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聽到鑼聲，披衣起身，一名侍衛(wèi)來報慈寧宮中出了事，什么事卻說不清楚。他正自急，見韋小寶進(jìn)來，忙問：“太后安好？出了什么事？”
韋小寶道：“太后叫奴才今晚先回自己屋去睡，明天再搬進(jìn)慈寧宮去，沒……沒想到宮里出了事。不知什么，奴才這就去瞧瞧。”康熙道：“我去給太后請安，你跟著來。”韋小寶道：“是?！笨滴鯇δ负笊跤行⑿?，不及穿戴，披了件長袍便搶出門去，快步而行，一面問道：“太后要你服侍，你怎么又到我這里？”韋小寶道：“奴才聽得鑼聲，擔(dān)心又來了刺客，一心只掛念著皇上，忙不迭奔來，真……真是該死?！?br/>
康熙一出寢宮，左右太監(jiān)，侍衛(wèi)便跟了一大批，十幾盞燈籠在身周照著。他見韋小寶衣衫頭發(fā)極是紊亂，哪知道他是在太后床 底鉆進(jìn)鉆出，還道他忠心護(hù)主，一心一意的只掛念著皇帝，來不及穿好衣服，就趕來保護(hù)，頗感喜慰。
行出數(shù)丈，兩名侍衛(wèi)奔過來稟告：“刺客擅闖慈寧宮，害死了一名太監(jiān)，一名宮女?！笨滴趺枺骸翱审@動了太后圣駕？”那侍衛(wèi)道：“多總管已率人將慈寧宮團(tuán) 團(tuán) 圍住，嚴(yán)密保護(hù)太后。”康熙略感放心。
韋小寶心道：“他便是帶領(lǐng)十萬兵馬來保護(hù)慈寧宮，這會兒也已遲了?！?br/>
從乾清宮到慈寧宮相距不遠(yuǎn)，繞過養(yǎng)心殿和太極殿便到。只見燈籠火把照耀如同白晝，數(shù)百名侍衛(wèi)一排排的站著，別說刺客，只怕連一只老鼠出鉆不過去。眾侍衛(wèi)見到皇帝，一齊跪下，康熙擺了擺手，快步進(jìn)宮。
韋小寶掀起門帷。康熙走進(jìn)門去，只見寢殿中箱籠雜物亂成一團(tuán) ，血流滿地，橫臥著兩具□首，只嚇得心中突突亂跳，叫道：“太后，太后！”
床 上一人低聲道：“是皇帝么？不用擔(dān)心，我沒事?！闭翘蟮穆曇?。
韋小寶這一驚非同小可，心想：“原來老婊子 沒死。我做事當(dāng)真胡 涂，先前干么不在她身上補(bǔ)上一劍？她沒死，我可得死了。”回過頭來，便想發(fā)足奔逃，卻見門外密密麻麻的站滿了侍衛(wèi)，逃不了三步便會給人抓住，只嚇得雙足發(fā)軟，頭腦暈眩，便欲摔倒。康熙來到床 前，說道：“太后，您老人家受驚了。孩兒保護(hù)不周，真是罪孽深重，那些飯桶侍衛(wèi)，一個個得好好懲辦才是?！碧蟠丝跉獾溃骸皼]……沒什么。不一個太監(jiān)和宮女爭鬧……互相毆斗而死，不干侍衛(wèi)們的事?！笨滴醯溃骸疤笊碜影埠?？沒驚動到您老人家？”太后道：“沒有！只是我瞧著這些奴才生氣?；实?，你去罷，叫大家散去?！?br/>
康熙道：“快傳太醫(yī)來給太后把脈。”韋小寶縮在他身后，不敢答應(yīng)，只怕給太后瞧見，又怕一開口就給認(rèn)了出來。太后道：“不，不用傳太醫(yī)，我睡一覺就好。這兩人……這兩個奴才□首……不用移動。我心里煩得很，怕吵，皇帝，你……你叫大家快走。”她說話聲音微弱，上氣不接下氣，顯是受傷著實(shí)不輕。
康熙很是擔(dān)心，卻又不敢違命，本想徹查這太監(jiān)和宮女如何毆斗，惹得太后如此生氣，兩人雖已身死，卻犯了這樣的大罪，還得追究他們家屬，可是聽了太后的話，顯然不愿張揚(yáng)，連□首也不許移動，只得向太后請了安，退出慈寧宮。
韋小寶死里逃生，雙腳兀自發(fā)軟，手扶墻壁而行。
康熙低頭沉思，覺得慈寧宮中今晚之事大是突兀，中間必不隱秘，但太后的意思明明擺著叫自己不可理會。他沉思低頭，走了好長一段，這才抬起頭來，見韋小寶跟在身后，問道：“太后要你服侍，怎地你又跟著來了？”
韋小寶心想反正天一亮便要出宮逃走，大可信口開河，說道：“先前太后說道心里煩得很，一見到太監(jiān)便生氣。奴才見到太后圣體不大安適，還是別去惹太后煩惱為妙。”
康熙點(diǎn)了點(diǎn)頭，回到乾清宮寢殿，待服侍他的眾監(jiān)都退了出去，說道：“小桂子，你留著！”韋小寶應(yīng)了。
康熙從東到西，又從西到東的踱來踱去，踱了一會，問道：“你看那太監(jiān)和宮女，為什么斗毆而死？”韋小寶道：“這個我可猜不出。宮里很多宮女太監(jiān)脾氣都很壞，動不動就吵嘴，有時不暗中打架，只是不敢讓太后和皇上知道罷了?！笨滴觞c(diǎn)點(diǎn)頭道：“你去吩咐大家，你事不用再提，免得再惹太后生氣?！表f小寶道：“是！”康熙道：“你去罷！”
韋小寶請了安，轉(zhuǎn)身出去，心想：“我這一去，永遠(yuǎn)見你不著了?！被仡^瞧了一眼。康熙也正瞧著他，臉上露出笑容，道：“你過來?！表f小寶轉(zhuǎn)過身來。康熙揭開床 頭的一只金盒，拿出兩塊點(diǎn)心，笑道：“累了半天，肚里可餓了罷！”將點(diǎn)心遞給他。
韋小寶雙手接過，想起太后為人兇險毒辣，寢宮里暗藏男人，終有一天會加害皇上。他一切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皇帝對待自己，真就如是朋友兄弟一般，若不能這事跟他說，他給太后害死，自己可太也沒有義氣。想到此處，眼前似乎出現(xiàn)了康熙全身筋骨俱斷，橫□就地的慘狀，心中一酸，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
康熙微笑道：“怎么啦？”伸手拍拍他肩頭，道：“你愿意跟我，是不是？那也容易，過幾天等太后好了，我再跟太后說老實(shí)說，我也舍不得你?！?br/>
韋小寶心情激動，尋思：“陶宮娥說，我如吐露真情，皇帝不免要?dú)⑽覝缈凇Ｓ⑿酆脻h什么都能做，就是不能不講義氣，大丈夫死就死好了?！睂蓧K點(diǎn)心往桌上一放，握住了康熙的手，顫聲道：“小玄子，我再叫你一次小玄子，行嗎？”
康熙笑道：“當(dāng)然可以。我早就說過了，沒人之處，咱們就跟從前一樣。你又想跟我比武，是不是？來來來，放馬過來。”說著雙手一翻，反握住了他雙手。
韋小寶道：“不忙比武。有一件機(jī)密大事，要跟我好朋友小玄子說，說是決不能跟我主子萬歲爺說?；噬下犃酥?，就要吹我腦袋。小玄子當(dāng)我是朋友，或者不要緊。”
康熙不知事關(guān)重大，少年心情，只覺得十分有趣，忙拉了他并肩坐在床 沿上，說道：“快說，快說！”韋小寶道：“現(xiàn)下你是小玄子，不是皇帝？”康熙微笑道：“對，我現(xiàn)下是你的好朋友小玄子，不是皇帝。一天到晚做皇帝，沒個知心朋友，也沒什么味道?！表f小寶道：“好，我說給你聽。你要砍我腦袋，也沒法子?！笨滴跷⑿Φ溃骸拔腋擅匆?dú)⒛?？好朋友怎能殺好朋友？?br/>
韋小寶長長吸了口氣，說道：“我不是真的小桂子，我不是太監(jiān)，真的小桂子已給我殺了。”康熙大吃一驚，問道：“什么？”
韋小寶便將自己出身來歷簡略說了，接著說到如何被擄入宮，如何毒瞎海天富雙眼，如何冒充小桂子，海天富如何教武等情，一一照實(shí)陳說。
康熙聽到這里，笑道：“他媽的，你先解開褲子給我瞧瞧?！?br/>
韋小寶知道皇帝精明，這等大事豈可不親眼驗(yàn)明，當(dāng)即褪下了褲子。
康熙見他果然并非凈了身的太監(jiān)，哈哈大笑，說道：“原來你不是太監(jiān)。殺了個小太監(jiān)小桂子，也沒什么大不了。只不過你不能再在宮里住了。要不然，我就派你做御前侍衛(wèi)的總管。多隆這□武功雖然不錯，辦事可胡 涂得很?！?br/>
韋小寶系上褲子，說道：“這可多謝你啦，不過只怕不成。我聽到跟太后有關(guān)的幾件大秘密?！?br/>
康熙道：“跟太后有關(guān)？那是什么？”問到這兩句話時，心中已隱隱覺得有些不對。
韋小寶咬了咬牙，便述說那晚在慈寧宮所聽到太后和海天富的對答。
康熙聽到父皇順治竟然并未崩駕，即是在五臺山清涼寺出家，這一驚固然非同小可，這一喜尤其是如顛如狂。他全身發(fā)抖，握住了韋小寶雙手，顫聲道：“這……這當(dāng)真不假？我父皇……父皇還在人世？”韋小寶道：“我聽到太后和海天富二人確是這么說的?！?br/>
康熙站起身來，大聲叫道：“那……那好極了！好極了！小桂子，天一亮，咱們立即便往五臺山去朝見父皇，請他老人家回宮?！?br/>
康熙君臨天下，事事隨心所欲，生平唯一大憾便是父母早亡。有時午夜夢回，想到父母之 時，忍不住流淚哭泣。此刻聽得韋小寶這么說，雖仍不免將信將疑，卻已然喜心翻倒。
韋小寶道：“就只怕太后不愿意。她一直瞞著你，這中間是有重大緣故的。”康熙道：“不錯，那是什么緣故？”他一聽到父親未死，喜悅之情充塞胸臆，但稍一凝思，無數(shù)疑竇立即涌現(xiàn)。韋小寶道：“宮中大事，我什么都不明白，只能將太后和海天富的對答據(jù)實(shí)說給你聽。”康熙道：“是，是，快說！快說！”
聽韋小寶說到端敬皇后和孝康皇后如何為人所害，康熙跳起身來，叫道：“你……你說孝康皇后，是……是給人害死的？”韋小寶見他神色大變，雙眼睜得大大的，臉上的肌肉不住牽動，不禁害怕，顫聲道：“我……我不知道。只聽海天富跟太后是這么說的?！笨滴醯溃骸八麄冊醯卣f？你……你再說一遍?！?br/>
韋小寶記性甚好，重述那晚太后與海天富的對答，連二人的聲調(diào)語氣也都學(xué)得極像。
康熙呆了半晌，道：“我親娘……我親娘竟是給我害死的？”韋小寶道：“孝康皇后就是……是……是你母親？”康熙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你說下去，一句也不可遣遺漏。”心中一酸，淚水涔涔而下。
韋小寶接著述說兇手用“化骨綿掌”先害死端敬皇后的兒子榮親王，再害死端敬皇后和貞妃，順治出家后，太后又害死孝康皇后，殮葬端敬皇后和貞妃的仟作如何奉海天富之命赴五臺稟告順治，順治如何派海天富回宮徹查，卻說他眼睛瞎了之后，敵不過太后，以致對掌身亡。
康熙定了定神，詳細(xì)盤問當(dāng)晚情景，追查他所聽到的說話，反復(fù)細(xì)問，料定韋小寶決無可能捏造此事，抬起頭想了一會，問道：“你為什么直到今天，才跟我說？”
韋小寶道：“這件事關(guān)涉太大，我哪敢亂說？可是明天我要逃出宮去，再也不回來了，想到你孤身在宮在極是危險，可不能再瞞?！笨滴醯溃骸澳銥槭裁匆鰧m？怕太后害你？”韋小寶道：“我跟你說，今晚死在慈寧宮的那個宮女，是個男人，是太后的師兄?！碧髮m中的宮女竟然是個男人，此事自然匪夷所思，但康熙這晚既聽到自己已死的父皇竟然未死，而母親又是為一向端莊慈愛的太后所暗殺，再聽到一個宮女是男人假扮，已絲毫不以為奇，何況眼前這個小太監(jiān)也就是假扮的，問道：“你又怎么知道？”
韋小寶道：“那晚我聽到了太后跟海天富的說話后，太后一直要?dú)⑽覝缈??！碑?dāng)下將太后如何派遣瑞棟，柳燕，以及眾太監(jiān)先后來加害自己等情一一說了，又說到在慈寧宮中聽到一個男子和太后對答，兩人爭鬧起來，那男子假扮的宮女為太后所殺，太后卻也受了傷。他這番話說話當(dāng)然不盡不實(shí)，既不提起陶宮娥，也不說自己殺了瑞棟和柳燕，偷了幾部《四十二章 經(jīng)》等情。
康熙沉吟道：“這人是太后的師兄？聽他口氣，似乎太后尚愛另一人的挾制，那會是什么人？難道……難道這人知道太后寢殿在有個假宮女，因此……”韋小寶聽他言語涉及太后的“奸清”，不敢接口，只搖了搖頭，過了一會，才道：“我也想不出。”
康熙道：“傳多隆來?！?br/>
韋小答應(yīng)了，心想：“皇帝要跟太后翻臉，叫多隆捉拿老婊子 來殺頭？我到底是快快逃走好呢？還是留著再幫他？”
多隆正自憂心如焚，宮里接連出事，自己脖子上的腦袋就算不搬家，腦袋上的帽子、帽子之上的頂子，總是大大的不穩(wěn)，聽得皇帝傳呼，忙趕進(jìn)乾清宮來。康熙吩咐道：“慈寧宮沒什么事，你立即撤去慈寧宮外所有侍衛(wèi)。太后說聽到侍衛(wèi)站在屋外，心里就煩得很。”多隆見皇上臉色雖然頗為古怪，卻沒半句責(zé)備的言語，心中大喜，忙磕了頭出去傳令。
康熙又將心中諸般疑團(tuán) ，細(xì)細(xì)詢問韋小寶，過了良久，料知眾侍衛(wèi)已撤，說道：“小桂子，我和你夜探慈寧宮?！?br/>
韋小寶道：“你親自去探？”康熙道：“正是！”一來事關(guān)重大，不能單是聽了一個假冒小太監(jiān)的一面之辭，便對撫養(yǎng)自己長大的母后心存懷疑；二來“犯險夜探”，是學(xué)武之人非做不可之事，有此機(jī)會，如何可以輕易放過？自己是皇帝，不能了宮一試身手，在宮里做一下“夜行人”，卻也是聊勝于無。只不過下旨先令慈寧宮守衛(wèi)盡數(shù)撤走，自己再去“夜探”，未免不合“武林好手”的身分而已。
韋小寶道：“太后已將她師兄殺了，這會兒正在安睡養(yǎng)傷，只怕探不到什么。”
康熙道：“沒有探過，怎知探不到什么？”當(dāng)即換上便裝，腳下穿了薄底快靴，便是當(dāng)日跟韋小寶比武的那一身裝束，從床 頭取過一柄腰刀，懸在腰間，從乾清宮側(cè)門走了出去。
眾侍衛(wèi)，太監(jiān)正在乾清宮外層層守衛(wèi)，一見之下，慌忙跪下行禮。康熙喝令：“大家站住，誰也不許亂動。”這是皇帝圣旨，誰敢有違？二百余侍衛(wèi)和太監(jiān)就此直挺挺的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康熙帶著韋小寶，來到慈寧宮，見靜悄悄的已無一人。時之間，心中思涌如潮，又是悲若，又是煩躁，聽得太后的咳嗽聲音，既想沖進(jìn)去摟著她痛哭一場，又想叉住她脖子厲聲質(zhì)問，到底父皇和自己親生母后是怎樣了？他一時盼望小桂子所說的全是假話，又盼望他所說的絲毫不假。他不住發(fā)抖，寒毛直豎，涼意直透骨髓。
太后房中燭火未熄，忽明忽暗映著窗紙。過了一會兒，聽得一個宮女的聲音道：“太后，縫好了?！碧蟆班拧绷艘宦暎f道：“把這宮女……宮女的死□，裝……裝在被袋里。”那宮女道：“是。那太監(jiān)的死□呢？”太后怒道：“我只叫你裝那宮女，你……你又管什么太監(jiān)？”那宮女忙道：“是！”接著便聽到物件在地下拖動之聲 。
康熙忍耐不住，探頭去窗縫中張望，可是太后寢殿窗房的所有縫隙均用油灰塞滿，連一條細(xì)縫也沒有。他往日曾聽韋小寶說過江湖上夜行人的行事訣竅和禁忌，那都是轉(zhuǎn)述茅十八從揚(yáng)州來到北京之時一路上所說的。此時窗戶無縫，正中下懷，當(dāng)下伸指沾了唾液，輕輕濕了窗紙，指上微微用力，窗上便破了個小孔，卻無半點(diǎn)聲息。
他就眼張去，見太后床 上錦帳低垂，一名年輕宮女正在將地下一具□首往一只大布袋中塞去，□首穿的是宮女裝束，可是頭頂光禿禿地一根頭發(fā)也無。那宮女將□首塞入袋中，拾起地下的一團(tuán) 假發(fā)，微一疑，也塞進(jìn)了布袋，低聲道：“太后，裝……裝好啦！”
太后道：“外邊侍衛(wèi)都撤完了？我好像聽到還有人聲？”那宮女走到門邊，向外一張，說道：“沒人了。”太后道：“你把口袋拖到荷花塘邊，在袋里放四塊大石頭，用……用繩子……將袋子扎住了……咳……咳……把袋子推落塘里?！蹦菍m女道：“是?！甭曇舭l(fā)抖，顯得很是害怕。太后道：“袋子推下池塘之后，多扒些泥土拋在上面，別讓人瞧見?！蹦菍m女又應(yīng)道：“是。”拖著袋子，出房走向花園。
康熙心想：“小桂子說這宮女是個男人，多半不錯。這中間若不是有天大隱情，太后何必要沉□入塘，滅去痕跡？”見韋小寶便站在身邊，不自禁的伸手去，握住了他手。兩人均覺對方手掌又濕又冷。
過了一會兒，聽得撲通一聲，那裝□首的布袋掉入了荷塘，跟著是扒土和投泥土入塘的聲音，又過了一會，那宮女回進(jìn)寢殿。韋小寶早就認(rèn)得她聲音，便是那小宮女蕊初。
太后問道：“都辦好了？”蕊初道：“是，都辦好了?！碧蟮溃骸斑@里本來有兩具□首，怎么另一具不見了？明天有人問起，你怎么說？”蕊初道：“奴才……奴才什么也不知道。”太后道：“你在這里服侍我，怎會什么也不知道？”蕊初道：“是，是！”太后怒道：“什么『是，是』？”
蕊初顫聲道：“奴才見到那死了的宮女站起身來，原來她只是受傷，并沒有死。她慢慢的……慢慢的走出去。那時候……那時候太后正在安睡，奴才不敢驚動太后，眼見那宮女走出了慈寧宮，不知道……不知道到哪里去啦?！碧髧@了口氣，說道：“原來這樣，阿彌陀佛，她沒死，自己走了，那倒好得很?！比锍醯溃骸罢牵x天謝地，原來她沒死?！?br/>
康熙和韋小寶又待了一會，聽太后沒再說話，似已入睡，于是悄悄一步步的離開，回到乾清宮。只見一眾侍衛(wèi)監(jiān)仍是直挺挺的站著不動。康熙笑道：“大家隨便走動罷！”他雖笑著說話，笑聲和話聲甚為干澀。
回入寢宮，他凝視韋小寶，良久不語，突然怔怔的掉下淚來，說道：“原來太后……太后……”韋小寶也不知說什么話好。
康熙想了一會，雙手一拍，兩名侍衛(wèi)走到寢殿門口。康熙低聲道：“有一件事情，差你二人去辦，可不能泄漏出去。慈寧宮花園的荷塘中，有一只大口袋，你二人去抬了來。太后正在安睡，你二人倘若發(fā)出半點(diǎn)響聲，吵醒了太后，那就自己割了腦袋罷?！眱扇斯泶饝?yīng)而去?？滴踝诖?上，默不作聲，反復(fù)思量。
隔了好半晌，終于兩名侍衛(wèi)抬了一只濕淋淋的大布袋，來到寢殿門外。
康熙道：“可驚醒了太后沒有？”兩名侍衛(wèi)齊道：“奴才們不敢?！笨滴觞c(diǎn)了點(diǎn)頭，道：“拿進(jìn)來！”兩名侍衛(wèi)答應(yīng)了，將布袋拿進(jìn)屋來?？滴醯溃骸俺鋈チT！”
韋小寶等兩名侍衛(wèi)退出寢殿，帶上了門，上了閂，便解開布袋上的繩索，將□首拖了出來。見□首臉上胡 子雖剃得極光，須根隱約可見，喉頭有結(jié)，胸口平坦，自是個男子無疑。這人身上肌肉虬結(jié)，手指節(jié)骨凸起，純是一副久練武功的模樣。看來此人假扮宮女，潛伏宮中只是最近之事，否則以他這副形相，連做男人也是太丑了，如何能假扮宮女而不給發(fā)覺？
康熙拔出腰刀，割破此人的褲子，看了一眼之后，惱怒之極，連揮數(shù)刀，將他腰胯之間斬得稀爛。
韋小寶道：“太后……”康熙怒道：“什么太后？這賤人逼十走我父皇，害死我親娘，穢亂宮廷，多行不義。我……我要將她碎□萬段，滿門抄斬?！表f小寶吁了口長氣，登時放心：“皇上不再認(rèn)她是太后，這老婊子 不論做什么壞事，給我知道了，他也不會殺我滅口?！?br/>
康熙提刀又在□首上剁上一陣，一時氣憤難禁，便欲傳呼侍衛(wèi)，將太后看押起來審問，轉(zhuǎn)念一想：“父皇未死，卻在五臺山出家，這是何等大事？一有泄漏，天下官民群相聳動，我可萬萬鹵莽不得。”說道：“小桂子，明兒一早，我便跟你去五臺山查明真相?！?br/>
韋小寶應(yīng)道：“是！”心中大喜，得和皇帝同行，到五臺山去走一遭，比之悶在北京城里自是好玩得多了。
但康熙可遠(yuǎn)比韋小寶見識明白，思慮周詳，隨即想到皇帝出巡，十分隆重，至少也得籌備布置好幾個月，沿途百官預(yù)備接駕保護(hù)，大費(fèi)周章，決不能說走便走；又想自己年幼，親政未久，朝中王公大臣未附，倘若太后乘著自己出京之機(jī)奪政篡權(quán)，廢了自己，另立新君，是可慮；又如父皇其實(shí)已死，或者雖然尚在人世，卻不在五臺山上，自己大張旗鼓的上山朝見，要是未能見到，不但為天下所笑，抑且是貽笑后世。
他想了一會，搖頭道：“不行，我不能隨便出京。小桂子，你給我走一遭罷?！表f小寶頗感失望，道：“我一個去？”康熙道：“你一個人去。侍得探查明白，父皇確是在五臺山上，我在京里又布置好了對付那賤人的法子，咱二人再一同上山，以策萬全?！?br/>
韋小寶心想皇帝既決定對付太后，自己去五臺山探訪，自是義不容辭，說道：“好，我就去五臺山?！?br/>
康熙道：“我大清規(guī)矩，太監(jiān)不能出京，除非是隨我同去。好在你本來不是太監(jiān)。小桂子，你以后不做太監(jiān)了，還是做侍衛(wèi)罷。不過宮里朝里的人都已認(rèn)得你，忽然不做太監(jiān)，大家會十分奇怪。嗯，我可對人宣稱，為了擒拿鰲拜，你奉我之命，假扮太監(jiān)，現(xiàn)下元兇已除，自然不能老是假扮下去。小桂子，將來你讀點(diǎn)書，我封你做個大官兒?！?br/>
韋小寶道：“好啊！只不過我一見書本子就頭痛。我少讀點(diǎn)書，你封我的官兒，也就小些好了?！?br/>
康熙坐在桌前，提起筆來，給父皇寫信，稟明自己不孝，直至此刻方知父皇尚在人世，民中歡喜逾恒，即日便上山來，恭迎圣駕回宮，重理萬機(jī)，而兒子亦得重接親顏，寫得幾行字，忽想：“這封信要是落入旁人手中，那可大大不妥。小桂子倘若給人擒獲或者殺死，這信就給人搜去了?！?br/>
他拿起了那頁寫了半張的信紙，在燭火上燒了，又提筆寫道：“敕令御前侍衛(wèi)副總管欽賜黃馬褂韋小寶前赴五臺山一帶公干，各省文武官員受命調(diào)遣，欽此。”
寫畢，蓋了御寶，交 給韋小寶，笑道：“我封了你一個官兒，你瞧是什么。”
韋小寶睜大了眼，只識得自己的名字，和“五、一、文”三個字，一共六個字，而“韋”字和“寶”字也跟“小”字上下相湊才識得，要是分開，就認(rèn)不準(zhǔn)了，搖頭道：“不識得是什么官。是皇上親封的，總不會是小官罷？”
康熙笑著將那道敕令讀了一遍。韋小寶伸了伸舌頭，道：“是御前侍衛(wèi)副總管，厲害，厲害，還賞穿黃馬褂呢?！笨滴跷⑿Φ溃骸岸嗦‰m是總管，可沒黃馬褂穿。你這事如能辦得妥當(dāng)，回宮后再升你的官。只不過你年紀(jì)太小，官兒太大了不像樣，咱們慢慢來。”韋小寶道：“官大官小，我也不在乎，只要常常能跟你見面，那就很好了。”
康熙又喜又悲，說道：“你此去一切小心，行事務(wù)須萬分機(jī)密。這道敕令，如不是萬不得已，不可取出來讓人見到。這就去罷！”
韋小寶向康熙告別，見東方已現(xiàn)出魚肚白，回到屋里，輕輕開門進(jìn)去。
方怡并沒睡著，道：“你回來了?！表f小寶道：“萬事大吉，咱們這就去宮罷?！便鍎ζ撩悦院男艳D(zhuǎn)，道：“師姊很是擔(dān)心，怕你遇到危險?！表f小寶笑問：“你呢？”沐劍屏道：“我自然也擔(dān)心。你沒事罷？”韋小寶道：“沒事，沒事。”只聽得鐘聲嫌詔，宮門開啟，文武百官便將陸續(xù)進(jìn)宮候朝。韋小寶點(diǎn)燃桌上蠟燭，察看二人裝束并無破綻，笑道：“你二人生得太美，在臉眄擦些泥沙灰土罷。”沐劍屏有些不愿意，但見方怡伸手在地下塵土往臉上搽去，也就依樣而為。韋小寶將從太后床 底盜來的三部經(jīng)書也包皮入包皮袱，摸出那枝銀釵，遞給方怡，說道：“是這根釵兒罷？”
方怡臉上一紅，慢慢伸手接過，說道：“你甘冒大險，原來……原來是去為我取這根釵兒?！毙闹幸凰?，眼眶兒紅了，將頭轉(zhuǎn)了過去。
韋小寶笑道：“也沒什么危險?！毙南耄骸斑@叫做好心有好報，不去取這根釵兒，撈不到一件黃馬褂?！彼麕Я余捜藦慕麑m城后門神武門出宮。其時天色尚未大亮，守門的侍衛(wèi)見是桂公公帶同兩名小太監(jiān)出宮，除了巴結(jié)討好，誰來多問一句？
方怡出得宮來，走出十余丈后，回頭向?qū)m門望了一眼，百感交 集，真似隔世為人。
韋小寶在街邊雇了三頂小轎，吩咐抬往西長安街，下轎另雇小轎，到天地會落腳處兩條胡 同外下轎，說道：“你們沐王府的朋友，昨逃詡出城去了。我得跟朋友商議商議，且看送你們?nèi)ツ睦??！彼隽藲J賜黃馬褂的御前侍衛(wèi)副總管，自覺已成了大人，加之有欽命在身，去查一件天大的大事，突然收起了油腔滑調(diào)，再者師父相距不遠(yuǎn)，可也不敢放肆。方怡問道：“你……你今后要去哪里？”韋小寶道：“我不敢再在北京城多耽，走得越遠(yuǎn)越好，要等到太后死了，事平之后，才敢回來?！狈解溃骸拔覀冊诤颖笔仪f有個好朋友，你……你如不嫌棄，便同……便同去暫避一時可好？”沐劍屏道：“好啊，你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大家是自己人。三個人一起趕路，也熱鬧些。”兩人凝望著他，均有企盼之意，沐劍屏顯得天真熱切，方怡則微含羞澀。韋小如不是身負(fù)要務(wù)，和這兩個俏佳人結(jié)伴同行，長途遨游，原是快活逍遙之極，此刻卻不得不設(shè)法推托，說道：“我還答應(yīng)了朋友去辦一件要緊事，這時候不能就去石家莊。你們身上有傷，兩個姑娘兒家趕路不便，我得拜托一兩個靠得住的朋友，護(hù)送你們前去。咱們且歇一歇，吃飽了慢慢商量。”當(dāng)下來到天地會的住處。守在胡 同外的弟兄見到是他，忙引了進(jìn)去。馬彥超迎了出來，見他帶了兩名小太監(jiān)，甚是詫異。韋小寶在他耳邊低聲道：“是沐家小公爺?shù)拿米?，還有一個是好師姊，我從宮里救出來的?！?br/>
馬彥超請二女在廳上就坐，奉上茶來，將韋小寶拉在一邊，說道：“總舵主昨晚出京去了。”韋小寶大喜，他一來實(shí)在怕師父查問武功進(jìn)境，二來又不知是否該將康熙所命告知，聽說已然離京，心頭登時如放下一塊大石，臉上卻裝作失望之極，頓足道：“這……這……這……唉，師父怎地這么快就走了?！瘪R彥超道：“總舵主吩咐屬下轉(zhuǎn)告韋香主，說他老人家突然接到臺灣的急報，非趕回去處理不可?？偠嬷饕f香主一切小心，相機(jī)行事，宮中如不便再住，可離京暫避，又說要韋香主勤練武功，韋香主身上的傷毒不知已全清了沒有，如果身子不妥，務(wù)須急報總舵主知道?！表f小寶道：“是。師父惦記我的傷勢武功，好教人心中感激?！彼@兩句話倒是不假，聽得師父在匆忙之際還是記掛著自己身子，確是感念，又問：“臺灣出了什么事？”馬彥超道：“聽說是鄭氏母子不合，殺了大臣，好像生了內(nèi)變?？偠嬷魍麡O重，有甚么變亂，他老人家一到必能平息，韋香主不必憂慮。李大哥、關(guān)夫子、樊大哥、風(fēng)大哥、玄貞道長他們都跟著總舵主去了。徐三哥和屬下留在京，聽韋香主差遣?！表f小寶點(diǎn)點(diǎn)頭，說道：“你叫人去請徐三哥來。”心想：“八臂猿猴”徐天川武功既高，人又機(jī)警，而且是個老翁，護(hù)送二女去石家莊最好不過。又想：“臺灣也是母子不和，殺人生事，倒跟北京的太后，皇帝一樣。”他回到廳上，和方沐二人同吃面點(diǎn)。沐劍屏吃得小半碗面，便忍不住問道：“你當(dāng)真不能和我們同去石家莊嗎？”韋小寶向方怡瞧去，見她停箸不食，凝眸相看，目光中殊有殷切之意，不由得胸口一熱，便想要二女跟著自己去五臺山，但隨即心想：“我去辦的是何等大事？帶著這兩個受傷的姑娘上道，礙手礙腳，受人注目，那是萬萬不可?！眹@了口氣。道：“我事了之后，便到石家莊來探望。你們的朋友住在哪里？叫什么名字？”方怡慢慢低下了頭，用筷子挾了一根面條，卻不放入口里，低聲道：“那位朋友在石家莊西市開了一家騾馬行，他叫『快馬』宋三?！表f小寶道：“『快馬』宋三，是了，我一定來探望你們?！蹦樕铣霈F(xiàn)頑皮神色，輕聲道：“我又怎能不來？怎舍得這一對羞花閉月的大老婆，小老婆？”
沐劍屏笑道：“乖不了半天，又來貧嘴貧舌了。”方怡正色道：“你如真當(dāng)我們是好朋友，我們……我們天天盼望你來。要是心存輕薄，不尊重人，那……那也不用來了?！表f小寶碰了個釘子，微覺無趣，道：“好啦，你不愛說笑，以后我不說就是?！?br/>
方怡有些歉然，柔聲道：“就是說笑，也有個分寸，也得瞧時候，瞧地方。你……你生氣啦？”
韋小寶又高興起來，忙道：“沒有，沒有。只要你不生氣就好?！狈解α诵?，輕輕的道：“對你啊，誰也不會真的生氣?！?br/>
方怡這以嫣然一笑，縱然臉上塵土未除，卻也是俏麗難掩，韋小寶登時覺得身上一陣溫 暖。他一口一口喝著面湯，一時想不出話來說。
忽聽得開井中腳步聲響，一個老兒走了進(jìn)來，卻是徐天川到了。他走到韋小寶身前，躬身行禮，滿臉堆歡，恭恭敬敬的說道：“您老好。”他為人謹(jǐn)細(xì)，見有外人在座，便不稱呼“韋香主”。
韋小寶抱拳還禮，笑道：“徐三哥，我給你引見兩位朋友。這兩位都是『鐵背蒼龍』柳老爺子的高足，這一位方姑娘，這一位沐姑娘，是沐王府的小郡主?！毕蚍姐宥说溃骸斑@位徐大哥，跟柳老爺子、你家小公爺都相識?！彼路姐宥畱押抻洺?，加上一句：“本來有點(diǎn)兒小小過節(jié)，現(xiàn)下這梁子都已揭開了?！贝艘娺^禮后，說道：“徐三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徐天川聽得這兩個女扮男裝的小太監(jiān)竟是沐王府的重要人物，心想沐劍聲等都已知道韋小寶來歷，這兩位姑娘自然也早得悉，便道：“韋香主有所差遣，屬下自當(dāng)奉命。”
方怡和沐劍屏卻其實(shí)不知道韋小寶身份，聽徐天川叫他“韋香主”，都大為奇怪。
韋小寶微微一笑，說道：“兩位姑娘跟吳立身老爺子、劉一舟劉大哥他們一般，都是失陷在皇宮之中，此刻方才出來。沐家小公爺、劉一舟師兄他們都已離京了罷？”
徐天川道：“沐王府眾位英雄都平安離京。沐小公爺還托我打探小郡主的下落，我請他放心，包皮在天地會身上，必定找到小郡主?！闭f著臉露微笑。
沐劍屏道：“劉師哥跟我哥哥在一起？”她這話是代方怡問的。徐天川道：“在下送他們分批出城，劉師兄是跟柳老爺子在一起，向南去的?！狈解樕弦患t，低下頭來。
韋小寶心想：“你聽得心上人平安脫險，定然是心花怒放?！笔獠恢@一父猜錯了。方怡心中想的是：“我答應(yīng)過他，他如救了劉師哥性命，我便得嫁他為妻，終身不渝?？墒撬莻€太監(jiān)，怎生嫁得？他小小年紀(jì)，花樣百出，卻又是什么『韋香主』了？”韋小寶道：“這兩位姑娘力抗清宮侍衛(wèi)，身上受了傷，現(xiàn)下要到石家莊一位朋友家去養(yǎng)傷。我相請徐三哥護(hù)送前去?！?br/>
徐天川歡然道：“理當(dāng)效勞。韋香主派了一件好差使給我。屬下對不起沐王府的朋友，反蒙沐小公爺相救，心中既感且愧。得能陪兩位姑娘平安到達(dá)，也可稍稍補(bǔ)報于萬一?！?br/>
沐劍屏向徐天川瞧了一眼，見他身形瘦小，弓腰曲背，是個隨時隨刻便能一命嗚呼的糟老頭子，說什么護(hù)送自己和師姊，只怕一路上還要照料他呢，何況韋小寶不去，早已好生失望，不悅之意忍不住便在臉上流露出來。方怡卻道：“煩勞徐老爺子大駕，可實(shí)不敢當(dāng)，只須勞駕給雇一輛大車，我們自己上路好了。我們的傷也沒什么大不了，實(shí)在不用費(fèi)神?！?br/>
徐天川笑道：“方姑娘不用客氣。韋香主既有命令，我說什么要奉陪到底。兩位姑娘武藝高強(qiáng)，原不用老頭兒在旁惹厭，『護(hù)送』兩字，老頭兒實(shí)在沒這個本領(lǐng)。但跑腿打雜，待候兩位姑娘住店，打尖，雇車，買物，那倒是拿手好戲。免得兩位姑娘一路之上多費(fèi)口舌，對付騾夫，車夫，店小二這等人物?！狈解娫偻妻o，說道：“徐老爺子這番盛意，不知如何報答才好?！?br/>
徐天川哈哈大笑，道：“報什么答？不瞞兩位姑娘說，我對咱們這位韋香主，心中佩服得了不得，別瞧他年紀(jì)輕輕，實(shí)在是神通廣大。他既救了我老命，昨天又給老頭子出了胸中一口惡氣，我心中正在嘀咕，怎生想法子好好給他辦幾件事才好，哪想他今天就交 給了我這一件差使。兩位姑娘就算不許我陪著，老頭兒也只好不識相，一路之上做個先行官，逢山開路，遇水搭橋，侍候兩位平安到達(dá)石家莊。別說從北京到石家莊只幾天路程，韋香主倘若吩咐老頭兒跟隨兩位上云南去，那也是說去便去，送到為止。”沐劍屏見他模樣雖然猥瑣，說話倒很風(fēng)趣，問道：“他昨天給你出了什么氣？他……他不是在皇宮里么？”
徐天川笑道：“吳三桂那奸賊手下有個狗官，叫做盧一峰。他將老頭兒拿了去，拷打辱罵，還拿張膏藥封住我的嘴巴，幸得令兄派人救了我出來。韋香主答應(yīng)我說，他定當(dāng)叫人打斷這狗官的雙腿。我想?yún)侨鸬墓穬鹤舆@次來京，手下帶的能人極多。盧一峰這□上次吃過我苦頭，學(xué)了乖，再也不敢獨(dú)自出來，咱們要報仇，可不這么容易。哪知道昨天我在西城種德堂藥材□，見到一個做跌打醫(yī)生的朋友，說起平西王狗窩里派人抬了一個狗官，到處找跌打醫(yī)生?？汕樾我舱嫫婀?，跌打醫(yī)生找了一個又一個，共找了二三十人，卻又不讓醫(yī)治，只是跟他們說，這狗官名叫盧一峰，胡 涂混蛋，平西王的狗兒子親自拿棍子打斷了他的一雙狗腿，要他痛上七日七夜，不許醫(yī)治?！狈解豌鍎Χ际制婀?，問韋小寶：“那是什么道理？”韋小寶道：“這狗官得罪了徐三哥，自然要叫他多吃點(diǎn)兒苦頭?！便鍎ζ恋溃骸捌轿魍豕犯C里的人，卻干么又將他抬來抬去，好讓眾人得知？”韋小寶道：“吳應(yīng)熊這小子是要人傳給我聽，我叫他打斷這狗官的腿，他已辦妥了?！便鍎ζ粮瞧婀?，問道：“他又為什么要聽你的話？”韋小寶微笑道：“我胡說八道，騙他一番，他就信啦?！毙焯齑ǖ溃骸拔冶鞠脍s去將他斃了，但想這狗官給人抬著游街示眾，斷了兩條腿又不許醫(yī)治，如去殺了他，反倒便宜了這□。昨天下午這親眼見到了他，一條狗命十成中倒已去了九成，褲管卷了起來，露出兩條斷腿，又腫紫，痛得只叫媽。兩位姑娘，你說老頭兒心中可有多痛快？”
這時馬彥超已雇了三輛大車，在門外等候。他也是天地會中的得力人物，但會中規(guī)矩，大家干的是殺頭犯禁之事，如非必要，越少露相越好，是以也沒給方沐二人引見。韋小寶尋思：“我包皮袱之中一共已有五部《四十二章經(jīng)》，這些書有什么用，我一點(diǎn)也不知道，但這許多人拚了命偷盜搶奪，其中一定大有緣故，帶在身旁趕路，可別失落。”沉吟半晌，有了計(jì)較，向馬彥超悄悄的道：“馬大哥，我在宮里有個要好兄弟，給韃子侍衛(wèi)們殺了，我?guī)Я怂腔页鰜?，要好好給他安葬。請你即刻差人去買口棺木。”
馬彥超答應(yīng)了，心想韋小寶的好友為韃子所殺，那必是反清義士，親自去選了一口上好的柳州木棺材。他知道這位韋香主手面甚闊，將他所給的三百兩銀子使得只剩下三十幾兩，除了棺木這外，其他壽衣，骨灰壇，石灰，綿紙，油布，靈牌，靈幡，紙錢等物一應(yīng)俱全，盡是最佳之物，又替方沐二女買了改換男裝的衣衫鞋帽，中所用的干糧點(diǎn)心，還叫了一名仵作，一名漆匠。待得諸物抬到，韋小寶和二女已睡了兩個時辰。韋小寶先行換子常人裝束，心道：“我奉旨到五臺山公干，這可有得忙了，怎么還有時候練武功？師父這部武功秘訣，可別給人偷去。”當(dāng)下將五部經(jīng)書同師父所給的武功秘訣，用油布一層一層包皮裹完密，到灶下去捧了一大把柴灰，放在骨灰壇中，心想：“最好棺材之中放一具真的□首，那么就算有人開棺查檢，也不會起疑只不過一時三刻，也找不到個壞人來殺了。”于是醮些清水，抹在眼中臉上，神情悲哀，雙手捧了油布和骨灰壇，走到后廳，將包皮裹和骨灰壇放入棺材，跪了下來，放聲大哭。徐天川，馬彥超，以及方沐二女都已候在廳上，見他跪倒痛哭，哪有疑心，只確是他好友的骨灰，也都跪倒行禮。韋小寶見過死者家人向吊祭者還禮的情形，搶到棺木之側(cè)，跪下向四人磕頭還禮。眼看仵作放好綿紙，石灰等物，釘上了棺蓋。漆匠便開始油漆。
馬彥超問道：“這位義士尊姓大名，好在棺木上漆書他的名號。”韋小寶道：“他……他……”抽抽噎噎的不住假哭，心下尋思，說道：“他叫海桂棟?！蹦鞘菍⒑４蟾?、小桂子、瑞棟三人的名字各湊一字，心道：“我殺了他們?nèi)?，現(xiàn)下向你們磕頭行禮，焚化紙錢給你們在陰世使用，你們?nèi)齻€冤鬼，總不該纏上我了罷？”沐劍屏見他哭得悲切，勸慰道：“滿清韃子殺死我們的好朋友，總有一日要將他們殺得干干凈凈，給好朋友報仇雪恨。”韋小寶哭道：“韃子自然要?dú)?，這幾位好朋友的仇，卻是萬萬報不得的?！便鍎ζ帘牬罅艘浑p秀目，怔怔的瞧著他，心想：“為什么報不得？”
四人休息了一會，和馬彥超作別上道。韋小寶道：“我送你們一陣?！狈姐宥四樕暇邢采?。二女坐了一輛大車，韋小寶和徐天川各坐一輛。三輛大車先出東門，向東行了數(shù)里，這才折而向南。又行了七八里，來到一處鎮(zhèn)甸，徐天川吩咐停車，說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天色已經(jīng)不早，咱們這晚杯茶，這就分手罷！”
走進(jìn)路旁一間茶館，店伴泡上茶來，三名車夫坐了另一桌。
徐天川心想韋香主他們?nèi)吮赜畜w已話要說，背負(fù)著雙手，出去見看風(fēng)景。
沐劍屏道：“桂……桂大哥，你其實(shí)姓韋，是不是？怎么又是什么香主？”韋小寶笑道：“我姓韋，名叫小寶，是天地會青木堂香主。到這時候，可不能再瞞你們了?！便鍎ζ羾@道：“唉！”韋小寶問：“為什么嘆氣？”沐劍屏道：“你是天地會青木堂香主，怎地……怎地到皇宮中去做了太監(jiān)，那不是……那不是……”方怡知道她要說“可惜之極”，一來此言說來不雅，二來不愿惹起韋小寶的愁思，插嘴道：“英雄豪杰為了國家大事，不惜屈辱自身，那是教人十分佩服的?！彼舷腠f小寶必是奉了天地會之命，自殘身體，入宮臥底，確然令人敬佩。
韋小寶微微一笑，心想：“要不要跟她們說不是太監(jiān)？”忽聽徐天川喝道：“好朋友，到這時候還不露相嗎？”伸手向右首一名車夫的肩頭拍了下去。
徐天川的右掌剛要碰上那車夫肩頭，那人身子一側(cè)，徐天川右掌已然拍空，他左拳卻已向車夫右腰擊到，到車夫反手勾推，將這拳事到外門。徐天川右肘跟著又向他后頸壓落。那車夫右手反揚(yáng)，向徐天川頂門虛擊，徐天川手肘如和他頭頸相觸，便有如將自己頭頂送到他手掌之下，立即雙足使勁，向后躍開。他連使三招，掌拍，拳擊，肘壓，是都十分凌厲的手法，可是那車夫竟都輕描淡寫的一一化開。
徐天川又驚又怒，料想這人定是大內(nèi)奸手，奉命前來拿人，當(dāng)下左手連揮，示意韋小寶等三快逃，自己與敵人糾纏，讓他們?nèi)擞忻撋碇畽C(jī)。可是他們?nèi)四目喜活櫫x氣？方怡身上有傷，難以動手，韋小寶和沐劍屏都拔出兵刃，便要上前夾擊。那車夫轉(zhuǎn)過身來，笑道：“八臂猿猴好眼力！”聲音頗為尖銳。四人見他面目黃腫，衣衫污穢，形貌丑陋，一時間也瞧也不出多少年紀(jì)。徐天川聽他叫出自己外號，心下更驚，抱拳道：“尊駕是誰？干么假扮車夫，戲弄在下？”
那車夫笑道：“戲弄是萬萬不敢的。在下與韋香主是好朋友，得知他出京，特地前來相送?！表f小寶搔了搔頭，道：“我……我可不認(rèn)得你啊?！蹦擒嚪蛐Φ溃骸拔叶俗蛲磉€聯(lián)手共抗強(qiáng)敵，你怎么便忘了？”韋香主恍然大悟，說道：“啊，你……你是陶……陶……”將匕首插入靴筒，奔過去拉住她手，才知道轉(zhuǎn)夫是掏宮娥所喬裝改扮。陶宮娥臉上涂滿了牛油水粉，旁人已難知她喜怒，但見她眼光中露出喜悅之色，說道：“我怕韃子派人阻截，因此喬裝護(hù)送一程，不料徐老爺子好眼力，可瞞不過他的法眼?！?br/>
徐天川見韋香主的神情，知道此人是友非敵，又是歡喜，又感慚愧，拱手道：“尊駕武功高強(qiáng)，佩服，佩服！韋香主人緣真好，到處結(jié)交 高人?！碧諏m娥笑道：“不敢！請問徐大哥，我的改裝之中，什么地方露了破綻？”徐天川道：“破綻是沒有。只不過一路之中，我見尊駕揮揮鞭趕騾，不似尋常車夫，。尊駕手腕不動，鞭子筆直伸了出去，手肘不抬，鞭子已縮了回來。這一份高明武功，北京趕大車的朋友之中，只怕還沒幾位?！彼娜硕即笮ζ饋?。徐天川笑道：“在下倘若識相，見了尊駕這等功夫，原不該再伸手冒犯，只不過老頭子就是不知好歹，那也沒法子?！碧諏m娥道：“徐大哥言重了，得罪了莫怪?！毙焯齑ū溃骸安桓?，請問尊姓大名？”
韋小寶道：“這位朋友姓陶，跟兄弟是……生死之交 ?！碧諏m娥正色道：“不錯，正是生死之交 。韋香主救過我的性命?！表f小寶忙道：“前輩說哪里話來，咱們只不過合力殺了個大壞蛋而已?！碧諏m娥微微一笑，道：“韋兄弟，徐大哥，方沐二位，咱們就此別過?！币还笆郑丬S上大車趕車的座位。韋小寶道：“陶大哥，你去哪里？”陶宮娥笑道：“我從哪里來，回哪里去。”韋小寶點(diǎn)頭道：“好，后會有期?！毖垡娝s著大車徑自去了。
沐劍屏道：“徐老爺子，這人武功真的很高嗎？”徐天川道：“武功了得！她是個女子，更加了不起?！便鍎ζ恋溃骸八桥樱俊毙焯齑ǖ溃骸八S上大車時扭動腰身，姿式固然好看，但不免扭扭捏捏，那自然是女子?！便鍎ζ恋溃骸八f話聲音很尖，也不大像男人。韋大哥，她……她本來的相貌好看么？”韋小寶道：“四十年前或許好看。但你就算再過四十年，仍比現(xiàn)今的她好看得多?！便鍎ζ列Φ溃骸霸趺茨梦腋攘耍吭瓉硭莻€老婆婆。”韋小寶想到便要跟她們分手，不禁黯然，又想孤身上路，不由得又有些害怕。從揚(yáng)州來到北京，是跟茅十八這江湖行家在一起，在皇宮之中雖迭經(jīng)兇險，但人地均熟，每到緊急關(guān)頭，往往憑著一時機(jī)警而化險為夷，此去山西五臺山，這條路固然從未走過，前途更是一人不識。他從未單身行過長路，畢竟還是個孩子，難免膽怯。一時想先回北京，叫馬彥超陪同前去五臺山，卻想這件事有關(guān)小玄子的身世，如讓旁人知道了，可太也對不起好朋友。徐天川只道他仍回北京，說道：“韋香主，天色不早，你這就請回罷，再遲了只怕城門關(guān)了?！表f小寶道：“是?！狈解蛣ζ炼嫉溃骸芭文戕k完事后，便到石家莊來相見。我們等著你?！表f小寶點(diǎn)點(diǎn)頭，心中甜甜地，酸酸地，說不出話來。
徐天川請二女上車，自己坐在車夫身旁，趕車向南。韋小寶眼見方沐五女從車中探頭出來，揮手相別。大車行出三十余丈，轉(zhuǎn)了個彎，便給一排紅柳樹擋住，再也不見了韋小寶上了剩下的一輛大車，命車夫折而向西，不回北京城去。那車夫有些遲疑，韋小寶取出十兩銀子，說道：“十兩銀子雇你三天，總夠了罷？”車夫大喜，忙道：“十兩銀子雇一個月也夠了。小的好好服侍公子爺，公子爺要行便行，要停便停。”當(dāng)晚停在北京西南廿余里一處小鎮(zhèn)，在一家小客店歇宿。韋小寶抹身洗腳，沒等等吃晚飯，便已倒在炕上睡著了。
次晨醒轉(zhuǎn)，只覺頭痛欲裂，雙眼沉重，半天睜不開來，四肢更酸軟無比，難以動彈，便如在夢魘中一般。他想張口呼叫，卻叫不出聲，一張眼，卻見地下躺著三人，他大吃驚，呆了半晌，定了定神，慢慢掙扎著坐起，只見炕前坐著一人，正笑吟吟的瞧著他。韋小寶“啊”的一聲。那人笑道：“這會兒才醒嗎？”正是陶宮娥。
韋小寶這才寬心，說道：“陶姊姊，陶姑姑，那是怎么回事？”陶宮娥微笑道：“你瞧瞧這三個是誰？”韋小寶爬下炕來，腿間只一軟，便已跪倒，當(dāng)即后仰坐地，伸手支撐這才站起，見地下三人早已死了，卻都不識，說道：“陶姑姑，是你救了我性命？”
陶宮娥笑道：“你到底叫我姊姊呢，還是叫姑姑？可別沒上沒下的亂叫。”韋小寶笑道：“你是姑姑，陶姑姑！”陶宮娥微笑道：“你一個行路，以手飲食可得小心些，若是跟那八只手的老猴兒在一起，決不能上了這當(dāng)?！表f小寶道：“我昨晚給人下了蒙|汗|藥？”陶宮娥道：“差不多罷?！表f小寶想了想，說道：“多半茶里有古怪，喝上去有點(diǎn)酸味，又有些甜甜的?！毙南耄骸拔易约荷砩蠋е淮蟀っ蓔汗|藥，卻去吃人家的蒙|汗|藥。他媽的，我這次不嘗嘗蒙|汗|藥的滋味，又怎知是酸酸甜甜的？”問道：“這是黑店？”陶宮娥道：“這客店來來是白的，你進(jìn)來之后，就變黑了?！表f小寶仍然頭痛欲裂，伸手按住額頭道：“這個我可不懂了。”
陶宮娥道：“你住店不久，就有人進(jìn)來，綁住了店主夫婦跟店小二，將這間白店改了黑店。一名賊人剝下店小二的衣服穿上，在茶壺里撒上一把藥粉，送進(jìn)來給你。我見你正在換衣衫抹身。等我過了一會再來看你，你早已倒了茶喝過了。幸虧這只是蒙|汗|藥，不是毒藥?！表f小寶登時滿臉通紅，昨晚自己抹身之時，曾想象如果方怡當(dāng)真做了自己老婆，緊緊抱著她，那是怎么一股滋味，當(dāng)時情思□漾，情狀不堪。陶宮娥年紀(jì)雖不小，畢竟是女子，隔窗見到如此丑態(tài)，自然不能多看。
陶宮娥道：“昨日我跟你分手，回到宮里，但見內(nèi)外平靜無事，并沒人太后發(fā)喪。我自是十分奇怪，匆匆改裝之后，到慈寧宮外察看，見一切如常，原來太后并沒死。這一下可不對了。我本想太后一死，咱二人仍可在宮在混下去，昨晚這一刀既然沒刺死她，那就非得立即出宮不可，還得趕來通知你，免得你撞進(jìn)宮來，自己送死?！表f小寶假作驚異，大聲道：“啊，原來老婊子 沒死，那可糟糕?！毙南挛⒏袘M愧：“昨日匆忙之間，忘提起，我以為你早知道了?！碧諏m娥道：“我剛轉(zhuǎn)身，見有三名侍衛(wèi)從慈寧宮出來，形跡鬼鬼祟祟，心想多半是太后差他們?nèi)プ侥梦业模娝麄儾⒉皇浅业淖√幾呷?，?dāng)時也沒功夫理會，回到住處收拾收拾，又改了裝，從御膳房側(cè)門溜出宮來?！?br/>
韋小寶微笑道：“原來姑姑裝成了御膳房的蘇拉。”御膳房用的蘇拉雜役最多，劈柴，抬煤，殺雞，洗菜，燒火，洗鍋等雜務(wù)，均由蘇拉充當(dāng)，這些人在御膳房畔出入，極少有人留意。陶宮娥道：“我一出宮，便見到那三名侍衛(wèi)，已然改了裝束，背負(fù)包皮袱，名牽馬匹，顯然是有遠(yuǎn)行。”韋小寶“啊”了一聲，伸左足向一具死□踢了一腳，道：“便是這三位開黑店的朋友了？”陶宮娥微笑道：“那可得多謝這三位朋友，若不是他們引路，我怎又找得到你？誰料得到你會繞著向西？他們出城西門，一路上打聽，可見到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單身上道，果然是奉太后之命拿你。傍晚時分，他們查到了這里，我也跟到了這里。”
韋小寶心下感激，道：“若不是姑姑相救，此刻我連閻羅五的問話也答不上來啦。他問：『韋小寶，你怎么死的？』我只好說說：『回大王，胡 里胡 涂，莫名其妙！』”陶宮娥在深宮里住了數(shù)十年，平時極少和人說話，聽韋小寶說話有趣，笑道：“這孩子！閻羅王定道：『拉下去打！』”韋小寶笑道：“可不是么？閻羅老爺胡 子一翹，喝道：『活著胡 里胡 涂，莫名其妙，也就罷了，怎么死了也胡 里胡 涂？我這里倘若都是胡 涂鬼，我豈不變成胡 涂閻王？』”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韋小寶問道：“姑姑，后來怎樣？”
陶宮娥道：“我聽他們在灶下低聲商議，一人說：『太后圣諭，我小鬼能活捉最好，否則就一刀殺了，可是他身上攜帶的東西，盡數(shù)得帶回去呈繳，一件也不許短少?！涣硪蝗说溃骸哼@小鬼膽敢偷盜太后日日念誦的佛經(jīng)，當(dāng)真活得不耐煩了，難怪太后生氣。太后吩咐，要緊的就是那幾部佛經(jīng)。』小兄弟，你當(dāng)真拿了太后的佛經(jīng)么？是你們總舵主叫你拿的，是不是？”說著目不轉(zhuǎn)睛的凝視著他。韋小寶突然明白：“是了，她在太后房中找尋的，正是這幾部《四十二章經(jīng)》?！蹦樕涎b作迷惘一片，說道：“什么佛經(jīng)？我們總舵主不拜菩薩。我從來沒見他念過什么經(jīng)。”
陶宮娥武功雖高，但自幼便在禁宮，于人情世故所知極少。兩人雖然同在皇宮，韋小寶日日和皇帝，太后，王公，太官，侍衛(wèi)，太監(jiān)見面，時時刻刻在陰謀奸詐之間打滾，練得機(jī)伶無比，周身是刀；陶宮娥卻只和兩名老宮女相伴，一年之間也難得說上幾十句話，此外什么人也不見。兩人機(jī)智狡獪之間的相差，比之武功間的差距尤遠(yuǎn)。她見韋小寶天真爛漫，心想：“我剛救了他性命，他心中對我感激之極，小孩子又會說什么假話？何況我已親自查過他的包皮袱？”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我見他們打開你的包皮袱細(xì)查，見到許多珠寶，又有幾十萬兩銀子的銀票，好生眼紅，商量著如何分贓。我聽著生氣，便進(jìn)來一起都料理了。”韋小寶罵道：“他媽的，原來太后這老婊子 知道我有錢，派了侍衛(wèi)來謀財害命。又下蒙|汗|藥，又開黑店，這老婊子 凈干下三濫的勾當(dāng)，真不是東西。”
陶宮娥道：“那倒不是的。太后要的只是佛經(jīng)，不是珠寶銀子。那幾部佛經(jīng)事關(guān)重大，我想會不會你交 了給徐天川和那兩位姑娘，帶到石家莊去收藏？心想敵人已除，就讓你多休息一會。當(dāng)下騎了馬向南趕去，在一家客店外找到了他們的大車，本想悄悄的查上一查，可是這位『八臂猿猴』機(jī)警之至，我一踏上屋頂，他就知道了，說不得，只好再動一次手?！?br/>
韋小寶道：“他不是你對手。”陶宮娥道：“我本不想得罪你們天地會，可是沒法子。我將他點(diǎn)倒后，說了許多道歉的話，請他別生氣。小兄弟，下次你見到他，再轉(zhuǎn)言幾句，說我實(shí)在是出于無奈。我在他三人的行李之中，查了一遍，連那輛大車也拆開來查過了，什么也沒查到，便解開了他們穴道。趕著騎馬回來?！表f小寶道：“原來胡 里胡 涂，莫名其妙之時，你卻去辦了這許多事。陶姑姑，你怎么知道我是天地會的？”陶宮娥微笑道：“我給你們趕了這半天車，怎會聽不到你們說話？你小小年紀(jì)便做了青木堂香主，這在天地會中是挺大的職份，是不是？”
韋小寶甚是得意，笑道：“也不算小了?！?br/>
陶宮娥沉吟半晌，問道：“你跟隨皇帝多時，可曾聽到他說起過甚么佛經(jīng)的事？”
韋小寶道：“說起過的。太后和皇上好像挺看重這些勞什子的佛經(jīng)。其實(shí)他媽的有甚么用？太后做人這樣壞，就算一天念一萬遍阿陀佛，菩薩也不會保佑……”陶宮娥不等他說完，忙問：“他們說些甚么？”韋小寶道：“皇上派我跟索額圖大人到鰲拜府里查抄，叮囑我一定要抄到兩部四甚么經(jīng)，好像有個『二』字，又有個『十』字的?！?br/>
陶宮娥臉上露出十分興奮之情，道：“對，對！是《四十二章經(jīng)》，你抄到了沒有？”韋小寶道：“我瞎字不識，知道他什么《四十二章經(jīng)》，五十三章 經(jīng)？后來索大人到了，我拿去交 給了太后。她歡喜得很，賞了我許多糖果糕餅，他媽的，老婊子 真小氣，不給金子銀子，當(dāng)我小孩子哄，只給我糖果糕餅。早知她這樣壞，那兩部經(jīng)書我早丟在御膳房里，當(dāng)柴燒了……”
陶宮娥忙道：“燒不得，燒不得！”韋小寶笑道：“我也知燒不得，皇上一問索大人，西洋鏡就拆穿了。”陶宮娥沉吟道：“這樣說來，太后手里至少有兩部《四十二章經(jīng)》？”韋小寶道：“恐怕有四部。”陶宮娥道：“有四部？你……你怎么知道？”韋小寶道：“前天晚上我躲在她床 底下，聽她跟那個男扮子裝的宮女說起，她本來就有一部，從鰲拜家里抄去了兩部，她又差御前侍衛(wèi)副總管瑞棟，在一個什么旗主府中去取了一部來?！碧諏m娥道：“正是，是從鑲藍(lán)旗旗主府里取來的。那么她手里共有四部了，說不定有五部、六部。”站起來走了幾步，說道：“這些經(jīng)書十分要緊，小兄弟，我真盼你能助我，將太后那幾部《四十二章 經(jīng)》都盜了出來。”韋小寶沉吟道：“老婊子 如果傷重，終于活不成，這幾部經(jīng)書，恐怕會帶到棺材里去?！碧諏m娥道：“不會的，決計(jì)不會。我卻擔(dān)心神龍教教主棋高一著，捷足先得，這就糟了?！薄吧颀埥讨鳌边@五字，韋小寶卻是第一次聽見，問道：“那是什么人？”
陶宮娥不答他的問話，在房中踱步兜了幾個圈子，見窗紙漸明，天色快亮，轉(zhuǎn)過身來，道：“這里說話不便，唯恐隔墻有耳，咱們走罷！”將三具□首提到客房門外，放入大車。暈三人都是給她用重手震死，并未流血，倒十分干凈，說道：“店主人和你的車夫都給他們綁著，讓他們自行掙扎罷?！焙晚f小寶并坐在車夫位上趕車向西。
行得七八里，天已大明，陶宮娥半三具□首丟在一個亂墳堆里，拿幾塊大石蓋住了，回到車上，說道：“咱們在車上一面趕路，一面說話，不怕給誰聽了?！表f小寶笑道：“也不知道車子底下有沒有人?！碧諏m娥一驚，說道：“對，你比我想得周到?！币粨]鞭子，馬鞭繞個彎兒，刷的一聲，擊到車底。她連擊三記，確知無人，笑道：“這些江湖上防人的行徑，我可一竅不通了?！表f小寶道：“那我更是關(guān)竅不通了。你總比我行些，否則昨兒晚救不了我?！?br/>
這時大車行在一條大路上，四野寂寂。陶宮娥緩緩的道：“你救過我的性命，我也救過你的性命，咱們算得是生死患難之交 。小兄弟，按年紀(jì)說，我做得你娘，承你不棄，叫我一聲姑姑，你肯不肯真的拜我為姑母，算是我的侄兒?！表f小寶心想：“做侄兒又不蝕本，反下姑姑早已叫了。”忙道：“那好極了。不過有一件事說十分倒霉，你一知道之后，恐怕不要我這個侄兒了?！碧諏m娥問道：“什么事？”韋小寶道：“我沒爹爹，我娘是在窯子做婊子 的?！?br/>
陶宮娥一怔，隨即滿臉堆歡，喜道：“好侄兒，英雄不怕出身低。咱們太祖皇帝做過和尚，做過無賴流氓 ，也沒什么相干。你連這等事也不瞞我，足見你對姑姑一片真心，我自然是什么都不瞞你?！?br/>
韋小寶心想：“我娘做婊子 ，茅十八大哥是知道的，終究瞞不了人。要騙出人家心里的話，總得自己最見不得人的事先抖了出來?！碑?dāng)即躍下地來，跪到磕頭，說道：“侄兒韋小寶，拜見我的親姑姑?！碧諏m娥數(shù)十年寂居深宮，從無親人，連稍帶情誼的言語也沒聽過半句，忽聽韋小寶叫得如此親熱，不由得心頭一酸，忙下車扶起，笑道：“好侄兒，從此之后，我在這世上多了個親人……”說到這里，忍不住流下淚來，一面笑，一面拭淚，道：“你瞧，這是大喜事，你姑姑卻流起淚來。”
兩人回到車上，陶宮娥右手握□，左手拉住韋小寶的右手，讓騾子慢慢一步步走著，說道：“好侄兒，我姓陶，那是真姓，我閨名叫做紅英，打從十二歲上入宮，第二年就服侍公主?！表f小寶道：“公主？”陶紅英道：“是，公主，我大明祟禎皇帝陛下的長公主?！表f小寶道：“啊，原來姑姑還是大明祟禎皇帝時候進(jìn)宮的?！?br/>
陶紅英道：“正是，祟禎皇帝出宮之時，揮劍斬斷了公主的臂膀。我聽公主遭難的訊息，奔去想救她，心慌意亂，重重摔了一交 ，額頭撞在階石上，暈了過去。等到醒轉(zhuǎn)，陛下和公主都已不見了，宮中亂成一團(tuán) ，誰也沒來理我。不久闖賊進(jìn)了宮，后來滿清韃子趕跑了闖賊，又占了皇宮。唉，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br/>
韋小寶問道：“公主不是祟禎皇帝爺?shù)挠H生女兒么？為甚么要砍死她?！碧占t英又嘆了口乞，道：“公主是祟禎的親生女兒，她是最得皇上寵 愛的。這時京城已破，賊兵已經(jīng)進(jìn)城，皇上決心殉難，他生怕公主為賊所辱，所以要先殺了公主?！表f小寶道：“原來是這樣。要?dú)⑺雷约河H生女兒，可還真不容易。聽說祟禎皇帝后是在煤山吊死的，是不是？”
陶紅英道：“我也是后來聽人說的。滿清韃子由吳三桂引進(jìn)關(guān)來，打走了闖賊，霸占了我大明江 山。宮里的太監(jiān)宮女，十之八九都放了出去，說是怕靠不住。那時我年紀(jì)還小，那一摔受傷又重，躺在黑房里，也沒人來管。直到三年多之后，才遇到我?guī)煾?。”韋小寶道：“姑姑，你武功這樣高，你師父他老人家的武功自然更加了不起啦?！碧占t英道：“我?guī)煾刚f，天下能人甚多，咱們的武功，也算不了甚么。我?guī)煾甘欠盍宋姨珟煾钢?，進(jìn)宮來當(dāng)宮女的?！睋]鞭在空中虛擊一鞭，劈啪作響，續(xù)道：“我?guī)煾高M(jìn)宮來的用意，便是為了那八部《四十二章經(jīng)》?！?br/>
韋小寶問道：“一共八部？”陶紅英道：“一共八部。滿洲八旗，黃白紅旗，正四旗，鑲四旗，每一旗的旗主各有一部，共有八部?！?br/>
韋小寶道：“這就是了。我見到鰲拜家里抄出來的那兩部經(jīng)書，書套子的顏色不同，一部是黃套子鑲了紅邊兒，另一部是白套子的?！碧占t英道：“原來八部經(jīng)書的套子，跟八旗的顏色相同，我可從來沒見過?！?br/>
韋小寶尋思：“我手里已有五部，那么還缺三部。這八部經(jīng)書到底有什么古怪，姑發(fā)一定知道，得想法子套問出來?！彼僮靼V呆，說道：“原來你太師父他老人家出誠心拜菩薩。宮里的佛經(jīng)，那自然特別貴重，有人說是用金子水寫的?！?br/>
陶紅英道：“那倒不是。好侄兒，我今天給你說了，你可說什么也不能泄漏出去。你發(fā)一個誓來?！?br/>
發(fā)誓賭咒，于韋小寶原是稀松平常之極，上午說過的，下午就忘了，下午說過的，沒等睡覺就忘了，何況八部經(jīng)書他已得其五，怎肯將其中秘密輕易告人？忙道：“皇天后土，韋小寶如將《四十二章經(jīng)》中的秘密泄漏出去，日后糟糕之極，死得跟老婊子 那人男扮女裝的王八蛋師兄一模一樣?！毙南耄骸耙夷邪缗b，跟老婊子 去睡覺。這種事萬萬不會做。那就決不能跟這王八蛋師兄死得一模一樣。”發(fā)了誓日后要死，他倒是信的，因此賭咒發(fā)誓之時，總得留下后步。陶紅英一笑，說道：“這個誓倒挺新鮮古怪。我跟你說，滿清韃子進(jìn)關(guān)之時，并沒想到竟能得到大明江 山。滿洲人很少，兵也不多，他們只盼能長遠(yuǎn)占住關(guān)外之地，便已心滿意足了，因此進(jìn)關(guān)之后，八旗兵一見金銀珠寶，放手便搶。這些財寶，他們都到了關(guān)外，收藏起來。當(dāng)時執(zhí)掌大權(quán)的是順治皇帝的叔父攝政王，但是滿洲八旗，每一樸詡各有勢力。當(dāng)時八旗旗主會議，將收藏財物的秘密所在，繪成地圖，由八旗旗各主各執(zhí)一幅……”韋小寶站起身來，大聲道：“啊，我明白了！”喜有自勝。大車一動，他又坐倒，說道：“這八幅地圖，便藏在那八部《四十二章經(jīng)》中?！?br/>
陶紅英道：“好像也并非就是這樣。到底真相如何，只有當(dāng)時這八旗旗主才明白，別說我們漢人中沒人知曉，連滿洲的王公大臣，恐怕也極少知道。我?guī)煾刚f，滿洲人藏寶的那座山，是他們龍脈的所在。韃子所以能占我大明江 山，登基為皇，全伏這座山的龍脈?！表f小寶問道：“什么龍脈？”
陶紅英道：“那是一處風(fēng)水極好的地方，滿洲韃子的祖先葬在那山里，子孫大發(fā)，來到中國做皇帝。我?guī)煾刚f，咱們?nèi)缒苷业侥亲鶎毶?，將龍脈截斷，再挖了墳，那么滿洲韃子非但做不成皇帝，還得盡數(shù)死在關(guān)內(nèi)。這座寶山如此要緊，因此我太師父和師父花盡心血，要找到山脈的所在。這個大秘密，便藏在那八部《四十二章經(jīng)》之中。”韋小寶道：“他們滿洲人的事，姑姑，你太師父又怎會知道？”
陶紅英道：“這件事說來話長。我太師父原是錦州的漢人女子，給韃子擄了去。那韃子是鑲藍(lán)的旗主。我太師父說，韃子進(jìn)關(guān)之后，見到我們中國地方這樣大，人這樣多，又是歡喜，又是害怕，八旗的旗主接連會議多日，在會中口角爭吵，拿不定主意?！表f小寶問道：“爭吵什么？”陶紅英道：“有的旗主想占了整個中國。有的旗主卻說，漢人這樣多，倘若造起反來，一百個漢人打一個旗人，旗人哪里還有性命？不如大大的搶掠一番，退回關(guān)外，穩(wěn)妥得多。最后還是攝政王拿了主意，他說，一面搶掠，將金銀珠寶運(yùn)到關(guān)外收藏，一面在中國做皇帝，如果漢人起來造反，形勢危急，旗人便退出山海關(guān)。”韋小寶道：“原來當(dāng)時滿清韃子，對我們漢人真害怕?！?br/>
陶紅英道：“怎么不怕？他們現(xiàn)在也怕，只不過我們不齊心而已。好侄兒，韃子小皇帝很喜歡你，如果你能探到那八部經(jīng)書的所在，咱們把經(jīng)書盜了出來，去破了韃子的龍脈，那些金銀財寶，便可作為義軍的軍費(fèi)。咱們只要一起兵，清兵便會嚇得逃出關(guān)去?！表f小寶對于破龍脈，起義兵，并不怎么熱心，但想到那座山中藏有無數(shù)金銀財寶，不由得怦然心動，問道：“姑姑，這寶山的秘密，當(dāng)真是在那八部經(jīng)書之中？”陶紅英道：“我太師父對我?guī)煾刚f，那鑲藍(lán)旗旗主有一天喝醉了，向他小福晉說，他將來死后，要將一部經(jīng)書傳給小福晉的兒子，不傳給大福晉的兒子。小福晉很不高興，說一部佛經(jīng)有什么希罕。那旗主說，這是咱們八旗的命根子，比什么都要緊，約略說起這部佛經(jīng)的來歷。太師父在窗外聽到了，才明白其中的道理。后來太師父練成了武功，我?guī)煾敢惨迅先思覍W(xué)多年，太師父便出手盜經(jīng)，卻因此給人打成重傷，臨死之前，派我?guī)煾富爝M(jìn)宮來做宮女，想法子盜經(jīng)。鑲藍(lán)旗旗主府里有武功高手，只道到宮里盜經(jīng)容易得手。卻因此給人打得重傷，臨死之前，派我?guī)煾富鞎r宮來做宮女，想法子盜經(jīng)。鑲藍(lán)旗旗主府里有武功高手，只道到宮里盜經(jīng)容易得手。豈知師父進(jìn)宮不勺，發(fā)覺宮禁森嚴(yán)，宮女決不能胡 亂行走，要盜經(jīng)書是千難萬難。她跟我挺說得來，又聽我說起大明公主的事，心懷舊主，便收了我做弟子?！表f小寶道：“怪不得老婊子 千方百計(jì)的，要弄經(jīng)書到手。她是滿洲人，不會去破龍脈，想來是要得寶山中的金銀財寶。不過她既是太后，要什么有什么，又何必要什么財寶？”
又想：“那么海老烏龜又干么念念不忘的，總是要我到上書房偷經(jīng)書？嗯，他不會當(dāng)真想要經(jīng)書的，或者是想誘我上當(dāng)，招出是誰主使我毒瞎眼睛，或者是想由此查一害死端敬皇后的兇手來。他心里多半認(rèn)定，主使者跟兇手就是同一人。要騙得海老烏龜吐露心事，現(xiàn)下我可沒這本事，閻羅王只怕也辦不了?！碧占t英哪猜得到韋小寶的心思轉(zhuǎn)到海天富身上？說道：“說不定那寶山之中，另有甚么古怪，連太師父也不知道的。師父在宮里不久就生病死了。她老人家臨死之時，千叮萬囑，要我設(shè)法盜經(jīng)，又說，盜經(jīng)之事萬艱難，以我一人之力未必可成，要我在宮里收一個可靠的弟子，將經(jīng)書的秘密流傳下來。這一代不成，下一代再干，可別讓這秘密給湮沒了?！?br/>
韋小寶道：“是，是！這個大秘密倘若失傳，那許許多多金銀財寶，未免太可惜了。”陶紅英道：“金銀財寶倒也不打緊，但如讓滿洲韃子世世代代占住我們漢人江 山，那才是最大的恨事。”
韋小寶道：“姑姑說得不錯?！毙闹袇s道：“這成千上萬的金銀財寶，倘若不拿出來大花一下，那才是最大的恨事?！彼昙o(jì)幼小，滿洲兵屠殺 漢人百姓的慘事，只從大人口中聽到，并未親歷。在宮中這些時候，滿洲人只太后一人可恨，海天富雖曾陰謀加害，畢竟是自己害他的多，他害自己的少。其余自皇帝以下，個個待他甚好，也不覺得滿洲人如何兇惡殘暴。他也知道，自己若不是得到皇帝寵 愛，那些滿洲親貴大臣決不會對他如此親熱，如此奉承，但究竟是見到人和藹的多，兇暴的少，是以種族之仇，國家之恨，心中卻是頗淡。陶紅英道：“在宮中這些年來，我也沒收到弟子。我見到的宮女本已不多，所遇到的，不是蠢笨胡 涂，便是妖媚小氣，天天只盼望如何能得皇帝臨幸，從宮女升為嬪妃。我們這個大秘密，又怎能跟這等我說？近幾年，來我常常擔(dān)心，這般耽誤下去，經(jīng)書的所在固是絲毫得不到線索，連好弟子也收不到一個。將來我死之后，將這大秘密帶入了棺材，滿洲韃子坐穩(wěn)江 山，對不起太師父和師父那不用說了，更成為漢人的大罪人。好侄兒，我無意之中和你相遇，跟你說了這件大事，心里實(shí)在好生歡喜?！表f小寶道：“我也是好歡喜，不過經(jīng)書什么的，倒不放在心上?！碧占t英道：“那你為什么歡喜？”韋小寶道：“我沒親人，媽媽是這樣，師父又難得見面，現(xiàn)下多了個親姑姑，好姑姑，自然歡喜得緊了?！?br/>
他嘴頭甜，哄得陶紅英十分高興。好微笑道：“我得了個好侄兒，也是歡喜得緊?！备袅艘粫瑔柕溃骸澳銕煾甘钦l？”
韋小寶道：“我?guī)煾副闶翘斓貢目偠嬷鳎贞?，名諱上近下南?！?br/>
陶紅英連陳近南這樣鼎鼎大名的人物也是首次聽見，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你師父既是天地會總舵主，武功必定十分了得?！表f小寶道：“只不過我跟師父時候太短，學(xué)不到什么功夫。好姑姑，你傳我一些好不好？”陶紅英躊躇道：“你如從來沒學(xué)過武功，我自然將我所知所學(xué)的，盡數(shù)傳你。只是你師父的武功，跟你這一派多半全然不同，學(xué)了只怕反而有害。依你看來，你師父跟我比較，誰的武功強(qiáng)些？”韋小寶說要她傳授武功，原不過信口討她歡心，倘若陶紅英當(dāng)真答應(yīng)傳授，他反而要另外尋些因由來推托了，一學(xué)武功，五臺山一時便去不成，何況他性好游□玩耍，絕無耐心學(xué)武，聽她這樣問，乘機(jī)道：“姑姑，在你面前，我可能說謊?！碧占t英道：“小孩子自然是誠實(shí)的好?！表f小寶道：“我曾見師父跟一個武功很好的人動手，只是三招，便將他制住了，那人輸?shù)梅N貼。姑姑，恐怕你還不及我?guī)煾浮！碧占t英微笑道：“是啊，我也相信遠(yuǎn)遠(yuǎn)不及。我跟那個假扮宮女的男人比拚，若不是你在他背上加了一劍，我早就完了。你師父哪會這樣不中用？”
韋小寶道：“不過那個假宮女可真厲害，我此刻想起來還是害怕?！?br/>
陶紅英臉上肌肉突然跳動幾下，目光中露出了恐懼的神色。雙眼前望，呆呆出神。韋小寶道：“姑姑，你不舒服么？”陶紅英不答，似乎沒聽見。韋小寶又問了一次。陶紅英身子一顫，道：“沒……沒有！”突然啪的一聲，手中鞭子掉在地下。韋小躍下車來，拾起鞭子，飛身又躍上大車，身法甚是干凈利落。他正自得意，只盼陶紅英稱贊幾句，卻見她搖了搖頭，道：“孩子，你定了下來之后，該得痛下苦功才成。眼下功夫，在宮時當(dāng)太監(jiān)在太她，行走江湖卻是太差，還不及不會絲毫武功之人?！表f小寶滿臉通紅，應(yīng)道：“是！”心道：“我武功雖然不成，怎么還不及不會武功之人？”
陶紅英道：“你如不會絲毫武功，人家也不會輕易的就來殺你。你既有武功，對方防你反擊，一出手就不容情，豈不是反而糟糕？”韋小寶道：“倘若遇上開黑店，打悶棍的小賊呢？”陶紅英一呆，一時答不上來，過了一會，說道：“那也說得是，江湖上，小賊大概比武功好手更多?！彼行┬纳癫欢?，指著右前面一株大樹，道：“我們?nèi)バ恍僮撸岒呑映孕┎??！壁s車來到樹下，兩人跳下車來，并肩坐在樹根上。
陶紅英又出了一會神，忽然問道：“有沒有說話？他有沒有說話？”韋小寶不知她問的是誰，仰起了頭瞧著她，難以回答。兩人互相瞪視，一個待對方回答，不個不知對方其意何指。
過了片刻，陶紅英又問：“你有沒有聽到他說話？有沒有見到他嘴唇在動？”韋小見到她這副神氣，隱隱有些害怕：“姑姑是中了邪，還是見了鬼了？”問道：“姑姑，你見到誰了？”陶紅英道：“誰？那個……那個男扮女裝的假宮女！”韋小寶更加怕了，顫聲問道：“你見到了那個假宮女，在哪里？”
陶紅英恍如夢中覺醒，說道：“那晚在太后房中，當(dāng)我跟那假宮女打斗之時，你沒有沒聽到他開口說話？”
韋小寶吁了一口氣，說道：“嗯，你問的是那晚的事。他說了話嗎？我沒聽見。”陶紅英又沉思片刻，搖頭道：“我跟他武功相差太遠(yuǎn)，他也用不到念咒。”韋小寶全然摸不著頭腦，勸道：“姑姑，不用想他了，這人早給咱們殺了，活不轉(zhuǎn)啦。”陶紅英道：“這人給咱們殺了，活不轉(zhuǎn)啦?！边@句話原是自行寬慰之言，但她說話的神情卻顯得內(nèi)心十分驚懼。韋小寶心想：“這假宮女是我殺的，不是你殺的。你去殺老婊卻又殺了個半吊子，殺得她死一半，活一半，終究還是活了轉(zhuǎn)來，當(dāng)真差勁?！碧占t英道：“他已死了，自然不要緊了，是不是？”韋小寶道：“是啊，就算變了鬼，也不用怕他?！?br/>
陶紅英道：“什么鬼不鬼的？我但心他是神龍教教主座下的弟子，那……那就……嗯，太后叫他作師兄，不會的，決計(jì)不會。瞧他武功，也全然不像，是不是？你真的沒見到他出手時嘴唇在動，是嗎？”自言自語，聲音發(fā)顫，似乎企盼韋小寶能證實(shí)她猜測無誤。韋小又怎分辨得出為假宮女的武功家數(shù)，卻大聲道：“不用擔(dān)心，你說得對，那假宮女的武功不像。他出手時緊閉著嘴，一句話也沒說。姑姑，神龍教主是什么家伙？”
陶紅英忙道：“神龍教洪教主神通廣大，武功深不可測，你怎么稱他甚么家伙？孩子，就算是在背后，言語中也不可得罪了他。洪大教主徒子徒孫甚眾，消息靈通之極，你只要說得一句半句不敬的話，傳入了他的耳里，你……這一輩子主就算完了?！币幻嬲f，一面東張西望，似乎唯恐身邊便有神龍教教主的部屬。韋小寶道：“神龍教教主這么厲害？難道他比皇帝的權(quán)力還大？”陶紅英道：“他權(quán)力自然沒皇帝大。不過你得罪了皇帝，逃去躲藏起來，皇帝不一定捉得到你；得罪了神龍教教主，卻是海角天涯，再無容身之地。”韋小寶道：“這樣說來，神龍教比我們天地會還要人多勢眾？”陶紅英搖頭道：“不同的，不同的。你們天地會反清復(fù)明，行事光明正大，江湖上好漢人人敬重，神龍教卻大不相同?！表f小寶道：“你是說，江湖上好漢，人人對神龍教甚是害怕？”陶紅英想了一會，道：“江湖上的事情，我懂時很少很少，只曾聽師父說起過一些。我太師父如此武功，卻死在神龍教弟子的手下。”韋小寶破口罵道：“他媽的，這么說來，神龍教是咱們的大仇人，那何必怕他？”
陶紅英搖搖頭，緩緩的道：“我?guī)煾刚f，神龍教所傳的武功千變?nèi)f化，固然厲害之極，更加難當(dāng)?shù)?，是他們教里有許多咒語，臨敵之時念將起來，能令對方心驚膽戰(zhàn)，他們自己卻越戰(zhàn)越勇。太師父在鑲藍(lán)旗主府中盜經(jīng)，和幾個神龍教弟子激戰(zhàn)，明明已占上風(fēng)，其中一人口中念念不辭，太師父擊出去的拳風(fēng)掌力便越來越弱，小腹中掌，身受重傷。我?guī)煾府?dāng)時在旁，親眼得見。她說她奮勇要上前相助，但聽了咒語之后，全身酸軟，只想跪下來投降，竟然全無斗志。太師父逃走。她事后想起，又是羞慚，又是害怕，因此一再叮囑我，天下最險兇險的事，莫過于和神龍教教下的人動手?！表f小寶心想：“你師父是女流之輩，膽子小，眼見對方了得，便嚇得只想投降?！闭f道：“姑姑，那人念些甚么咒，你聽見過么？”
陶紅英道：“我……我沒聽見過。我擔(dān)心那假宮女是神龍教的弟子，因此一直問你，有沒有聽到他動手時說話，有沒有見到他嘴唇在動?！表f小寶道：“啊，原來如此！”回想當(dāng)時在床 底的所見所聞?wù)f道：“完全沒有，你可有聽見？”陶紅英道：“這假宮女武功比我高出很多，我全力應(yīng)戰(zhàn)，對周遭一切，全無所聞。只是我跟他斗了一會，心中忽然害怕起來，只想逃走，事后想起，很是奇怪?！?br/>
韋小寶問道：“姑姑，你學(xué)武以來，跟幾個人動過手，殺過多少人？”陶紅英搖頭道：“從來沒跟人動過手，一個人也沒殺過。”韋小寶道：“這就是了，以后你多殺得幾個，再跟人動手就不會害怕了。”
陶紅英道：“或許你說得是。不過我不想跟人動手，更加不肯殺人，只要能太太平平的找到那八部《四十二章經(jīng)》，破了滿清韃子的龍脈，那就心滿意足了。唉，不過，鑲藍(lán)旗旗主的那部《四十二章經(jīng)》，十之八九落入了神龍教手中，再要從神龍教手中奪回，可難得很了?！彼樕弦鸭踊b，見不到她臉色如何，但從眼神之中，仍可見到她內(nèi)心的恐懼。韋小寶道：“姑姑，你入了我們的天地會可好？”心想：“你怕得這么厲害！我天地會人多勢眾，可不怕神龍教。”陶紅英一怔，問道：“你為什么要我入天地會？”韋小寶道：“天地會的宗旨是反清復(fù)明，跟你太師父，師父是一般心思。”
陶紅英道：“那本來也很好，這件事將來再說罷。我現(xiàn)下要回皇宮，你去哪里？”
韋小寶奇道：“你又回皇宮去，不怕老婊子 嗎？”陶紅英嘆了口氣，道：“我從小在宮里長大，想來想去，只有在宮里過日子，才不害怕。外面世界上的事，我什么也不懂。我本來怕心中這個大秘密隨著我?guī)нM(jìn)棺材，現(xiàn)下既已跟你說了，就算給太后殺了，也沒什么。再說，皇宮地方大，我找個地方躲了起來，太后找不到我的。”韋小寶道：“好，你回宮去，日后我一定來看你。眼下師父有事差我去辦?！?br/>
陶紅英于天地會的事不便多問，說道：“將來你回宮之后，怎地和我相見？”韋小寶道：“我回到皇宮，在火場上堆一堆亂石，在石堆上插一根木條，木條上畫只雀兒，你便知道我回來了。當(dāng)天晚上，我們便在火場上會面?！碧占t英點(diǎn)頭道：“很好，就是這么辦。好孩子，江湖上風(fēng)波險惡，你可得一切小心?！表f小寶點(diǎn)頭道：“是，姑姑，你自己也得小心，太后這老婊子 心地狠毒，你千萬別上她當(dāng)?！眱扇蓑?qū)車來到鎮(zhèn)上，韋小寶另雇一車，兩人分別向東西而別。韋小寶見陶紅英趕車向東，不住回頭相望，心想：“她雖不是我真姑姑，待我倒真好?！?/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