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ㄒ唬?br/>
關于《紅樓夢》有關“死”的描述,清人王雪香總評云:“一部書中,凡壽終夭死,暴亡病歿,丹戕藥誤,及自刎被殺,投河跳井,懸梁受逼十,吞金服毒,撞階脫精等事,件件具有?!焙笠圃凇蹲x紅樓夢綱領》一文中全面對原作八十回及續(xù)作四十回籠統(tǒng)地算了算,得出“則足以考終命者,其惟賈母一人乎?”的結論,其中賈母之 死,卻又在榮寧二府抄沒之后,似乎也算不了“福壽正寢”,而曹雪芹的原意,當是比這慘烈得更多。而賈母在殘暮之年遭此大變,鎮(zhèn)定之余,散盡余財,“念了一回佛,磕了好些頭”,高學士的筆,也就連連地泛出一些亮色來。
但死了的終究是死了的。襲人以前也曾通透地說過:“百年過后,橫豎都是要死的?!奔词故嵌蒇E匿名做了和尚,當了道士,翱翔于三界之外。但三劫過后,北邙山下,依然是一片好大塊的墳場。在一輪滴著血的落日下面,哪里還能從隔年的殘枝敗葉中去分清什么花冢和草冢呢?到了日子,大家還不是在劉姥姥壓住的名字里昏昏噩噩地活著,在王一貼貼切的笑噱聲中,一樣模模糊糊得死掉。
(二)
就象不明白為什么會有神仙一樣,我是不太明白《好了歌》的含義。用“死去原知萬事空”這一死過去的狀態(tài)來說法,說明“功名富貴、兒女情長”的最終不可持,對于世態(tài)人心的挽救,或許也還是有所補益。而我原本恐懼死后那種不知色香味的狀態(tài),一時間也不愿意失去如醇酒美人那樣的小趣味,雖然還是很艷羨甄士隱對《好了歌》那樣明白通透的見解,也正因為自己的不曉事,有時也不免驚詫曹公對“諸多死亡”大書特書的那份決然和勇氣了。
但是對于恍然如天外之物的頑石,人世間的一切悲歡離合、嬉笑怒罵細細算來究竟與它又有何相關呢?是因為女媧娘娘的一煉煉出了七情六欲了嗎?還是因為它的“不死”,就象《人工智能》里那個永遠不死的小機器人,在全世界僅僅剩下自己的時候,拿著兩千年前的一縷頭發(fā),對著童話里才有的“藍仙子”,伸出雙手說:“PLEASEGIVEMELOVE?!?br/>
愛有嗎?這個時代最流行也是最奢侈的一個字眼?!白屖澜绯錆M愛,讓人人都充滿愛……”這樣,有著愛的人們便成了一長串,牽著手,凝著雙眼,挨挨擦擦,浩浩蕩蕩,直到走到他們應該走到的那個所在,一片雪地——
那也是《失樂園》里的結局:愛就是死亡……
(三)
還是聽聽寶玉怎么說——
在寶玉的心目中,一切文臣的“殺身成仁”,一切武將的“舍身取義”,究竟“何如不死的好”;即使是“受命于天”的皇帝,只要“不圣不仁”,“那天也斷斷不該把這萬兒重擔與他!”“天”的神圣也在這里被否定得一干二凈了,是何其暢快的談論!由此看來,“文死諫、武死戰(zhàn)、國君死社稷”都只不過是“非人”的死亡。所以寶玉不喜歡讀那些四書五經(jīng),也就是那里面枯燥得沒有一絲人的氣息。而他所期冀的,也就是“人”一樣的生長和“人”一樣的死亡。
“……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于此時的,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br/>
這種死亡自然是極其富有詩意的。他在這里所強調的“死”還有“死后”,“死得其時”,是要有心愛的女孩子在,是要有“哭我的眼淚”;至于“死后”呢,是“隨風而化,再也不要托身為人了”。不“托身為人”,是因為人不能夠超越自己的局限,以及人自身帶著的一些聲色欲望 ,這點和西方宗教文化里關于人的概念一樣:人是有罪的,所以就不能夠完全。
而寶玉呢?雖然到了最后也僅僅只有“各人”的眼淚。而他那時所說的死,更象是一種儀式。
(四)
除了死,究竟還有別的什么好法子可想呢?
君不見甄士隱,家亡人散,貧病交 攻,還是和著瘋道士提前去那個非去不可的地方掛號了;又不見賈雨村,稀里糊涂地撞到一些做官的紅運,即使是日后做了什么大司馬,到頭來仍然“鎖枷杠”,“為他人作嫁衣裳”!而剩下的一些情根恨種呢,最后也僅僅是“各自須尋各自門”……什么和尚道士,真像極了黑白無常,地獄里的勾魂使者!
但是這鬼話又不能不信!“那偉大的、聰明的、美麗的——嗚呼——他們如今安在哉?他們都已混入泥土,且和他們曾得到的、我們正得到的和我們之后的那些人將得到的……”
可是我們?yōu)槭裁磿绱说睾ε履??是因為幻境畢竟“情太虛”嗎?還是因為“昨天有的,今天已不復存在;今天有的,明天將不復存在……”
(五)
有一點我們至少可以確信無疑,那片雪地正在遙遙地等待著我們。
由此可以胡 謅出曹高二人的一些不同來?!盁o立足境,方為干凈”才是曹公執(zhí)意的一種最徹底的死亡。林黛玉葬花就是如此,雖然用錦囊隆重地裝了去,在草青青的地方,來上一篇最傾心的歌哭。而高鶚就和這時的寶玉一樣,“兜了那花瓣,來至池邊,抖在池內。那花瓣浮在水面,飄飄蕩蕩,竟流出沁芳閘去了。”他不知道“流到外邊,人家的地方臟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遭塌了?!眲t認為人死了,大抵可以做鬼,林妹妹和寶哥哥這樣出脫的人兒至少可以成仙。孰不知“地獄天堂,皆在人間”。終不成十分地干凈。其實這也不怪他,是因為人人都太喜歡那個園子了,還在意那些裙裾的潔白和那些神仙一樣出眾的人物。其實這也是他自己的私心作怪,他相信善惡因果,也就是還有著和常人一樣的牽絆和留戀。
對于我們這些癡癡說夢似乎也曾醒過來的人來講,一敏感起來,看見花開花落、月圓月缺也就會自然地納悶起來:花葉何苦自落,鵑鳥何苦自啼,轉瞬化為塵泥。落紅飛英之境,猶歷歷在目;鵑鳥啼血之聲 ,猶聲聲在耳;我們又怎能不傷心呢?
所以鶯老花殘之時,又有幾個人能視生命如浮云,又有幾個人能如浮云一樣視天下為家?但須臾風云蕩盡,我們只不過是和高鶚一樣走入另一條深深的迷途——
往往卻又無路可歸。
(六)
鮑二家的——
吊死了。脂批(庚辰)云:“到也有氣性,只是又情累一個,可憐?!逼鋵嵾@更是大多數(shù)默默無聞的人的死亡,也是大觀園里那些妖精水晶魚眼睛玻璃琉璃的死亡……就象有人細細算出來的死亡率,一天那么千兒八百的,世事依舊暢若流水。
就是作者的一粒菩薩心也顧及不到,尤見鮑二家的可憐?!胺驈褪|蕓,各復歸其根?!庇钟姓l真正關心過傻大姐的死亡?
或許,人類的生和死僅僅只是庸常的。
但是大觀園那許多毫無規(guī)則堆疊著的死亡呢?她們在一顆晶亮的露珠里,涌動著花一樣的記憶,是為著許多單一和重復的日子而生呢?還是為著走不完的厚地和覓不盡的高天而生呢?更是為了宇宙中一種說不清楚的“道”或是西方人頂禮的丘比特、以及情天幻海里的警幻仙子而生呢?她們在作者的筆下一一掛號,和著某塊未盡的雪地,走過陌生的城市和不一樣的人群,走過每一個讀者的膝前案首,從微蹙的眉彎里直到完全進入我們的內心:原來一朵嬌艷的花枯萎著的時候,一個薄薄消融著的夢在靜靜幻滅的時候,都是那么讓人悲不自勝的。然而這一切又是為了什么呢?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 闊云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br/>
唯有一次次逝在向晚的花,便是對所有的青春一次最隆重的祭奠。
(七)
希望,約摸是有的。
就象魯迅在“《藥》的瑜兒的墳上憑空添上一個花環(huán);在《明天》也不敘單四嫂子竟沒做到看見兒子的夢”?!?a >紅樓夢》自然也有過相似的這種曲筆,晴雯姐姐的死,忽以小丫頭的一番無稽之談,讓寶玉聽了,“不但不為怪,亦且去悲而生喜……”但晴雯“直著脖子叫了一夜 的娘”的那些痛苦,也就在小丫頭隨即胡 謅出來的芙蓉花里,將血痕印得更淺了。
但這些都是誑,就象薄命司的那些大冊子,哄哄書中的寶玉到是可以的。但作者和明眼的讀者倒是不信。至于從脂批里考證出來的“以情證情”和高續(xù)里的“由色見空”,那更象是別一樣的因果。除了念念彌陀佛——
但圓不了夢,到底也不濟甚事。
(八)
所以,必“先盡人事而后知天命”,事在人為罷。
眼下的百二十回里還是很精彩。賈母的明大義,政老的沐天恩,子弟們的浪子回頭,內服外敷,終不至一敗涂地,也就便有了“蘭桂齊芳”那樣的小局面。至于病根呢?倒還留著,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不過這幾貼猛火的膏藥,其中就斷送了好幾條人命,算是暫時得譴除了內鬼。譬如說“趙妾赴泉曹”,譬如說“金桂自焚身”……讀者當然是快意的,不過她們到底還是可憐。
梁歸智在后四十回的評論中有這樣一段精要的見解:“儒家入世,要榮華富貴,光宗耀祖;佛道出世,要空無人生,看破世情。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意識形態(tài)兩千年來一直在這‘太極圖’式的循環(huán)里打轉。對君國和家庭來說,雖說需要佛道的社會調劑,卻必須保證儒家的入世思想占據(jù)主導地位,因為如果大家都一味地‘空’起來,就沒有‘接班人’,國和家都將解體和消亡了?!庇谑强磥恚膊荒塥毆毜刎煿指啭樀男⌒扌⊙a。當然,賈家一日不垮塌,“狗彘奴欺天招伙盜”、“欣聚黨 惡子獨承家”這樣的事情也就永遠地存在。一亂一治,中國幾千年的歷史不就是這樣過來的嗎?然而對于曹雪芹來說,他是否真正地逃大造,出塵網(wǎng),“打出樊籠第一關”呢?
這倒不怎么知道,但是突然記起了書中的兩個小孩:一個拿著柚子的巧姐,一個拿著佛手的板兒。
(九)
在遙想著的下一個冰川紀遲遲還沒來臨之前,那么或許這就是所說的希望罷。就象鄉(xiāng)下老人口里常嘮叨出來的一句話:
“老百姓嘛!三雙草鞋就能磨倒一朝天子呢!”只有夾雜著樹皮草根的思想,才是我們心靈中期待的諾亞方舟。
我曾經(jīng)在日落時的田園長久地佇立,只因為一個老農坐在田埂上細細地擦亮他手中的鋤頭;我曾經(jīng)從剛剛賣完雞蛋的老阿婆手上,給母雞喜滋滋地抓出一把吹掉糠皮的米;也曾經(jīng)從劉姥姥頭一起摘下送進園子里的瓜果蔬菜里,透出一股莊稼人的厚道和實在來。
于是從劉姥姥蒼老得綻著核桃紋的話語里:“我們成日家和樹林子作街坊,困了枕著它睡,乏了靠著它坐,荒年間餓了還吃它,眼睛里天天見它,耳朵里天天聽它,口兒里天天講它……”那更象是生活中的一種智慧。在那遙遠的鄉(xiāng)下,很多人和植物同穿一條褲子,和動物同叫一個名字,總是不稀奇的。
而我也總是在笑過一陣子才細細地想起劉姥姥所說的話。
“我們村莊上種地種菜,每年每日,春夏秋冬,風里雨里,那有個坐著的空兒,天天都是在那地頭子上作歇馬涼亭,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沒見過呢……”
也真正得只有這些。才能生生不息,才能源遠,才能流長……
(十)
在一個荒誕的世界里,那是一個敢于向整個生活說“不”的人。他那驚世駭俗的解構,醍醐灌頂?shù)陌艉葏s也常常被我們遺忘著。
當然,待一切沉沉了的時候,就做夢,夢中有那廣闊的、不為人知的雪域。
我只知道:一個遠行的人沿途拒絕著舟子和馬匹,從我能看到的一個地方走向另一個地方,直到我們再也——
看不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