風(fēng)兒吹你老人家來這里走走？”王婆子道：“沒勾當(dāng)怎好來踅門踅？今日不因老九，為他兄弟的事，要央煩你老爹，老身還不敢來?！辩榘驳溃骸袄蠣斀袢张c侯爺送行了，俺大娘也不在家。你老人家站站，等我進對五娘說聲?！边M不多時出來，說道：“俺五娘請你老人家進哩?！蓖跗诺溃骸拔腋疫M？你引我引兒，只怕有狗?！蹦晴榘惨M園金蓮房門首，掀開簾子，王婆進。見一婦一人家常戴著臥免兒，穿著一身錦段衣裳，搽抹的粉妝玉琢，正在炕上腳登著爐臺兒坐的。進不免下禮，慌的一婦一人答禮，說道：“老王免了罷?！蹦瞧抛右姰叾Y，坐在炕邊頭。一婦一人便問：“怎的一向不見你？”王婆子道：“老身心中常想著娘子，只是不敢來親近。”問：“添了哥哥不曾？”一婦一人道：“有倒好了。小產(chǎn)過兩遍，白不存?！眴枺骸澳銉鹤佑辛擞H事來？”王婆道：“還不曾與他尋。他跟客人淮上來家這一年多，家中積攢了些，買個驢兒，胡 亂磨些面兒賣來度日?！币騿枺骸袄系辉诩伊?？”一婦一人道：“他今日往門外與撫按官送行了，他大娘也不在家，有甚話說？”王婆道：“何老九有樁事，央及老身來對老爹說：他兄弟何十吃賊攀了，見拿在提刑院老爹手里問。攀他是窩主。本等與他無干，望乞老爹案下與他分豁分豁。賊若指攀，只不準(zhǔn)他就是了。何十出來，到明日買禮來重謝老爹，有個說貼兒在此。”一面遞與一婦一人。一婦一人看了，說道：“你留下，等你老爹來家，我與他瞧?！逼抛拥溃骸袄暇旁谇斑吽藕蛑?，明日教他來討話罷。”

一婦一人一面叫秋菊看茶來，須臾，秋菊拿了一盞茶來，與王婆吃了。那婆子坐著，說道：“娘子，你這般受福勾了?！?u style="display:none;">一婦一人道：“甚么勾了，不惹氣便好，成日歐氣不了在這里?！逼抛拥溃骸拔业?img align="absmiddle" alt="奶" class="imgzi" src="/imgzi/tun.jpg"/>，你飯來張口，來手，這等金戴銀，呼奴使婢，又惹甚么氣？”一婦一人道：“常言說得好，三窩兩塊，大一婦一小妻，一個碗內(nèi)兩張匙，不是湯著就抹著。如何沒些氣兒？”婆子道：“好，你比那個不聰明！趁著老爹這等好時月，你受用到那里是那里?！闭f道：“我明日使他來討話罷?！庇谑前蒉o起身。一婦一人道：“老王，你多坐回不是？”那婆子道：“難為老九，只顧等我，不坐罷。改日再來看你。”一婦一人也不留他留兒，就放出他來了。到了門首，又叮嚀玳安。玳安道：“你老人家，我知道，等俺爹來家我就稟?！焙尉诺溃骸鞍哺纾颐魅赵鐏碛懺捔T?！庇谑呛屯跗乓宦?img align="absmiddle" alt="去" class="imgzi" src="/imgzi/qu.jpg"/>了。

至晚，西門慶來家。玳安便把此事稟知。西門慶到金蓮房看了貼子，一一交 一一付與答應(yīng)的收著：“明日到衙門中稟我?！币幻嬗至铌惥礉l(fā)初四日請人貼子。瞞著一一梅，又使琴童兒送了一兩銀子并一盒點心到韓道國家，對著他說：“是與申二姐的，教他休惱?！蹦峭趿鶅盒ξ恿?，說：“他不敢惱。多上覆爹娘，沖撞他一一梅姑娘?！本悴辉谘员?。

至晚，月娘來家，先拜見大妗子眾人，然后見西門慶，道了萬福，就告訴：“夏大人娘子見了我，好不喜歡。今日也有許多親鄰堂客。原來夏大人有書來了，也有與你的書，明日送來與你。也只在這初六、七起身，搬取家小上京。說了又說，好歹央賁四送他到京就回來。賁四的那孩子長兒，今日與我磕頭，好不出跳的好個身段兒。嗔道他旁邊捧著茶把眼只顧偷瞧我。我也忘了他，倒是夏大人娘子叫他改換的名字，叫做瑞云，‘過來與你西門磕頭’，他才放下茶托兒，與我磕了四個頭。我與了他兩枝金兒。夏大人娘子好不喜歡，抬舉他，也不把他當(dāng)房里人，只做親兒一女一一般看他?！蔽鏖T慶道：“還是這孩子有福，若是別人家手里，怎么容得，不罵奴才少椒末兒，又肯抬舉他！”被月娘瞅了一眼，說道：“磣說嘴的貨，是我罵了你心一一的小姐兒了！”西門慶笑了，說道：“他借了賁四押家小，我線鋪子教誰看？”月娘道：“關(guān)兩日也罷了?！蔽鏖T慶道：“關(guān)兩日，阻了買賣，近年近節(jié)，綢絹絨線正快，如何關(guān)閉了鋪子？到明日再處?！闭f畢，月娘進里間脫衣 裳摘頭，走到那邊房內(nèi)，和大妗子坐的。家中大小都來參見磕頭。

是日，西門慶在后邊雪娥房中歇了一夜 ，早往衙門中了。只見何九走來問玳安討信，與了玳安一兩銀子。玳安道：“昨日爹來家，就替你說了。今日到衙門中，敢就開出你兄弟來了。你往衙門首伺候?！焙尉怕犙?，滿心歡喜，一直走到衙門前了。西門慶到衙門中坐廳，提出強盜來，每人又是一夾，二十大板，把何十開出來，放了。另拿了弘化寺一名和尚頂缺，說強盜曾在他寺內(nèi)宿了一夜 。正是：張公吃酒李公醉，桑樹上脫枝柳樹上報。有詩為證：

宋朝氣運已將終，執(zhí)掌提刑甚不公。畢竟難逃天下眼，那堪一激一濁與揚清。

那日西門慶家中叫了四個唱的：吳銀兒、鄭一一月兒、洪四兒、齊香兒，日頭晌午就來了，都到月娘房內(nèi)，與月娘、大妗子眾人磕頭。月娘擺茶與他們吃了。正彈著樂器，唱曲兒與眾人聽，忽見西門慶從衙門中來家，進房來。四個唱的都放了樂器，笑嘻嘻向前，與西門慶磕頭。坐下，月娘便問：“你怎的衙門中這咱才來？”西門慶告訴：“今日向理好幾樁事一情一。”因望著金蓮說：“昨日王媽媽來說何九那兄弟，今日我已開除來放了。那兩名強盜還攀扯他，教我每人打了二十，夾了一夾，拿了門外寺里一個和尚頂缺，明日做文書送過東平府。又是一起一情一事，是丈母養(yǎng)一女一婿的。那一女一婿不上二十多歲，名喚宋得，原與這家是養(yǎng)老不歸宗一女一婿。落后親丈母死了，娶了個后丈母周氏，不上一年，把丈人死了。這周氏年小，守不得，就與這一女一婿暗暗通，后因為責(zé)使一女一，被使一女一傳于兩鄰，才首告官。今日取了供招，都一日送過了。這一到東平府，妻之母，系緦麻之親，兩個都是絞罪?！迸私鹕彽溃骸耙?，把學(xué)舌的奴才打的爛糟糟的，問他個死罪也不多。你穿青衣抱黑柱，一句話就把主子弄了。”西門慶道：“也吃我把那奴才拶了幾拶子好的。為你這奴才，一時小節(jié)不完，喪了兩個人一一命?！痹履锏溃骸按蟛徽齽t小不敬。母狗不掉尾，公獨不上身。大凡還是一女一人心邪，若是那正氣的，誰敢犯他！”四個唱的都笑道：“娘說的是。就是俺里邊唱的，接了孤老的朋友還使不的，休說外頭人家。”說畢，擺飯與西門慶吃了。

忽聽前廳鼓樂響，荊都監(jiān)來了。西門慶連忙冠帶出迎，接至廳上敘禮，分賓主坐下。茶罷，如此這般告說：“宋巡按收了說貼，已慨然許下，執(zhí)事恭喜，必然在邇?！鼻G都監(jiān)聽了，又下坐作揖致謝：“老翁費心，提攜之力，銘刻難忘。”西門慶又說起：“周老總兵，生也薦言一二，宋公必有主意。”談話間，忽然劉薛二公公到。鼓樂迎接進來，西門太相讓廳，敘禮。二內(nèi)相皆穿青縲絨蟒衣，寶石絳環(huán)，正中間坐下。次后周守備到了，一處敘話。荊都監(jiān)又向周守備說：“四泉厚一情一，昨日宋公在尊府?dāng)[酒，曾稱頌公之才猷。宋公已留神于中，高轉(zhuǎn)在即?！敝苁貍湟嗲飞碇轮x不盡。落后張團 練、何千、王三官、范千、吳大舅、喬大陸續(xù)都到了。喬大冠帶青衣，四個伴當(dāng)跟隨，進門見畢諸公，與西門慶拜了四拜。眾人問其恭喜之事，西門慶道：“舍親家在本府援例新受恩榮義官之職?！敝苁貍涞溃骸八娜钣H，吾輩亦當(dāng)奉賀?！眴檀?img align="absmiddle" alt="戶" class="imgzi" src="/imgzi/hu.jpg"/>道：“蒙列位老爹盛一情一，豈敢動勞?！闭f畢，各分次序坐下。遍遞了一道茶，然后遞酒上坐。錦屏前玳筵羅列，畫堂內(nèi)寶玩爭輝，階前動一派笙歌，席上堆滿盤異果。良久，遞酒安席畢，各歸席坐下。王三官再三不肯上來坐，西門慶道：“尋常罷了，今日在舍，權(quán)借一日陪諸公上坐?！蓖跞俦夭坏靡?，左邊垂首坐了。須臾，上罷湯飯，下邊教坊撮弄雜耍百戲上來。良久，才是四個唱的，拿著銀箏玉板，放嬌聲當(dāng)筵彈唱。正是：

舞裙歌板逐時新，散盡黃金只此身。寄與富兒休暴殄，儉如良藥可醫(yī)貧。

當(dāng)日劉內(nèi)相坐首席，也賞了許多銀子。飲酒為歡，至一更時分方散。西門慶打發(fā)樂工賞錢出門。四個唱的都在月娘房內(nèi)彈唱，月娘留下吳銀兒過夜，打發(fā)三個唱的。臨，見西門慶在廳上，拜見拜見。西門慶分付鄭一一月兒：“你明日就拉了李桂姐，兩個還來唱一日?！编?u style="display:none;">一一月兒就知今日有王三官兒，不叫李桂姐來唱，笑道：“爹，你兵馬司倒了墻－－賊走了？”又問：“明日請誰吃酒？”西門慶道：“都是親朋?！编?u style="display:none;">一一月兒道：“有應(yīng)二那子，我不來，我不要見那丑冤家怪物。”西門慶道：“明日沒有他。”一一月兒道：“沒有他才好。若有那怪nang刀子的，俺們不來?！闭f畢，磕了頭了。西門慶看著收了家伙，回到李瓶兒那邊，和如意兒睡了。一宿晚景題過。

次日，早往衙門送問那兩起人犯過東平府?；貋砑抑袛[酒，請吳道官、吳二舅、大舅、沈姨父、韓姨夫、任醫(yī)官、溫 秀才、應(yīng)伯爵，并會眾人李智、黃四、杜三哥并家中三個伙計，十二張桌兒。席中止是李桂姐、吳銀兒、鄭一一月兒三個粉頭遞酒，李銘、吳惠、鄭奉三個小優(yōu)兒彈唱。正遞酒中間，忽平安兒來報：“云二叔新襲了職，來拜爹，送禮來。”西門慶聽言，忙道：“有請?！敝灰娫评硎卮┲嗬偨z補服員領(lǐng)，冠冕著，腰系金帶，后面伴當(dāng)抬著禮物，先遞上揭貼，與西門慶觀看。上寫：“新襲職山東清河右衛(wèi)指揮同知門下生云理守頓首百拜。謹具土儀：貂鼠十個，海魚一尾，蝦米一包皮皮皮，臘鵝四只，臘鴨十只，油低簾二架，少申芹敬?！蔽鏖T慶即令左右收了，連忙致謝。云理守道：“在下昨日才來家，今日特來拜老爹?！庇谑撬碾p八拜，說道：“蒙老爹莫大之恩，些少土儀，表意而已?！比缓笥峙c眾人敘禮拜見。西門慶見他居官，就待他不同，安他與吳二舅一桌坐了，連忙安鐘箸，下湯飯。腳下人俱打發(fā)攢盤酒一一。因問起發(fā)喪替職之事，這云理守一一數(shù)言：“蒙兵部余爺憐先兄在鎮(zhèn)病亡，祖職不動，還與了個本衛(wèi)見任僉書。”西門慶歡喜道：“恭喜恭喜，容日已定來賀?！碑?dāng)日眾人席上每位奉陪一杯，又令三個唱的奉酒，須臾把云理守灌的醉了。那應(yīng)伯爵在席上，如線兒提的一般，起來坐下，又與李桂姐、鄭月兒彼此互相戲罵不絕。當(dāng)日酒筵笑聲，攢錦簇，觥籌一一交 一一錯，耍頑至二更時分方才席散。打發(fā)三個唱的了，西門慶歸上房宿歇。

到次日起來遲，正在上房擺粥吃了，穿衣要拜云理守。只見玳安來說：“賁四在前邊請爹說話?！蔽鏖T慶就知為夏龍溪送家小之事，一面出來廳上。只見賁四向袖中取出夏指揮書來呈上，說道：“夏老爹要教小人送送家小往京里，小人稟問老爹不？”西門慶看了書中言語，無非是敘其闊別，謝其早晚看顧家小，又借賁四攜送家小之事，因說道：“他既央你，你怎的不！”因問：“幾時起身？”賁四道：“今早他大官兒叫了小人，分付初六日家小準(zhǔn)起身。小人也得半月才回來?！闭f畢，把獅子街鋪內(nèi)鑰匙一一交 一一遞與西門慶。西門慶道：“你，我教你吳二舅來，替你開兩日罷。”那賁四方才拜辭出門，往家中收拾行裝了。西門慶就冠冕著出門，拜云指揮了。

那日大妗子家，叫下轎子門首伺候。也是合當(dāng)有事，月娘裝了兩盒子茶食點心下飯，送出門首上轎。只見畫童兒小廝躲在門房，大哭不止。那平安兒只顧扯他，那小廝越扯越哭起來。被月娘等聽見，送出大妗子了，便問平安兒：“賊囚，你平白扯他怎的？惹的他恁怪哭?！逼桨驳溃骸皽?師父那邊叫扯，他白不，只是罵小的?！痹履锏溃骸澳憬趟煤?img align="absmiddle" alt="去" class="imgzi" src="/imgzi/qu.jpg"/>罷?！币騿柕溃骸靶P，你師父那邊叫，就是了，怎的哭起來？”那畫童嚷平安道：“又不關(guān)你事，我不罷了，你扯我怎的？”月娘道：“你因何不？”那小廝又不言語。金蓮道：“這賊小囚兒，就是個一一佞賊。你大娘問你，怎的不言語？被平安向前打了一個嘴巴，那小廝越發(fā)大哭了。月娘道：“怪囚根子，你平白打他怎的？你好好教他說，怎的不？”正問著，只見玳安騎了馬進來。月娘問道：“你爹來了？”玳安道：“被云二叔留住吃酒哩。使我送衣裳來了，要還氈巾?！笨匆姰嬐瘍嚎蓿銌枺骸靶〈蠊賰?，怎的號啕痛也是的？”平安道：“對過溫 師父叫他不，反哭罵起我來了。玳安道：“我的哥哥，溫 師父叫，你仔細，有名的溫 股，他一日沒股也成不的。你每常怎么挨他的，今日又躲起來了？”月娘罵道：“怪囚根子，怎么溫 股？”玳安道：“娘只問他就是?！迸私鹕彽貌坏娘L(fēng)兒就是雨兒，一面叫過畫童兒來，只顧問他：“小奴才，你實說他叫你做甚么？你不說，看我教你大娘打你。”一一問那小廝急了，說道：“他只要哄著小的，把他那行貨子放在小的股里，弄和脹脹的疼起來。我說你還不快拔出來，他又不肯拔，只顧來回動。且教小的拿出，跑過來，他又來叫小的?！痹履锫犃吮愫鹊溃骸肮仲\小奴才兒，還不與我過一邊！也有這六姐，只管審問他，說的磣死了。我不知道，還當(dāng)是好話兒，側(cè)著耳朵兒聽他。這蠻子也是個不上蘆帚的行貨子，人家小廝與你使，卻背地干這個營生?！苯鹕彽溃骸按竽铮莻€上蘆帚的肯干這營生，冷鋪睡的子才這般所為?！泵嫌駱堑溃骸斑@蠻子，他有老婆，怎生這等沒廉恥？”金蓮道：“他來了這一向，俺們就沒見他老婆怎生樣兒。”平安道：“娘每會勝也不看見他。他但往那邊就鎖了門。住了這半年，我只見他會轎子往娘家了一遭，沒到晚就來家了。往常幾時出個門兒來，只好晚夕門首倒榪子走走兒罷了?！苯鹕彽溃骸八抢掀乓彩莻€不長俊的行貨子，嫁了他，怕不的也沒見個天日兒，敢每日只在屋里坐天牢哩?！闭f了回，月娘同眾人回后邊了。

西門慶約莫日落時分來家，到上房坐下。月娘問道：“云伙計留你坐來？”西門慶道：“他在家，見我，旋放桌兒留我坐，打開一壇酒和我吃。如今衛(wèi)中荊南崗升了，他就挨著掌印。明日連他和喬親家，就是兩分賀禮，眾同僚都說了，要與他掛軸子，少不得教溫 葵軒做兩篇文章，買軸子寫?！痹履锏溃骸斑€纏甚么溫 葵軒、鳥葵軒哩！平白安扎恁樣行貨子，沒廉恥，傳出教人家知道，把丑來出盡了?！蔽鏖T慶聽言，唬了一跳，便問：“怎么的？”月娘道：“你別要來問我，你問你家小廝?！蔽鏖T慶道：“是那個小廝？”金蓮道：“一情一知是誰？畫童賊小奴才，俺送大妗子，他正在門首哭，如此這般，溫 蠻子弄他來。”西門慶聽了，還有些不信，便道：“你叫那小奴才來，等我問他。”一面使玳安兒前邊把畫童兒叫到上房，跪下，西門慶要拿拶子拶他，便道：“賊奴才，你實說，他叫你做甚么？”畫童兒道：“他叫小的，要灌醉了小的，干那小營生兒。今日小的害疼，躲出來了，不敢。他只顧使平安叫，又打小的，教娘出來看見了。他常時問爹家中各娘房里的事，小的不敢說。昨日爹家中擺酒，他又教唆小的偷銀器家火與他。又某日他望倪師父，拿爹的書稿兒與倪師父瞧，倪師父又與夏老爺瞧。”這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便道：“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把他當(dāng)個人看，誰知他人皮包皮皮皮狗骨東西，要他何用？”一面喝令畫童起，分付：“再不消過那邊了?！蹦钱嬐牧祟^，起來往前邊了。西門慶向月娘道：“怪道前日翟親家說我機事不密則害成，我想來沒人，原來是他把我的事透泄與人，我怎的曉得？這樣的狗骨禿東西，平白養(yǎng)在家做甚么？”月娘道：“你和誰說？你家又沒孩子上學(xué)，平白招攬個人在家養(yǎng)活，只為寫禮貼兒，饒養(yǎng)活著他，還教他弄乾坤兒?！蔽鏖T慶道：“不消說了，明日教他走道兒就是了。”一面叫將平安來，分付：“對過對他說，家老爹要房子堆貨，教溫 師父轉(zhuǎn)尋房兒便了。等他來見我，你在門首，只回我不在家?！蹦瞧桨矁簯?yīng)諾了。

西門慶告月娘說：“今日賁四來辭我，初六日起身，與夏龍溪送家小往東京。我想來，線鋪子沒人，倒好教二舅來替他開兩日兒。好不好？”月娘道：“好不好，隨你叫他。我不管你，省的人又說照顧了我的兄弟。”西門慶不聽，于是使棋童兒：“請你二舅來?！辈灰粫r，請吳二舅到，在前廳陪他吃酒坐的，把鑰匙一一交 一一付與他：“明日同來昭早往獅子街開鋪子。”不在話下。

卻說溫 秀才見畫童兒一夜 不過來睡，心中省恐。到次日，平安走來說：“家老爹多上覆溫 師父，早晚要這房子堆貨，教師父別尋房兒罷?！边@溫 秀才聽了，大驚失一色一，就知畫童兒有甚話說，穿了衣巾，要見西門慶說話。平安道：“俺爹往衙門中了，還未來哩。”比及來，這溫 秀才又衣巾過來伺候，具了一篇長柬，遞與琴童兒。琴童又不敢接，說道：“俺爹才從衙門中回家，辛苦，后邊歇了，俺每不敢稟。”這溫 秀才就知疏遠他，一面走到倪秀才家商議，還搬移家小往舊處住了。正是：誰人汲得西江 ，難洗今朝一面羞。

靡不有初鮮克終，一一交 一一一情一似淡長濃。一自一古人無千日好，果然無摘下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