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來到胡 同外十余丈處，焦公禮的幾名弟子已迎了上來，說閔子華和他師弟洞玄道人在屋里說話。眾人見袁承志出手相助，欣慰已極，精神大振。
焦宛兒問袁承志道：“袁相公，可以動(dòng)手了么？”袁承志道：“叫大伙守在外面，咱們幾個(gè)人先去一探?！苯雇饍旱溃骸昂?！”低聲對眾幫友吩咐幾句，和袁承志等躍進(jìn)墻去。焦宛兒輕功較差，落地時(shí)腳下微微一響，屋中燈火忽地熄滅。焦宛兒知道仇人已經(jīng)發(fā)覺，不能再探到甚么，輕輕一聲呼哨，突然四周屋頂?shù)教幎继匠鲱^來。焦宛兒叫道：“姓閔的，出來瞧瞧，是誰來啦！”屋中人默不作聲。焦宛兒道：“點(diǎn)了火把進(jìn)去！”金龍幫四名幫友取出火折，點(diǎn)著帶來的火把，昂首而入，旁邊四名幫友執(zhí)刀衛(wèi)護(hù)。突然啪啪啪數(shù)聲，四根火把打滅了三根，兩條黑影從眾人頭頂飛了出來。金龍幫幫眾一涌而上，乒乒乓乓的打了起來。各人四下圍住，火把越點(diǎn)越多，將一個(gè)大院子照耀得如同白晝。
閔子華和洞玄道人知道已落重圍，兩人背靠背的拚力死戰(zhàn)，轉(zhuǎn)瞬間把金龍幫幫眾刺傷了六七人。傷者一退下，立即有人補(bǔ)上。再斗一陣，閔子華和洞玄又傷了三四人，但洞玄左臂也已受傷。他劍交 右手，猛撲力戰(zhàn)。兩儀劍法本是他使左手劍，閔子華使右手劍，兩人左右呼應(yīng)，回環(huán)攻守?，F(xiàn)下兩柄都是右手劍，威力立減。片刻之間，洞玄與閔子華身上又各受了幾處傷。袁承志在旁觀戰(zhàn)，心想：“一命還一命，殺閔子華一人已經(jīng)夠了，不必讓洞玄也陪在這里。”眼見兩人便要喪命當(dāng)?shù)?，踴身跳入圈子，登時(shí)金光閃動(dòng)，嗆啷啷一陣亂響，不但洞玄與閔子華手中長劍被金蛇劍削斷，金龍幫諸人的兵刃也有七八柄斷頭折身。眾人出其不意，都是大吃一驚，向后躍開。袁承志自得金蛇劍以來，除了以之削斷西洋軍官雷蒙的長劍之外，從未仗劍與人正式交 手，不意此劍竟有如斯威力，連自己也是一呆，心想這都是各人趁手的兵器，自己不過要雙方罷手停斗，不料竟削壞了多件兵刃，心下好生不安。這時(shí)閔子華和洞玄全身血跡斑斑，見袁承志到來，更知無幸。洞玄把斷劍往地下一擲，慘笑道：“我?guī)熜值懿恢问碌米锪碎w下，如此苦苦相逼
十？”翻手從腰間摸出一柄匕首，猛往自己胸膛上插去。袁承志左掌如風(fēng)，在他胸前輕輕一推，右手已拿住他手腕，夾手奪過匕首，火光下一看，見匕首和閔子華刺死焦公禮那一柄全然相同，柄上刻著“仙都門下子字輩弟子洞玄收執(zhí)”一行字。
洞玄鐵青了臉，喝道：“好漢子可殺不可辱。我學(xué)藝不精，不是你對手，死給你看便了?？彀沿笆走€我！”袁承志怕他又要自殺，將匕首往腰里一插，正色道：“待得一切料理清楚，自然還你?！倍葱笈?，叫道：“你要?dú)⒕蜌?，不能如此欺人！”說著劈面一拳。袁承志退后一步避開，愕然道：“在下何敢相欺？”洞玄凜然道：“這把匕首是本派師尊所賜，寧教性命不在，也不能落入旁人手中?！痹兄疽焕?，疑云大起，心想這匕首既然如此要緊，閔子華怎能于刺殺焦公禮后仍留在他身上，卻不取回？當(dāng)下將匕首雙手奉還，說道：“在下有一事不明，要請教道長?！倍葱舆^匕首，聽他說得客氣，便道：“請說。”袁承志轉(zhuǎn)過身來，對焦宛兒道：“焦姑娘，那布包給我?！苯雇饍哼f過布包，手握雙刀，緊緊監(jiān)視閔子華。袁承志打開布包，露出匕首。閔子華和洞玄齊聲驚呼。金龍幫幫眾眼見兇器，想起老幫主慘死，目眥欲裂，各人逼
十近數(shù)步。閔子華顫聲道：“這……這……這是我的匕首呀？你從哪里得來？”伸手來取。袁承志手一縮。焦宛兒單刀揮出，往閔子華手臂砍落。閔子華疾忙縮手，這刀便沒砍中。焦宛兒待要追擊，袁承志伸手?jǐn)r住，說道：“先問清楚了?！苯雇饍和５恫豢?，流下兩行淚來。閔子華怒道：“當(dāng)日我們在南京言明，雙方解仇釋怨。金龍幫為甚么不顧信義，接連幾次前來傷我？你叫焦公禮出來。咱們?nèi)龑α?，說個(gè)明白。姓閔的到底哪一點(diǎn)上道理虧了……”他話未說完，金龍幫幫眾早已紛紛怒喝：“我們幫主給你害死了，你這奸賊還來假撇清！”閔子華和洞玄都大吃一驚，齊聲道：“甚么？焦公禮死了？”
袁承志見二人驚訝神色，不似作偽，心想：“或許內(nèi)中另有別情?！眴柕溃骸澳阏娴牟恢?？”閔子華道：“我把房子輸了給你，沒面目再在江湖上混，便上開封府去，要跟掌門大師兄水云道長商量，哪知師兄沒會(huì)到，途中卻不明不白的跟金龍幫打了兩場。焦公禮好端端的，又怎么會(huì)死？”焦宛兒聽他這么說，也瞧出情形有點(diǎn)不對，硬咽道：“我爹爹……是給……給人用這把匕首害死的……就算不是你，也總是你的朋友?！遍h子華恍然大悟，道：“嗯，嗯，這就是了?！苯雇饍汉鹊溃骸吧趺催@就是了？”閔子華要待分辯，一時(shí)拙于言辭，卻又說不明白。金龍幫眾人只道他心虛，聲勢洶洶的又要操刀上前。洞玄道人接過閔子華手中半截?cái)鄤?，擲在地下，凜然道：“各位既然要讓焦幫主的大仇永遠(yuǎn)不能得報(bào)，讓真兇奸人在一旁暗中冷笑，我?guī)熜值莛埳线@兩條性命，又算甚么？”挺起胸膛，束手就戮。眾人見他如此，面面相覷，一時(shí)倒拿不定主意。袁承志道：“這樣說來，焦幫主不是閔兄殺的？”閔子華道：“姓閔的出于仙都門下，也還知道江湖上信義為先。我既已輸給你，又知有奸人從中挑撥，怎會(huì)再到南京尋仇？”袁承志道：“焦幫主不是在南京被害的。”閔子華奇道：“在哪里？”袁承志道：“徐州?！倍葱溃骸拔?guī)熜值苡惺嗄隂]到徐州啦。除非我們會(huì)放飛劍，千里外取人首級?！痹兄镜溃骸按嗽挳?dāng)真？”洞玄伸手一拍自己項(xiàng)頸，說道：“殺頭也不怕，何必說假話？”焦宛兒道：“那么這柄匕首從何而來？”洞玄道：“我這時(shí)說出真相，只怕各位還不相信?，F(xiàn)下我?guī)闳ヒ粋€(gè)地方，一看就知。”閔子華急道：“師弟，那不能去。”洞玄道：“口說無憑，須有實(shí)據(jù)。焦幫主為奸人殺害，此事非同小可，務(wù)須查個(gè)水落石出。袁相公和焦姑娘兩位是何等樣人，決不能壞咱們的事?！遍h子華才不言語了。
焦宛兒道：“去哪里？”洞玄道：“我只能帶領(lǐng)袁相公和你兩位同去。人多了不行?！?br/>
金龍幫中有人叫了起來：“他要使奸，莫給他們走了。”焦宛兒問袁承志道：“袁相公，你說怎樣？”袁承志心想：“看來這兩人確是別有隱情，還是一同前往查明真相為妥。要是他們想使詭計(jì)，諒來也逃不脫我手掌?！闭f道：“那么咱們就同去瞧瞧?！苯雇饍簩瘕垘捅娙说溃骸坝性喙冢舷胨麄円膊桓以鯓?。”自焦公禮逝世，焦宛兒已隱然為一幫之主。她率領(lǐng)幫眾大舉尋仇，眾人對她無不言聽計(jì)從，大家又知袁承志為人仁義，武功高強(qiáng)，有這么一位高手從中護(hù)持，真是求之不得，當(dāng)下也就沒有異言。袁承志和焦宛兒隨著閔子華師兄弟一路向北。來到城墻邊，洞玄取出鉤索，甩上去鉤住城墻，讓焦宛兒先爬了上去，第二袁承志上，然后他師兄弟先后爬上城頭。四人縱出城墻，續(xù)向北行。這時(shí)方當(dāng)子夜，月色如水，道路越走越是崎嶇。再行四五里，上了個(gè)亂石山崗，袁承志和焦宛兒都感訝異，不知這兩人來此荒僻之處，有何用意。焦宛兒尋思：“莫非這兩人在此伏下大批幫手？但有袁相公在此，對方縱有千軍萬馬，他也必能帶我脫險(xiǎn)?！鄙蠉徲肿吡硕铮诺綅忢?，只見怪石嵯峨，峻險(xiǎn)夾兀，月光下似魔似怪，陰森森的寒意逼
十人。洞玄和閔子華走向一塊大巖石之后，袁承志和焦宛兒跟著過去，只見巖邊赫然停著一具棺木。焦宛兒于黑夜荒山乍見此物，心中一股涼氣直冒上來。洞玄撿起一塊石子，在棺材頭上輕擊三下，稍停一會(huì)，又擊兩下，然后再擊三下，雙手托住棺蓋往上一掀，克勒一聲響，棺材中坐起一具僵尸。焦宛兒“啊”的一聲大叫，雙手抓住了袁承志左手，不由自主的靠在他身上。只聽那僵尸道：“怎么？帶了外人來？”洞玄道：“兩位是朋友。這位袁相公，是金蛇郎君夏大俠的弟子。這位焦姑娘，是金龍幫焦幫主的千金。”那僵尸向袁焦二人道：“兩位莫怪。貧道身上有傷，不能起身?！倍葱溃骸斑@是敝派掌門師兄水云道人。在這里避仇養(yǎng)傷?！痹兄竞徒雇饍翰胖瓉聿皇墙┦?，當(dāng)即施禮。水云道人拱手答禮。
看那水云道人時(shí)，只見他臉如白紙，沒半絲血色，額角正中從腦門直到鼻梁卻是一條殷燈色的粗大傷疤，疤痕猶新，想是受創(chuàng)不久，被那慘白的臉色一加映托，更是可怖。水云道人說道：“我?guī)煾父饚熛睦蠋熃?好。夏老師來仙都山時(shí)，貧道曾侍奉過他。他老人家可好？”袁承志心想這時(shí)不必再瞞，答道：“他老人家已去世多年了?！彼频廊碎L嘆一聲，慘然不語，過了良久，才低聲道：“剛才聽洞玄師弟說道，閣下是金蛇弟子，我心中十分喜歡，心想只要金蛇前輩出手，我?guī)煾傅拇蟪鸹蚰艿脠?bào)。唉！哪知他老人家竟也已歸道山，老成凋謝，只怕要讓奸人橫行一世了?！?br/>
焦宛兒心道：“我是為報(bào)父仇而來此地，哪知又引出一樁師仇來?！痹兄緟s想：“不知他的對頭是甚么厲害腳色，天下除了金蛇郎君，便無人對付得了？”
洞玄低聲把金龍幫尋仇的事說了一遍，求大師兄向焦宛兒解釋。水云道人“咦”了一聲，越聽越怒，突然手掌一翻，在身旁棺上猛擊一掌，噗的一聲，棺木登時(shí)塌了一塊。袁承志心想：“這道人的武功比他兩個(gè)師弟可高明得多。他身懷絕技，怎么會(huì)怕得這樣厲害，竟要偷偷躲在這里裝死人？”水云道人說道：“焦姑娘，我們仙都弟子，每人滿師藝成、下山行道之時(shí)，師父必定賜他一柄匕首。貧道忝在本派掌門，雖然本領(lǐng)不濟(jì)，忍辱在這里養(yǎng)傷，但還不敢對朋友打一句誑語。焦姑娘，你道這柄匕首是做甚么用的？”焦宛兒恨恨的道：“不知道！”水云道人抬頭望著月亮，喟然道：“敝派第十四代掌門祖師菊潭道長當(dāng)年劍術(shù)天下無雙，只可惜性子剛傲，殺了不少人，結(jié)仇太多，終于各派劍客大會(huì)恒山，以車輪戰(zhàn)法斗他一人。菊潭道長雖然劍下傷了對頭十八人，但最后筋疲力盡，身受重傷，于是拔出匕首自殺而死。本派因此元?dú)獯髠值米锪颂煜掠⑿郏撕蠖ㄏ乱粭l規(guī)矩，每名學(xué)藝完畢的弟子都授一柄匕首。洞玄師弟，你到那邊去。”洞玄不明他用意，但還是朝他手指所指，向西行去。水云等他走出數(shù)百步，高聲叫道：“行了?！倍葱２?。
水云低聲問閔子華道：“閔師弟，這把匕首，叫作甚么？”閔子華道：“這是仙都戒殺刀。”水云又問：“師父授你戒殺刀時(shí)，有四句甚么訓(xùn)示？你低聲說來?！遍h子華肅然道：“嚴(yán)戒擅殺，善視珍藏，義所不敵，舉以自戕?！?br/>
水云點(diǎn)點(diǎn)頭，向東邊一指，道：“你到那邊去?！贝h子華走遠(yuǎn)，把洞玄叫回來，問道：“洞玄師弟，這把匕首，叫作甚么？”洞玄道：“仙都戒殺刀?！彼朴謫枺骸皫煾甘谀愦说吨畷r(shí)，有何訓(xùn)示？”洞玄肅然道：“嚴(yán)戒擅殺，善視珍藏，義所不敵，舉以自戕。”水云把閔子華叫回，對袁承志和焦宛兒道：“現(xiàn)今兩位可以相信，敝派確是有此訓(xùn)示。敝派子弟犯戒殺人，也是有的，可是憑他如何不肖，無論如何不敢用這戒殺刀殺人。”袁承志問道：“這匕首為甚么叫‘戒殺刀’？”水云道：“敝派鑒于菊潭祖師的覆轍，從第十五代祖師起便定下一條門規(guī)，嚴(yán)禁妄殺無辜，否則到每兩年一次在仙都山大會(huì)，便得在師長兄弟之前，以這戒殺刀自行了斷。閔師弟要?dú)⒔箮椭鳎m然當(dāng)年閔子葉師兄行為不端，有取死之道，但為兄報(bào)仇，本來也不算是妄殺，可是后來既知受奸人挑撥，再去加害，那是犯了重大門規(guī)，諒他也是不敢?！彼麌@了一口氣，說道：“這戒殺刀是自殺用的，要是仙都弟子遇敵之時(shí)，武功不如，而對方又苦苦相逼
十，脫身不得，那么便須以此匕首自殺，免損仙都威名。閔師弟就算敢犯師門嚴(yán)規(guī)，天下武器正多，怎會(huì)用戒殺刀去殺人？而且刺殺之后，怎么又不把刀帶走？”袁承志和焦宛兒聽到這里，都不住點(diǎn)頭。
水云又道：“焦姑娘，我給你瞧一封信?！闭f著從棺材角里取出一個(gè)布包，打了開來，里面是一堆文件雜物。他從中撿出一信，遞給焦宛兒。
焦宛兒眼望袁承志。袁承志點(diǎn)點(diǎn)頭。焦宛兒接過信來，月光下見封皮上寫著“急送水云大師兄親啟，閔緘”幾個(gè)字，知是閔子華寫給水云的信，抽出信箋，見紙箋上端印著‘蚌埠通商大客棧用箋”的紅字，信上的字歪歪扭扭，文理也不甚通，寫道：“水云大師兄：你好。焦公禮之事，小弟已明白受人欺騙，報(bào)仇甚么的就此拉倒不干了。但昨晚夜里，小弟的戒殺刀忽然給萬惡狗賊偷去，真是慚愧之至。如果尋不回來，我再?zèng)]面目見大師兄了，千萬千萬。小弟閔子華拜上?！苯雇饍鹤x完此信，更無懷疑，身子顫抖，盈盈向閔子華拜了下去，說道：“閔叔叔，侄女兒錯(cuò)怪好人，冒犯你老人家啦。”拜罷又向洞玄賠禮。兩人連忙還禮。
閔子華道：“不知是哪個(gè)狗賊偷了這把刀去，害死了焦幫主。他留刀尸上，就是要你疑心我呀?！苯雇饍旱溃骸爸杜媸躯u莽，沒想到這一著，只道閔叔叔害了爹爹后，還要逞英雄好漢，留刀示威?！遍h子華道：“我失了戒殺刀，和洞玄師兄到處找尋，沒一點(diǎn)眉目，后來接到大師兄飛帖，召我們到京師來，這才動(dòng)身。路上你們沒頭沒腦的殺來，我也只好沒頭沒腦的跟你們亂打一陣。幸虧袁相公趕到，才弄明白這回事。”水云道：“等我們的事了結(jié)之后，要是貧道僥幸留得性命，定要幫焦姑娘找到這偷刀殺人的奸賊。這件事仙都派終究也脫不了牽連?！苯雇饍河忠c衽拜謝，將匕首還給閔子華。袁承志心想，他們師兄弟只怕另有秘事商酌，外人不便參與，便拱手道：“兄弟就此別過?！眱扇撕退频茸鲃e，走出數(shù)十步，正要下崗，洞玄忽然大叫：“兩位請留步?！痹兄竞徒雇饍阂积R停步。洞玄道人奔將過來，說道：“袁相公，焦姑娘，貧道有一件事想說，請兩位別怪。”袁承志道：“道長但說不妨?！倍葱溃骸斑@里的事，要請兩位千萬不可泄漏。本來不須貧道多嘴，實(shí)因與敝師兄性命攸關(guān)，不得不冒昧相求?！卑凑战郎弦?guī)矩，別幫別派任何詭秘怪異之事，旁人瞧在眼里，決不能傳言談?wù)?，否則兇殺災(zāi)禍立至，此事人所共知，但洞玄竟如此不放心，不惜冒犯叮囑，自是大非尋常。袁承志心中一動(dòng)，雖然事不干己，但剛才見水云道人無意中顯露了一手武功，不禁生了惺惺相惜之意，對洞玄道：“不知令師兄遇到了甚么危難之事，兄弟或可相助一臂?！倍葱驮兄窘?過手，知他武功卓絕，不但高出自己十倍，也遠(yuǎn)在仙都第一高手水云師兄之上，聽他這么說，心頭一喜，忙道：“袁相公仗義相助，真是求之不得，待貧道稟過大師兄?！贝掖一厝ィ吐暫退?、閔子華商量。三人談了良久，似乎難以決定。袁承志想道：“既然他們大有為難，不愿外人插手，那么也不必多事了?！备呗暯械溃骸皟晌坏篱L、閔兄，兄弟先走一步，后會(huì)有期！”一拱手就要下崗。
水云道人叫道：“袁相公，請過來說幾句話。”袁承志轉(zhuǎn)身走近。水云道：“袁相公肯拔刀相助，我們師兄弟實(shí)是感激不盡。不過這是本門的私事，情勢兇險(xiǎn)萬分，實(shí)在不敢要袁相公無故犯險(xiǎn)。還請別怪貧道不識(shí)好歹?！闭f著拱手行禮。袁承志知他是一片好意，心想這人倒也頗具英雄氣概，說道：“道長說哪里話來？既是如此，就此告辭。道長如有需用之處，兄弟自當(dāng)盡力，隨時(shí)送個(gè)信到正條子胡 同就是?！彼频皖^不語，忽然長嘆一聲，說道：“袁相公如此義氣，我們的事雖然說來羞人，如再相瞞，可就不夠朋友了。兩位請坐。洞玄師弟，你對兩位說罷?！?br/>
洞玄等兩人在石上坐好，自己也坐下說道：“我們恩師黃木道人生性好動(dòng)，素喜到處云游，除了兩年一次的仙都大會(huì)之外，平日少在山上。五年前的中秋，又是大會(huì)之期，恩師竟然并不回山主持，也不帶信回來，這是從來沒有的事，眾弟子又是奇怪，又是擔(dān)憂。恩師這次是到南方云游采藥，大伙兒忙分批到云貴兩廣查訪，各路都沒消息。我和閔師哥卻在客店之中，得到點(diǎn)蒼派追風(fēng)劍萬里風(fēng)的傳訊，說有急事邀我們前往。我們兩人趕到云南大理萬大哥家中，見他身受重傷，躺在床 上。一問之下，原來是為了我們恩師才受的傷?！痹兄鞠肫鸪糖嘀裨f黃木道人是死于五毒教之手，暗暗點(diǎn)頭，聽洞玄又道：“追風(fēng)劍萬大哥說道，那天他到大理城外訪友，見到我們恩師受人圍攻。點(diǎn)蒼派跟仙都派素有淵源，他當(dāng)即仗劍相助。豈知對方個(gè)個(gè)都是高手，兩人寡不敵眾，萬大哥先遭毒手，昏倒在地，后來由人救回，恩師卻是生死不明。萬大哥肩頭和脅下都為鋼爪所傷，爪上喂了劇毒?？催@情形，必是五毒教所為。他后來千辛萬苦的求到名醫(yī)，這才死里逃生。于是我們仙都三十二弟子同下云南尋師，要找五毒教報(bào)仇?？墒撬哪陙硪粲嵢珶o，恩師自是兇多吉少。五毒教又隱秘異常，踏遍了云南全省，始終沒半點(diǎn)線索，大家束手無策，才離云南。后來北方傳來消息，說五毒教教主何鐵手到了北京……”袁承志“啊”了一聲。洞玄道：“袁相公識(shí)得她么？”袁承志道：“我有幾位朋友昨天剛給她毒手所傷?！倍葱溃骸傲钣巡坏K事么？”袁承志道：“眼下已然無妨?！?br/>
洞玄道：“嗯，那真是天幸。我們一得訊，大師兄便傳下急令，仙都弟子齊集京師。我們在來京途中遇到焦姑娘，那不必說了。大師兄比我們先到，他與何鐵手狹路相逢。那賤婢竟然出言譏刺，十分無禮。大師兄跟她動(dòng)起手來，這賤婢手腳滑溜，大師兄一不留神，額上為她左手鐵鉤所中，下盤又中了她五枚暗器。她只道這暗器喂有劇毒，大師兄一定活不了，冷笑幾聲便走了。好在大師兄內(nèi)功精湛，又知對頭周身帶毒，在比武之前已先服了不少解藥，身邊又帶了諸般外用解毒膏丹，這才沒有遭難?！?br/>
水云嘆道：“貧道怕她知我不死，再來趕盡殺絕，是以不敢在寓所養(yǎng)傷，只得找了這樣古怪的一個(gè)地方靜養(yǎng)，再過三個(gè)月，毒氣可以慢慢拔盡。師父多半已喪在賤婢手下，這仇非報(bào)不可。只是對頭手段太辣，毒物厲害，是以貧道不敢拖累朋友。”閔子華問道：“袁相公怎么也跟五毒教結(jié)了仇？”袁承志于是將如何遇到錦衣毒丐齊云*、程青竹如何被老丐婆抓傷的事簡略說了。水云道：“袁相公既跟他們并無深仇，吃了一點(diǎn)小虧，也就算了。你千金之體，犯不著跟這種毒如蛇蝎之人相拚?！痹兄拘南胱约河懈赋鹪谏?，又要輔佐闖王和義兄李巖圖謀大事，這種江湖上的小怨，原不能過于當(dāng)真，否則糾纏起來，永無了局，于是點(diǎn)頭說道：“道長說得是。我有一只朱睛冰蟾，可給道長吸毒?！碑?dāng)下用冰蟾替他吸了一次毒，亂石崗上無酒浸出蟾中毒液，于是把冰蟾借給洞玄，教了用法，要他替水云吸盡毒氣送回。水云、閔子華、洞玄不住道謝。袁承志和焦宛兒緩緩下崗，走到一半，焦宛兒忽往石上一坐，輕輕啜泣。袁承志問道：“怎么？焦姑娘，你不舒服么？”焦宛兒搖搖頭，拭干淚痕，若無其事的站了起來。袁承志心想：“這一來，她金龍幫和仙都派雖然化敵為友，但她報(bào)殺父大仇之事，卻更是渺茫了。也難為這樣一個(gè)年輕姑娘，居然這般硬朗。”兩人回進(jìn)城里，天將微明，袁承志把焦宛兒送回金龍幫寓所，自回正條子胡 同。他在長街一排民房屋頂上展開輕身功夫，倏然之間，已過了幾條街，一時(shí)奔得興發(fā)，使出“神行百變”絕技，真如飛燕掠波、流星橫空一般，耳旁風(fēng)動(dòng)，足底無聲，正奔得高興，忽聽身旁低喝一聲：“好功夫！”袁承志斗然住足，白影微晃，一人從身旁掠過，笑道：“追得上我嗎？”語聲方畢，已竄在七八丈外。袁承志見這人身法奇快，心中一驚：“此人是誰？輕身功夫是如此了得？”他少年人既好奇，又好勝，提氣疾追。那人毫不回顧，如飛奔跑。時(shí)候一長，袁承志的輕身功夫終于高出一籌，腳下加勁，片刻間追過了頭，趕在那人面前數(shù)丈，回轉(zhuǎn)身來。那人格格嬌笑，說道：“袁相公，今日我才當(dāng)真服你啦！”只見她長袖掩口，身如花枝顫裊，正是五毒教教主何鐵手。她全身白衣如雪，給足底黑瓦一襯，更是黑的愈黑，白的愈白。武林中人所穿夜行衣非黑即灰，好得夜中不易為人發(fā)覺，敵人發(fā)射暗器不能取得準(zhǔn)頭，她竟然穿一身白衣，若非自恃武藝高強(qiáng)，決不能如此肆無忌憚。袁承志拱手說道：“何教主有何見教？”何鐵手笑道：“袁相公前日枉駕，有許多礙手礙腳之人在場，大家分了心，不能好好見個(gè)高下。小妹今日專誠前來，討教幾招?！边呎f邊笑，聲音嬌媚。
袁承志道：“教主這般身手，就在男子中也是難得一見。兄弟是十分佩服的?！焙舞F手笑道：“袁相公前日試拳，掌風(fēng)凌厲之極。小妹力氣不夠，不敢接招。今日比比兵刃如何？”也不等袁承志回答，呼的一聲，已將腰間一條軟鞭抖了出來，微光中但見鞭上全是細(xì)刺倒鉤，只要給它掃中一下，皮肉定會(huì)給扯下一大塊來。何鐵手嬌滴滴的道：“袁相公，這叫做蝎尾鞭，刺上是有毒的，你要加意小心，好么？”袁承志聽她說話，不覺打了個(gè)寒戰(zhàn)。她語氣溫 柔，關(guān)切體貼，含意卻十分狠毒，兩者渾不相稱。袁承志不欲跟她毫沒來由的比武，抱拳說道：“失陪了！”何鐵手不等他退開，手腕一抖，蝎尾鞭勢挾勁風(fēng)，徑撲前胸。袁承志微微一笑，上身向后一仰，避開了這招，不等蝎尾鞭第二招再到，已竄出數(shù)丈。何鐵手知道追他不上，朗聲叫道：“金蛇郎君的弟子如此膿包，敗壞了師尊一世威名，嘻嘻！”袁承志一愣停步，心想：“我?guī)状蜗嘧?，他們五毒教驕縱慣了，還道我當(dāng)真怕她。”心念微動(dòng)之際，白影閃處，蝎尾鞭又帶著一股腥風(fēng)撲到。袁承志眉頭一皺，暗想：“這等喂毒兵器縱然厲害，終究為正人君子所不取。她好好一個(gè)女子，卻身在邪教，以致行事不端?！绷舷胄脖奕抻卸荆荒馨资謸寠Z，索性雙手?jǐn)n入袖中，身隨意轉(zhuǎn)，的溜溜的東閃西避。何鐵手鞭法雖快，哪里帶得到他的一片衣角？轉(zhuǎn)瞬間拆了二十余招，何鐵手嬌喝：“你一味閃避，算甚么好漢？”袁承志笑道：“你想激我奪你鞭子？又有何難。”身子一彎，雙手已在屋頂分別撿起一片瓦爿，凝視鞭影，看得親切，叫道：“撤鞭！”兩塊瓦片一上一下，已將蝎尾鞭夾在中間，順手往里一奪，右足晃動(dòng)，瞬息間連踢三腳。何鐵手剛想運(yùn)勁奪鞭，對方足尖已將及身，只得撤鞭倒退，不想踏了一個(gè)空，跌下屋去。袁承志搶住鞭柄，笑道：“金蛇郎君的弟子怎么樣？”忽聽何鐵手柔媚的聲音叫道：“很好！”她身法好快，剛一著地，立即又竄了上來，饒是袁承志身有絕頂輕功，也不禁佩服。何鐵手右手叉在腰間，身子微晃，腰肢款擺，似乎軟綿綿地站立不定，笑道：“還要領(lǐng)教袁相公的暗器功夫，我們五毒教有一種毒蟾砂……”袁承志聽她嬌聲軟語的說著話，也不見她身轉(zhuǎn)手揚(yáng)，突然間眼前金光閃動(dòng)，大吃一驚，知道不妙，百忙中一飛沖天，躍起尋丈，只聽得一陣細(xì)微的錚錚之聲 ，數(shù)十枚暗器都打在屋瓦之上。
原來這毒蟾砂是無數(shù)極細(xì)的鋼針，機(jī)括裝在胸前，發(fā)射時(shí)不必先取準(zhǔn)頭，只須身子對正敵人，伸手在腰旁一按，一陣鋼針就由強(qiáng)力彈簧激射而出。真是神不知，鬼不覺，何況鋼針既細(xì)，為數(shù)又多，一枚沾身，便中劇毒。武林中任何暗器，不論是金鏢、袖箭、彈丸、鐵蓮子，發(fā)射時(shí)總得動(dòng)臂揚(yáng)手，對方如是高手，一見早有防備。但這毒蟾砂之來，事先絕無征兆，實(shí)是天下第一陰毒暗器，教外人知者極少，等到見著，十之八九非死即傷，而傷者不久也必送命。他們本教之人稱之為“含沙射影”功夫，端的武林獨(dú)步，世上無雙。袁承志身子未落，三枚銅錢已向她要穴打去，怒喝：“我跟你無怨無仇，為甚么下此毒手？”何鐵手側(cè)身避開兩枚銅錢，右手翻轉(zhuǎn)，接住了第三枚，輕叫一聲：“啊喲，好大的勁兒，人家手也給你碰痛啦。”看準(zhǔn)袁承志落下的方位，還擲過來。聽聲辨形，這枚銅錢擲來的力道也不弱，袁承志剛想伸手去接，突然心里一動(dòng)：“這人手上有毒，別上她當(dāng)?！遍L袖一拂，又把銅錢拂了回去。這一下勁力就沒手?jǐn)S的大，何鐵手伸出兩指，輕輕拈住，放入衣囊，笑道：“多謝！可是只給我一文錢，不太小氣了些嗎？”手掌伸出來時(shí)迎風(fēng)一抖，十多條非金非絲的繩索向他頭上罩來。
袁承志惱她適才偷放毒蟾砂手段陰毒之極，當(dāng)下再不客氣，揚(yáng)起蝎尾鞭，往她繩上纏去。何鐵手斗然收索，笑道：“蝎尾鞭是我的呀。你使我兵器，害不害臊呀？”說的是一口云南土音，又糯又脆，手下卻毫不停留。
袁承志把蝎尾鞭遠(yuǎn)遠(yuǎn)向后擲出，叫道：“我再奪下你這幾根繩索兒，你們五毒教從此不能再來糾纏，行不行？”何鐵手道：“這不叫繩索兒，這是軟紅蛛索。你愛奪，倒試試看?！闭f著蛛索橫掃，攔腰卷來。這蛛索細(xì)長多絲，一招既出，四面八方同時(shí)打到。袁承志側(cè)身閃避，想搶攻對手空隙，哪知她十多根蛛索有的攻敵，有的防身，攻出去的剛收回守御，原來縮回的又反擊而出，攻守連環(huán)，毫無破綻。
拆了十余招后，袁承志已看出蛛索的奧妙，心想：“這蛛索功夫是從蜘蛛網(wǎng)中變化出來的?！背怂徽惺估?，進(jìn)攻的索子尚未收回、而守御的索子已蓄勢發(fā)出之際，身形一斜，陡然欺近她背心，伸手向她脅下點(diǎn)去。這招快極險(xiǎn)極，何鐵手萬難避開，忽然間身子一側(cè)。袁承志見這一下如點(diǎn)實(shí)了，手指非碰到她胸部不可，臉上發(fā)熱，凝指不發(fā)。何鐵手乘勢左手一鉤。袁承志疾忙縮手，嗤的一聲，袖口已被鉤子劃了一條縫。何鐵手道：“啊喲，糟糕，把袁相公袖子割破啦。您把長衫除下來吧，我拿回去給你補(bǔ)好?！痹兄疽娝朴?jì)百出，心中愈怒，乘勢一拉，扯下了右臂破袖，使得呼呼風(fēng)響，不數(shù)招，袖子已與蛛索纏住，用力一揮，破袖與蛛索雙雙脫手，都掉到地下去了。袁承志道：“怎么樣？”何鐵手格格笑道：“不怎么樣。你的兵刃不也脫手了么？還不是打了個(gè)平手？”反手在背上一抽，右手中多了一柄金光閃閃的鉤子。
袁承志見她周身法寶，武器層出不窮，也不禁大為頭痛，說道：“我說過奪下你蛛索之后，你們可不能再來糾纏?！焙舞F手笑道：“你說你的，我?guī)讜r(shí)答允過??？”袁承志一想，果然不錯(cuò)，她確是沒答允過，但這般一件一件的比下去，到何時(shí)方了？當(dāng)下哼了一聲，說道：“瞧你還有多少兵器？”心想把她每一件兵器都奪下來，她總要知難而退了。何鐵手道：“這叫做金蜈鉤?！弊笫忠簧?，露出手上鐵鉤，說道：“這是鐵蜈鉤，為了練這勞甚子，爹爹割斷了我一只手。他說兵器拿在手里，總不如干脆裝在手上靈便。我練了十三年啦，還不大成。袁相公，這鉤上可有毒藥，你別用手來奪呀！”只見她連笑帶說，慢慢走近，袁承志外表雖然淡然自若，內(nèi)心實(shí)深戒懼，只怕她又使甚么奸謀，正自嚴(yán)加提防，忽聽遠(yuǎn)處隱隱有呼哨之聲 ，猛然間想起一事，暗叫：“不好！莫非此人絆住了我，卻命她黨 羽去加害青青他們？”也不等她話說完，回身就走。何鐵手哈哈大笑，叫道：“這時(shí)再去，已經(jīng)遲了！”金鉤一點(diǎn)，鐵鉤疾伸，猛向他后心遞到。袁承志側(cè)過身子，橫掃一腿。何鐵手縱身避過，雙鉤反擊。這時(shí)曙光初現(xiàn)，只見一道黑氣，一片黃光，在他身邊縱橫盤旋。這女子兵刃上功夫之凌厲，僅比在盛京所遇的玉真子稍遜而已。他掛念青青等人，不欲戀戰(zhàn)，數(shù)次欺近要奪她金鉤，總是被她回鉤反擊，或以鐵鉤護(hù)住。這鐵鉤裝在手上，運(yùn)用之際的是靈動(dòng)非凡，宛如活手一般。袁承志拆到三十余招，兀是打她不退，心中焦躁，探手腰間，金光一閃，拔出了金蛇寶劍。何鐵手一見，笑容立斂，喝道：“好！這金蛇劍竟落在你手！”袁承志道：“是便怎樣？”刷刷數(shù)劍。何鐵手武功雖高，哪里抵擋得?。慨?dāng)?shù)囊宦?，金鉤已被金蛇劍削去半截。袁承志喝道：“再來糾纏，把你的鐵手也削斷了?！彼宦犞?，臉上微現(xiàn)懼色，果然不敢逼
十近身來。袁承志收劍入鞘，疾奔回家，剛到胡 同口，便見洪勝海躺在地下，頸中流血，忙上前扶起，幸喜尚有氣息。洪勝海咽喉受傷，不能說話，伸手向著宅子連指。袁承志抱他入內(nèi)，只見宅子中到處桌翻椅折，門破窗爛，顯是經(jīng)過一番劇戰(zhàn)。袁承志越看越是心驚，撕下衣袖替洪勝海扎住了咽喉傷口，直奔內(nèi)堂，里面也是處外破損，胡 桂南與程青竹躺在地下呻吟。袁承志忙問：“怎么？”胡 桂南道：“青姑娘，青姑娘……給……五毒教擄去啦?！痹兄敬篌@，問道：“沙天廣他們呢？”胡 桂南伸手指向屋頂。袁承志不及多問，急躍上屋，只見沙天廣和啞巴躺在瓦面，沙天廣滿臉烏云，中毒甚深，啞巴也受創(chuàng)傷。雖然幸喜無人死亡，但滿屋伙伴，個(gè)個(gè)重傷，真是一敗涂地，青青更不知去向。袁承志咬牙切齒，憤怒自責(zé)：“我怎地如此胡 涂，竟讓這女子纏住了也沒發(fā)覺。”宅中童仆在惡斗時(shí)盡皆逃散，這時(shí)天色大明，敵人已去，才慢慢回來。袁承志把啞巴和沙天廣抱下地來，寫了一張字條，命仆人急速送去金龍幫寓所，請焦宛兒取回朱睛冰蟾，前來救人。他替沙天廣、胡 桂南等包扎傷口，一面詢問敵人來襲情形。鐵羅漢上次受傷臥床 未起，幸得未遭毒手，說道：“三更時(shí)分，胡 桂南首先發(fā)覺了敵蹤，把啞巴老兄扯上屋去。兩人一上屋，立被十多名敵人圍住了。我在窗口中看得清清楚楚，就是全身無力，動(dòng)彈不得，只有干著急的份兒。眼見啞巴老兄、沙老兄和程老夫子都傷了好幾名敵人，但對方實(shí)在人多。大家邊打邊退，在每一間屋里都拚了好一陣，最后個(gè)個(gè)受傷，青姑娘也給他們擄了去。袁相公……我們實(shí)在對你不起……”袁承志道：“敵人好不狠毒，怎怪得你們？眼下救人要緊?！彼今R廄牽了匹馬，向城外馳去，將到怪屋時(shí)下了馬，將馬縛在樹上，走到屋前，飛身越墻直入，大叫：“何教主，請出來，我有話說?！币魂嚮匾暨^去，黃墻上鐵門開處，一陣狺狺狂吠，撲出十多頭兇猛巨大，后面跟著數(shù)十人。他想：“這次可不能再對他們客氣了！”左手連揮，十多枚金蛇錐激射而出，金光閃閃，每只巨獒腦門中了一枚，只只倒斃在地。他繞著眾犬轉(zhuǎn)了一個(gè)圈子，雙手將金蛇錐一一收入囊中。五毒教人眾本待乘他與巨獒纏斗，乘隙噴射毒汁，哪知他殺斃眾犬竟如此神速，不由得都驚呆了，待他收回暗器，先頭一人發(fā)一聲喊，轉(zhuǎn)身便走。余人一擁進(jìn)內(nèi)，待要關(guān)門，哪里還來得及？袁承志已從各人頭頂一躍而過，搶在頭里。他深入敵人腹地之后，反而神定氣閑，叫道：“何教主再不出來，莫怪我無禮了?！?br/>
只聽噓溜溜的一陣口哨，五毒教眾人排成兩列，中間屋里出來十多人。當(dāng)先一人是何紅藥，后面跟著左右護(hù)法潘秀達(dá)、岑其斯，以及錦衣毒丐齊云等一批教中高手。袁承志道：“在下跟各位素不相識(shí)，既無宿怨，也無新仇，各位卻來到舍下，將我朋友個(gè)個(gè)打得重傷，還將我兄弟擄來，那是甚么緣由，要向何教主請教。”
何紅藥道：“你家里旁人跟我們沒有冤仇，那也不錯(cuò)，因此手下留情，沒當(dāng)場要了他們性命。你既有朱睛冰蟾，小小傷勢也很易治好。至于那姓夏的小子呢，哼，我們要慢慢的痛加折磨?！痹兄镜溃骸八昙o(jì)輕輕，甚么事情對你們不住了？”何紅藥冷笑道：“誰教他是金蛇郎君的兒子？哼，這也罷了，誰教他是那個(gè)賤貨生的？”袁承志一怔，心想她跟青青的母親又有甚么仇嫌了？何紅藥見他沉吟不語，陰森森的道：“你來胡 鬧些甚么？”袁承志道：“你們?nèi)绺鹕呃删辛鹤?，干甚么不自去找他?bào)仇？”何紅藥道：“老子要?dú)?，兒子也要?dú)?！你既跟他有瓜葛，連你也要?dú)?！?br/>
袁承志不愿再與她啰唆不清，高聲叫道：“何教主，你到底出不出來？放不放人？”屋中寂然無聲，過了一陣，陣陣回聲從五堵高墻上撞了回來。袁承志掛念青青，身形一斜，猛從何紅藥身旁穿過，直向廳門沖去。兩名教徒來擋，袁承志雙掌起處，將兩人直摜出去。他沖入廳內(nèi)，見空空蕩蕩的沒有人影，轉(zhuǎn)身直奔東廂房，踢開房門，只見兩名教眾臥在床 上，卻是日前被他扭傷了關(guān)節(jié)之人，見他入來，嚇得跳了起來。袁承志東奔西竄，四下找尋，五毒教眾亂成一團(tuán) ，處處兜截。過不多時(shí)，袁承志已把每一間房子都找遍了，不但沒有見到青青，連何鐵手也不在屋里。他焦躁異常，把缸甕箱籠亂翻亂踢，里面飼養(yǎng)著的蛇蟲毒物都爬了出來。五毒教眾大驚，忙分人捕捉毒物。潘秀達(dá)叫道：“是好漢到外面來決個(gè)勝負(fù)?！痹兄局诮讨蓄H有地位，決意擒住他逼
十問青青的下落，叫道：“好，我領(lǐng)教閣下的毒掌功夫！”施展神行百變輕身功夫，雙足一躪，已躍到他面前。潘秀達(dá)見他說到便到，大吃一驚，呼呼兩掌劈到。袁承志道：“別人怕你毒掌，我偏不怕！”潘秀達(dá)叫道：“好，你就試試?！痹兄居艺埔黄穑粕系秩?。潘秀達(dá)大喜，心想：“你竟來和我毒掌相碰，這可是自尋死路，怨我不得?！碑?dāng)下雙掌運(yùn)力，猛向前推，眼見要和袁承志手掌相碰，相距不到一寸，突見對方手掌急縮，腦后風(fēng)聲微動(dòng)，知道不妙，待要縮身回掌，只覺頸中一緊，身子已被提起。五毒教眾齊聲吶喊，奔來相救。袁承志抓起潘秀達(dá)揮了個(gè)圈子。眾人怕傷了護(hù)法，不敢逼
十近。
袁承志喝道：“你們擄來的人在哪里？快說?！迸诵氵_(dá)閉目不理。袁承志潛運(yùn)混元功，伸手在他脊骨旁穴道一指戳去。潘秀達(dá)登時(shí)背心劇痛，有如一根鋼條在身體內(nèi)絞來攪去。袁承志松手把他摔在地下。潘秀達(dá)痛得死去活來，在地下滾來滾去，卻不說一個(gè)字。袁承志道：“好，你不說，旁人呢？”靈機(jī)一動(dòng)：“我的點(diǎn)穴除了本門中人，天下無人能救。且都給他們點(diǎn)上了，諒來何鐵手便不敢加害青弟。”當(dāng)下身形晃動(dòng)，在眾人身旁穿來插去。教徒中武功高強(qiáng)之人還抵擋得了三招兩式，其余都是還沒看清敵人身法，穴道已被閉住。片刻之間，院子中躺下了二三十人。本來穴道被閉，盡管點(diǎn)穴手法別具一功，旁人難以解開，但過得幾個(gè)時(shí)辰，氣血流轉(zhuǎn)，穴道終于會(huì)慢慢自行通解。但袁承志這次點(diǎn)穴時(shí)使上了混元功，真力直透經(jīng)脈，穴道數(shù)日不解，此后縱然解開，也要酸痛難當(dāng)，十天半月不愈。那日他在衢州石梁點(diǎn)倒溫 氏四老，使的便是這門手法。何紅藥見勢頭不對，呼嘯一聲，奪門而出。余眾跟著擁出，不一刻，一座大屋中空蕩蕩的走得干干凈凈，只剩下地上動(dòng)彈不得的幾十人，有的呻吟低呼，有的怒目而視。袁承志大叫：“青弟，青弟，你在哪里？”除了陣陣回聲之外，毫無聲息。他仍不死心，又到每個(gè)房間查看一遍，終于廢然退出；提起幾名教眾逼
十問，各人均是閉目不答。袁承志無法可施，只得回到正條子胡 同。見焦宛兒已取得冰蟾，率領(lǐng)了金龍幫的幾名大弟子來到，將沙天廣等身上毒氣吸凈、傷口包好。袁承志見各人性命無礙，但青青落入敵手，不禁愁腸百結(jié)。焦宛兒軟語寬慰，派出幫友四處打聽消息。過了大半個(gè)時(shí)辰，忽然蓬的一聲，屋頂上擲下一個(gè)大包裹來。眾人吃了一驚。袁承志焦急異常，雙手一扯，拉斷包上繩索，還未打開，已聞到一陣血腥氣，心中怦怦亂跳，雙手出汗，一揭開包袱，赫然是一堆被切成八塊的尸首，首級面色已成烏黑，但白須白發(fā)宛然可辨。袁承志一定神，才看清楚這尸首原來是獨(dú)眼神龍單鐵生。
他躍上屋頂，四下張望，只見西南角上遠(yuǎn)處有一條黑影向前疾奔，知道必是送尸首來之人，當(dāng)下提氣急追，趕出里許，只見他奔入一座林子中去了。
袁承志直跟了進(jìn)去。只見那人走到樹林深處，數(shù)十名五毒教教眾圍著一堆火，正在高談闊論。一人偶然回頭，突見袁承志掩來，驚叫道：“克星來啦！”四散奔逃。袁承志先追逃得最遠(yuǎn)最快的，舉手踢足，把各人穴道一一點(diǎn)了，回過身來，近者手點(diǎn)肘撞，遠(yuǎn)者銅錢擲打，只聽得林中呼嘯奔逐，驚叫斥罵之聲 大作。過了一盞茶時(shí)分，林中聲息俱寂，袁承志垂手走出，拍了拍身上的灰塵。這一役把岑其斯、齊云*等五毒教中高手一鼓作氣的盡數(shù)點(diǎn)倒，只是何鐵手和何紅藥兩人不在其內(nèi)。袁承志心中稍定，尋思：“只要青弟此時(shí)還不遭毒手，他們便有再大仇恨，也不敢加害于她?！?br/>
回到住宅，焦心等候，傍晚時(shí)分，出去打探的人都回報(bào)說沒有線索。天交 二更，袁承志吩咐吳平與羅立如，將單鐵生的尸首送往順天府尹衙門去，公門中人見到他的模樣，自知是五毒教下的毒手。焦宛兒領(lǐng)著幾名幫友，留在宅里看護(hù)傷者，防備敵人。袁承志焦慮掛懷，哪里睡得著？盤膝坐在床 上，籌思明日繼續(xù)找尋青青之策。約莫坐了一個(gè)更次，四下無聲，只聽得遠(yuǎn)處深巷中有一兩聲犬吠，打更的竹柝由遠(yuǎn)而近，又由近而遠(yuǎn)。他思潮起伏，自恨這一次失算中計(jì)，遭到下山以來的首次大敗，靜寂中忽聽得圍墻頂上輕輕一響，心想：“如是吳羅二人回來，輕身功夫無此高明，必是來了敵人?！碑?dāng)下安坐床 上，靜以待變。只聽窗外如一葉落地，接著一人格格嬌笑，柔聲道：“袁相公，客人來啦?！痹兄镜溃骸坝袆诤谓讨魍黢{，請進(jìn)來吧！”取出火折點(diǎn)亮蠟燭，開門迎客。
何鐵手飄然而入，見袁承志室中陳設(shè)簡陋，除了一床 一桌之外，四壁蕭然，笑道：“袁相公好清高呀?！痹兄竞吡艘宦?。何鐵手道：“我這番來意，袁相公定是知道的了?！痹兄镜溃骸耙埡谓讨魇鞠??！焙舞F手道：“你有求于我，我也有求于你，咱們這個(gè)回合仍是沒有輸贏?！痹兄镜溃骸拔蚁氩槐卦佥^量了。何教主有智有勇，兄弟十分佩服?！焙舞F手笑道：“這是第一個(gè)回合，除非你把我們五毒教一下子滅了，否則還有得讓你頭疼的呢?！痹兄疽粍C，心想他們糾纏不休，確是不易抵擋，說道：“何教主既與我那兄弟的父親有仇，還是徑去找他本人為是，何必跟年輕人為難？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何鐵手嫣然一笑，說道：“這個(gè)將來再說。客人到來，你酒也不請人喝一杯么？”袁承志心想此人真怪，于是命童仆端整酒菜。焦宛兒不放心，換上了書童的裝束，親端酒菜，送進(jìn)房來。何鐵手笑道：“真是強(qiáng)將手下無弱兵，袁相公的書童，生得也這般俊。”袁承志斟了兩杯酒。何鐵手舉杯飲干，接著又連飲兩杯，笑道：“袁相公不肯賞臉喝我們的酒，小妹卻生來鹵莽大膽?！苯雇饍航涌诘溃骸拔覀兊木茮]毒?！焙舞F手笑道：“好，好，真是一位伶牙利齒的小管家。干杯！”
袁承志和她對飲了一杯，燭光下見她星眼流波，桃腮欲暈，暗忖：“所識(shí)女子之中，論相貌之美，自以阿九為第一。小慧誠懇真摯。宛兒豪邁精細(xì)。青弟雖愛使小性兒，但對我一片真情。哪知還有何鐵手這般艷若桃李、毒如蛇蝎的人物，真是天下之大，奇人異士，所在都有?！焙舞F手見他出神，也不言語，只淡淡而笑，過了一會(huì)，低聲道：“袁相公的武功，小妹心折之極。似乎尊師金蛇郎君也不會(huì)這點(diǎn)穴手段，這門功夫，袁相公是另有師承的了?！痹兄镜溃骸安诲e(cuò)，我是華山派門下弟子。”何鐵手道：“袁相公武功集諸家所長，難怪神乎其技。小妹今晚是求師來啦?！?br/>
袁承志奇道：“這話我可不明白了?！焙舞F手笑道：“袁相公若是不嫌小妹資質(zhì)愚魯，就請收歸門下?！痹兄镜溃骸昂谓讨饕唤讨L，武功出神入化，卻來開這玩笑?！焙舞F手道：“你如不傳我解穴之法，難道我們教中幾十個(gè)人，就眼睜睜讓他們送命不成？”袁承志道：“只要你把我朋友送回，再答應(yīng)以后永遠(yuǎn)不來糾纏，我當(dāng)然會(huì)給他們解救?！焙舞F手道：“這么說來，袁相公是不肯收我這個(gè)徒弟了？”
袁承志道：“兄弟學(xué)藝未精，求師還來不及，哪敢教人？咱們好言善罷，既往不咎，你道怎樣？”何鐵手笑道：“我把你朋友送還，你把我的部屬治好。以后的事，走著瞧吧。”袁承志見她始終不肯答應(yīng)罷手言和，怒氣漸生，暗想：“五毒教雖然橫行天南，但我們七省英雄豪杰，也不見得就怕了你們?！碑?dāng)下默不作聲。
何鐵手盈盈站起，笑道：“啊喲，咱們的袁大盟主生氣啦。”襝衽萬福，笑道：“好啦，好啦，我給你賠不是。”袁承志還了一揖，心下怫然不悅。何鐵手道：“明兒我把你朋友送回來。便請你大駕光臨，救治我的朋友?！痹兄镜溃骸耙谎詾槎ā！焙舞F手微微躬身，轉(zhuǎn)身走出。她并不上屋，徑往大門走去。袁承志只得跟著送出，童仆點(diǎn)燭開門。
焦宛兒跟在袁承志身后，暗想：“這女子行動(dòng)詭秘，別在大門外伏有徒黨 ，誘袁相公出去襲擊，我先去瞧瞧?！庇谑锹浜?，身上藏好蛾眉鋼刺，越墻而出，躲在墻角邊向外望去，只見大門口停了一乘暖轎，四名轎夫站在轎前，此外卻無別人。焦宛兒矮了身子，悄悄走到轎后，雙手把轎子輕輕一托，知道轎內(nèi)無人，這才放心，正要走回，大門開處，童仆手執(zhí)燈籠，袁承志把何鐵手送了出來。
焦宛兒靈機(jī)一動(dòng)：“她既不肯罷手，此后麻煩正多。我要找到她的落腳所在，他們再來糾纏，好讓袁相公上門攻她個(gè)出其不意。”她存了報(bào)恩之心，也不怕前途艱險(xiǎn)，縮身鉆入轎底，手腳攀住了轎底木架。那暖轎四周用厚呢圍住，又在黑夜，竟無一人發(fā)覺。只聽得何鐵手一陣輕笑，踏入轎中。四名轎夫抬起轎子，快步而去。
只覺四名轎夫健步如飛，原來抬轎的人也都身有武功，她不禁害怕起來。這時(shí)正當(dāng)隆冬，寒風(fēng)徹骨，暖轎底下都結(jié)了冰，被她口中熱氣一呵，化成了冷水一滴滴的落下。焦宛兒只得任由冷水落在臉上，不敢拂拭，只怕身子一動(dòng)，立給何鐵手發(fā)覺。走了約莫半個(gè)時(shí)辰，忽聽一聲呼叱，轎子停住。一個(gè)男人聲音喝道：“姓何的賤婢，快出來領(lǐng)死?！苯雇饍盒闹衅婀郑骸斑@聲音好熟，那是誰?。俊庇致犃硪粋€(gè)聲音叫道：“五毒教橫行一世，想不到也有今天?！苯雇饍阂惑@：“那是閔子華！嗯，第一個(gè)說話的是他師弟洞玄道人。”
只聽得四周腳步聲響，許多人圍了上來。轎夫放下轎子，抽出兵刃。焦宛兒拉開轎障一角向外張望，見東邊站著四五人，都是身穿道袍、手執(zhí)長劍的道士，心想：“西、北、南三邊必都有人，仙都派大舉報(bào)仇來了。”只覺轎身微微一晃，何鐵手已躍出轎外，嬌聲喝道：“水云賊道死了沒有？你們膽子也真大，想干甚么？”一名長須道人喝道：“我們師父黃木道長到底在哪里，快說出來，免你多受折磨?！?br/>
何鐵手格格嬌笑，柔聲道：“你們師父又不是三歲娃娃，迷了路走失了，卻來問我要人。你們把師父交 給我照管了，是不是呢？好吧，大家武林一脈，我?guī)湍銈冋艺野?，免得他可憐見兒的，流落在外，沒人照顧。也不知是給人拐去了呢，還是給人賣到了番邦?！苯雇饍盒牡溃骸霸瓉磉@女人說話，總是這么嬌聲媚氣的，我先前還道她故意向袁相公發(fā)嗲?！蹦情L須道人怒道：“五毒教逞兇橫行，今日教你知道惡有惡報(bào)！”何鐵手笑道：“仙都派在江湖上本來也算是有點(diǎn)兒小名氣的，可是平時(shí)不敢正大光明的來找我，現(xiàn)今知道我們教里多人受傷，就鬼鬼祟祟的躲在這里。哈哈，呵呵，嘻嘻，嘿嘿！”片刻之間，換了幾種笑聲，她笑聲未畢，只聽西北角上一人“啊”的一聲慘叫，想是中了她毒手，一時(shí)只聽得呼叱怒罵、兵刃碰撞之聲 大作。
這次仙都派傾巢而出，來的都是高手，饒是何鐵手武功高強(qiáng)，卻始終闖不出去。斗不到一盞茶時(shí)分，四名轎夫先后中劍，或死或傷。焦宛兒在轎下不敢動(dòng)彈，眼見仙都門人劍法迅捷狠辣，果有獨(dú)得之秘，心想當(dāng)日袁相公一舉而破兩儀劍法，那是他們遇上了特強(qiáng)高手，才受克制，尋常劍客卻決非仙都門人對手。她怕黑夜之中貿(mào)然露面，給仙都門徒誤會(huì)是五毒教眾，不免枉死于劍下，只得屏息不動(dòng)。這時(shí)二十多柄長劍把何鐵手圍在垓心，青光霍霍，冷氣森森，只看得她驚心動(dòng)魄。何鐵手在數(shù)十名好手圍攻下沉著應(yīng)戰(zhàn)。一個(gè)少年道人躁進(jìn)猛攻，被她鐵鉤橫劃，帶著肩頭，登時(shí)痛暈在地，當(dāng)下由同伴救了下去。再拆數(shù)十招，何鐵手力漸不支。閔子華長劍削來，疾攻項(xiàng)頸，她側(cè)頭避過，旁邊又有雙劍攻到。只聽錚的一聲，一件細(xì)物滾到轎下。焦宛兒拾起一看，原來是半枚女人戴的耳環(huán)。她心中又喜又急，喜的是何鐵手這一役難逃性命，可給袁相公除了個(gè)大對頭；急的是她若喪命，青青不知落在何處，她手下教眾肯不肯交 還，實(shí)在難說。
又斗數(shù)十招，何鐵手頭發(fā)散亂，已無還手之力。長須道人一聲號(hào)令，數(shù)十柄長劍忽地回收，組成一張爛銀也似的劍網(wǎng)，圍在她四周。長須道人喝道：“我?guī)煾杆先思以谀睦?？他是生是死，快說。”何鐵手把金鉤夾在脅下，慢慢伸手理好散發(fā)，忽然一陣輕笑，鐵鉤迅如閃電，傷了一名道人。眾人大怒，長劍齊施，這一次下手再不容情，眼見何鐵手形勢危急萬分，突然遠(yuǎn)處傳來噓溜溜一聲呼哨。何鐵手百忙中笑道：“我?guī)褪謥砝?，你們還是快走的好，否則要吃虧的呀。”焦宛兒心想：“如不知他們是在拚死惡斗，聽了她這幾句又溫 柔又關(guān)切的叮囑，還以為她是在跟情郎談情說愛哩！”那長須道人叫道：“料理了這賤婢再說！”各人攻得更緊。轉(zhuǎn)眼間何鐵手腿上連受兩處劍傷，但她還是滿臉笑容。一名年輕道人心中煩躁，不忍見這么一個(gè)千嬌百媚、笑靨迎人的姑娘給亂劍分尸，喝道：“你別笑啦，成不成？”何鐵手笑道：“你這位道長說甚么？”那道人一呆，正待回答，眼前忽然金光一閃。閔子華急呼：“留神！”但哪里還來得及，波的一聲，金鉤已刺中他背心。酣斗中遠(yuǎn)處哨聲更急，仙都派分出八人迎上去阻攔。只聽金鐵交 鳴，不久八人敗了下來，仙都門人又分人上去增援。這邊何鐵手立時(shí)一松，但仙都派余人仍是力攻，她想沖過去與來援之人會(huì)合，卻也不能。
雙方勢均力敵，高呼鏖戰(zhàn)。打了一盞茶時(shí)分，閔子華高叫：“好，好！太白三英，你們?nèi)齻€(gè)賣國賊也來啦?！币蝗舜致暣謿獾牡溃骸霸趺礃樱∧阒罓敔攨柡?，快給我滾?！苯雇饍盒南麦@疑：“太白三英挑撥離間，想害我爹爹，明明已給袁相公他們擒住。爹爹后來將三人送上南京衙門，怎么又出來了？是越獄？還是tan官賣放？”
這時(shí)何鐵手的幫手來者愈多，仙都派眼見抵擋不住，長須道人發(fā)出號(hào)令，眾人登時(shí)收劍后退。仙都門人對群戰(zhàn)習(xí) 練有素，誰當(dāng)先，誰斷后，陣勢井然。何鐵手身上受傷，又見敵人雖敗不亂，倒也不敢追趕，嬌聲笑道：“暇著再來玩兒，小妹不送啦。”仙都派眾人來得突然，去得也快，霎時(shí)之間，刀劍無聲，只剩下朔風(fēng)虎虎，吹卷殘雪。
焦宛兒從轎障孔中悄悄張望，見場上東一堆西一堆的站了幾十個(gè)人。一個(gè)老乞婆打扮的女人道：“他們消息也真靈通，知道咱們今兒受傷的人多，就來掩襲。教主，你的傷不礙事吧？”何鐵手道：“還好。幸虧姑姑援兵來得快，否則要打跑這群雜毛，倒還不大容易呢?！币粋€(gè)白須老人道：“仙都派跟華山派有勾結(jié)嗎？”一個(gè)嗓音嘶啞的人道：“金龍幫跟那個(gè)姓袁的小子攪在一起。咱兄弟已使了借刀殺人的離間之計(jì)，料想姓袁的必會(huì)去跟仙都派為難?！蹦前醉毨先说溃骸昂冒?，讓他們自相殘殺最好?！苯雇饍涸谵I下聽到“借刀殺人的離間之計(jì)”這幾個(gè)字，耳中嗡的一響，一身冷汗，心道：“是了，是了，害死我爹爹的，原來是這三個(gè)奸賊。”她想再聽下去，卻聽何鐵手道：“大伙兒進(jìn)宮去吧，轎子可不能坐啦?！北娙艘粨矶?。焦宛兒等他們走出數(shù)十步遠(yuǎn)，悄悄從轎底鉆了出來。不覺吃了一驚，原來當(dāng)?shù)鼐故窃诮侵?，眼見一伙人進(jìn)宮去了。仙都派圍攻何鐵手，拚斗時(shí)刻不短，居然并無宮門侍衛(wèi)前來查問干預(yù)。她不敢多耽，忙回到正條子胡 同，將適才所見細(xì)細(xì)對袁承志說了。袁承志大拇指一豎，說道：“焦姑娘，好膽略，好見識(shí)！”焦宛兒臉上微微一紅，隨即拜了下去。袁承志側(cè)身避過，慨然道：“令尊的血海深仇，自當(dāng)著落在我身上。焦姑娘再行大禮，那可是瞧不起我了。”沉吟片刻，說道：“事不宜遲，我這就進(jìn)宮去找他們?！苯雇饍旱溃骸斑@些奸賊不知怎樣，竟混入了皇宮?？磥肀赜袃?nèi)應(yīng)。宮里禁衛(wèi)森嚴(yán)，袁相公貿(mào)然進(jìn)去，只怕不便。”袁承志道：“不妨，我有一件好東西。本來早就要用，哪知一到京師之后，怪事層出不窮，竟沒空去?！闭f著取出一封書信，便是滿清睿親王多爾袞寫給宮里司禮太監(jiān)曹化淳的密函，本是要洪勝海送去的。袁承志知道這信必有后用，一直留在身邊。焦宛兒喜道：“那好極了，我隨袁相公去，扮作你的書童?！痹兄局秩谐鹑?，那是一片孝心，勸阻不得，點(diǎn)頭允了。焦宛兒在轎下躲了半夜，弄得滿身泥污，忙入內(nèi)洗臉換衣，裝扮已畢，又是個(gè)俊俏的小書童。袁承志笑道：“可不能再叫你焦姑娘啦！”焦宛兒道：“你就叫我宛兒吧，別人還當(dāng)是甚么杯兒碗兒呢?！闭鲩T，吳平與羅立如匆匆進(jìn)來，說順天府尹衙門戒備很嚴(yán)，等了兩個(gè)多時(shí)辰，直到捕快換班，才把單鐵生的尸首丟了下去。袁承志點(diǎn)頭道：“好！”焦宛兒說起要隨袁承志入宮尋奸，為父報(bào)仇。羅立如忽道：“袁相公，師妹，我跟你們一起去，好么？”焦宛兒眼望袁承志，聽他示下。袁承志心想：“這次深入禁宮，本已危機(jī)四伏，加之尚有不少高手在內(nèi)。要保護(hù)焦姑娘周全已甚不易，多一人更礙手腳。”正要出口推辭，忽見吳平伸手暗扯羅立如衣角，連使眼色，說道：“羅師弟，你傷臂之后身子還沒完全復(fù)原，還是讓袁相公帶師妹去吧?！痹兄拘闹幸粍?dòng)：“他似乎有意要我跟焦姑娘單獨(dú)相處。昨晚我和她去見水云道人，青年男女深夜出外，只怕已引起旁人疑心。雖然大丈夫光明磊落，但還是避一下嫌疑的好。”于是對羅立如道：“羅大哥同去，我多一個(gè)幫手，那再好沒有。委屈你一下，請也換上童仆打扮?！绷_立如大喜，入內(nèi)更衣。吳平跟著進(jìn)去，笑道：“羅師弟，你這次做了傻事啦！”羅立如愕然道：“甚么？”吳平道：“袁相公對咱們金龍幫恩德如山，師妹對他顯然又傾心之至……”羅立如顫聲道：“你說讓師妹配……配給袁相公？”吳平道：“恩師在天有靈，定也必十分喜歡。你跟了去干甚么？”羅立如道：“大師哥說得對，那我不去啦！”吳平道：“現(xiàn)今不去，又太著痕跡。你相機(jī)行事，如能撮成這段姻緣，那是再好不過。”羅立如點(diǎn)頭答應(yīng)，心中卻是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原來他對這小師妹暗寄相思已有數(shù)年，只是見她品貌既美，又不茍言笑，協(xié)助焦公禮處理幫中事務(wù)頗具威嚴(yán)，是以一番深情從不敢吐露半點(diǎn)；斷臂后更是自慚形穢，連話也不敢和她多說一句，這時(shí)聽吳平一說，不禁悵惘，但隨即轉(zhuǎn)念：“袁相公如此英雄，和師妹正是一對。她終身有托，我自當(dāng)代她歡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