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中午，獄中連續(xù)不斷地關(guān)了十七個(gè)犯人進(jìn)來。高矮老少，模樣一瞧即知都是江湖人物，將一間獄室擠得滿滿的，都只有抱膝而坐。狄云見越來越多，不由得暗自心驚，情知這些人都是為對付丁典而來。他本說有五個(gè)勁敵，哪知竟來了一十七個(gè)。
丁典卻一直朝著墻壁而臥，毫不理會。
這些犯人大呼小叫，高聲談笑，片刻間便吵起嘴來。狄云低下了頭，聽他們的說話。原來這一十七人分作三派，都在想得什么寶貴的物事。狄云偶爾眼光一斜，與這干人兇暴的目光相觸，嚇得不禁便轉(zhuǎn)過頭去，只想：“我扮作了丁大哥，可是我武功全失，待會動手，那便如何是好？丁大哥本領(lǐng)再高，也不能將這些人都打死啊?！?br/>
眼見天色黑了下來。一個(gè)魁梧的大漢大聲道：“咱們把話說明在先，這正主兒，是我們洞庭幫要了的。誰要是不服，趁早手底下見真章，免得待會拉拉扯扯，多惹麻煩?！彼@洞庭幫在獄中共 有九人，最是人多勢眾。一個(gè)頭發(fā)灰白的中年漢子陰陽怪氣地道：“手底下見真章，那也好啊。大伙兒在這里群毆呢，還是到院子中打個(gè)明白？”那大漢道：“院子就院子，誰還怕了你不成？”伸手抓住一條鐵柵，向左一推，鐵條登時(shí)彎了。他隨手又扭彎右邊一條鐵柵，臂力實(shí)是驚人。
這大漢正想從兩條扭彎了的鐵柵間鉆出去，突然間眼前人影一晃，一個(gè)人擋住了空隙，正是丁典。他一言不發(fā)，一伸手便抓住了那大漢的胸口。這大漢比丁典還高出半個(gè)頭，但被他一把抓住，竟立即軟垂垂的毫不動彈。丁典將他龐大的身子從鐵柵間塞了出去，拋在院子中。這大漢蜷縮在地下，再也不動一動，顯是死了。
獄中諸人見到這般奇狀，都嚇得呆了。丁典隨手抓了一人，從鐵柵投擲出去，跟著又抓一人，接連地又抓又?jǐn)S，先后共有七人被他投了出去。凡經(jīng)他雙手一抓，無不立時(shí)斃命，連哼也不哼一聲。
余下的十人盡皆大驚，三人退縮到獄室角落，其余七人同時(shí)出手，拳打腳踢，向丁典攻去。丁典既不拆架，亦不閃避，只是伸手一抓，一抓之下，必定抓到一人，而被他抓到的必定死于頃刻，到底如何受了致命之傷，狄云全然瞧不出來。
躲在獄室角落里的三人只嚇得心膽俱裂，一齊屈膝跪地，磕頭求饒。丁典便似沒有瞧見，又是一手一個(gè)，都抓死了投擲出去。
狄云只瞧得目瞪口呆，恍在夢中。
丁典拍了拍雙手，冷笑道：“這一點(diǎn)兒微末道行，也想來搶奪連城訣！”狄云一呆，道：“丁大哥，什么連城訣？”丁典似乎自悔失言，但也不愿捏造些言語來騙他，又冷笑了幾下，并不回答。
狄云眼見這一十七人適才還都是生龍活虎一般，但片刻之間，個(gè)個(gè)尸橫就地，他一生中從未見過這許多死人堆在一起，嘆道：“丁大哥，這些人都是死有余辜么？”
丁典道：“死有余辜，倒也不見得。只是這些人個(gè)個(gè)不存好心。我若不是練成‘神照經(jīng)’上的武功，被這批人逼十供起來，那才是慘不堪言呢。”
狄云知他所言非虛，說道：“你隨手一抓，便傷人性命，這種功夫我聽也沒聽說過。我若是跟師妹說，她也不會相信……”這句話剛說出口，立即省悟，不由得胸頭一酸，心口似乎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丁典卻并不笑他，嘆了口長氣，自言自語：“其實(shí)呢，縱然練成了絕世武功，也不能事事盡如人意……”
狄云忽然“咦”的一聲，伸手指著庭中的一具死尸。
丁典道：“怎么？”狄云道：“這人沒死透，他的腳動了幾動。”丁典大吃一驚，道：“當(dāng)真？”說這兩個(gè)字時(shí)，聲音也發(fā)顫了。狄云道：“剛才我見他動了兩下。”心想：“一個(gè)人受傷不死，那也沒什么大不了，決不能再起來動手。”
丁典皺起了眉頭，竟似遇上了重大難題，從鐵柵間鉆了出去，俯身察看。
突然間嗤嗤兩聲，兩件細(xì)微的暗器分向他雙眼急射，正是那并未死透之人所發(fā)。丁典向后急仰，兩枝袖箭從他面上掠了過去，鼻中隱隱聞到一陣腥臭，顯然箭上喂有劇毒。那人一發(fā)出袖箭，立即挺躍而起，向屋檐上竄去。
丁典見他輕身功夫了得，自己身有銬鐐，行動不便，只怕追他不上，隨手提起一具尸體向上擲出，去勢奇急。砰的一下，尸體的腦袋重重撞在那人的腰間。那人左足剛踏上屋檐，被這尸體一撞，站立不定，倒摔下來。丁典搶上幾步，一把抓住他的后頸，提到牢房之中，伸手探他鼻息時(shí)，這次是真的死了。
丁典坐在地下，雙手支頤，苦苦思索：“為什么先前這一下竟沒能抓死他？我的功力之中，到底出了什么毛病？難道這‘神照功’畢竟沒練成？”半天想不出個(gè)所以然，惱起上來，伸手又往那尸體的胸口插落，突然一股又韌又軟的力道將他手指彈了回來，丁典驚喜交 集，叫道：“是了，是了！”撕開那人外衣，只見他貼身穿著一件漆黑發(fā)亮的里衣，喜道：“是了，原來如此，倒嚇得我大吃一驚?！?br/>
狄云奇道：“怎么？”丁典剝?nèi)ツ菨h子的外衣，又將他這件黑色里衣剝了下來，然后將尸體擲出牢房，笑嘻嘻地道：“狄兄弟，你把這件衣服穿在身上。”
狄云料到這件黑衣甚是珍貴，道：“這是大哥之物，兄弟不敢貪圖?！倍〉涞溃骸安皇悄愕奈锸拢惚悴回潏D么？”語音甚是嚴(yán)厲。狄云一怔，怕他生氣，道：“大哥定要我穿，我穿上就是?！?br/>
丁典正色道：“我問你，不是你的物事，你要不要？”狄云道：“除非物主一定要給我，我非受不可，否則……否則……不是我的東西，我自然不能要。若是貪圖別人的東西，那不是變成強(qiáng)盜小偷么？”說到后來，神色昂然，道：“丁大哥，你明白，我是受人陷害，才給關(guān)在這里。我一生清白，可從來沒做過什么壞事?！?br/>
丁典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道：“很好，很好！不枉我丁某交 了你這個(gè)朋友。你把這件衣服貼肉穿著?！?br/>
狄云不便違拗，便除下衣衫，把這件黑色里衣貼肉穿了，外面再罩上那件三年多沒洗的臭衣。他雙手戴著手銬鐵鏈，要更換衣衫，真是難上加難，全仗丁典替他撕破舊衫的衣袖，方能除下穿上。那件黑色里衣其實(shí)是前后兩片，腋下用扣子扣起，穿上倒半點(diǎn)不難。
丁典待他穿好了，才道：“這一件刀槍不入的寶衣，是用大雪山的上烏蠶蠶絲織成的。你瞧，這只是兩塊料子，剪刀也剪不爛，只得前一塊、后一塊的扣在一起。這家伙是雪山派中的要緊人物，才有這件‘烏蠶衣’。他想來取寶，沒料到竟是送寶來了！”
狄云聽說這件黑衣如此珍異，忙道：“大哥，你仇人甚多，該當(dāng)自己穿了護(hù)身才是，再說，每月十五……”丁典連連搖手，道：“我有神照功護(hù)身，用不著這烏蠶衣。每月十五的拷打嘛，我是甘心情愿受的，用這寶甲護(hù)身，反而其意不誠了。一些皮肉之苦，又傷不了筋骨，有什么相干？”
狄云好生好生奇怪，欲待再問。丁典道：“我叫你黏上胡 子，扮作我的模樣，我雖在旁保護(hù)，總是擔(dān)心有什么疏虞，現(xiàn)下這可好了。我現(xiàn)下傳你內(nèi)功的心法，你好好聽著?！?br/>
以前丁典要傳他功夫，狄云萬念俱灰，決意不學(xué)，此刻明白了受人陷害的前因后果，一股復(fù)仇之火在胸中熊燃起，恨不得立時(shí)便出獄去找萬圭算賬。他親眼見到丁典赤手空拳，連斃這許多江湖高手，心想自己只須學(xué)得他兩三成功夫，越獄報(bào)仇便有指望，霎時(shí)間心亂如麻，熱血上涌，滿臉通紅。
丁典只道他仍是執(zhí)意不肯學(xué)這內(nèi)功，正欲設(shè)法開導(dǎo)，狄云突然雙膝跪下，放聲大哭，叫道：“丁大哥，求你教我，我要報(bào)仇！我要報(bào)仇！”
丁典縱聲長笑，聲震屋瓦，說道：“要報(bào)仇，那還不容易？”
待狄云激|情過去，丁典便即傳授他入門練功的口訣和行功之法。
狄云一得傳授，毫不停留的便即依法修習(xí) 。丁典見他練得起勁，笑道：“練成神照經(jīng)，天下無敵手。難道是這般容易練成的么？我各種機(jī)緣巧合，內(nèi)功的底子又好，這才十二年而得大成。狄兄弟，練武功要勤，那是很要緊的，可是欲速則不達(dá)，須得循序漸進(jìn)才是，尤須心平氣和，沒半點(diǎn)雜念。你好好記著我這幾句話?！?br/>
狄云此時(shí)口中稱他為“大哥”，心中其實(shí)已當(dāng)他為“師父”，他說什么便聽什么。但胸中仇恨洶涌如波濤，又如何能心平氣和？
次日那獄吏大驚小怪的吵嚷一番。衙役、捕快、仵作騷擾半天，到得傍晚，才將那一十七具尸首抬了出去。丁典和狄云只說是這伙人自相斗毆而死。做公的卻也沒有多問。
這一日之中，狄云只是照著丁典所授的口訣用功。這“神照功”入門的法子甚是簡易，但要心中沒絲毫妄念，卻艱難之極。狄云一忽兒想到師妹，一忽兒想到萬圭，一忽兒又想到師父，練到晚間，這才心念稍斂，突然之間，前胸后背同時(shí)受了重重一擊。
這兩下便如兩個(gè)大鐵錘前后齊撞一般。狄云眼前一黑，幾乎便欲暈去，待得疼痛稍止，睜開眼來，只見身前左右各站著一個(gè)和尚，一轉(zhuǎn)頭，見身后和兩側(cè)還有三個(gè)，一共五僧，將他圍在中間。
狄云心道：“丁大哥所說的五個(gè)勁敵到了，我須得勉強(qiáng)支撐，不能露出破綻?！碑?dāng)下哈哈一笑，說道：“五位大師父，找我丁某有何貴干？”
左首那僧人道：“快將‘連城訣’交 了出來！咦，你……你……你是……”突然之間，他背上拍的一聲，中了一拳，他身搖了幾搖，險(xiǎn)些摔倒。跟著第二名僧人又已中拳，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狄云大奇，忍不住向丁典瞧去，只見他倏然躍近，擊出一拳，這一拳無聲無影，去勢快極，正中第三名僧人胸口。那僧人“啊”的一聲大叫，倒退幾步，撞在墻上。
另外兩名僧人順著狄云的目光，向蜷縮在黑角落中的丁典望去，齊聲驚叫：“神照功，無影神拳！”身材極高的那僧兩手各拉一名受傷僧人，從早已扳開的鐵柵間逃出，越墻而去。另一名僧人攔腰抱住吐血的僧人，回手發(fā)掌，向丁典擊來。丁典搶上舉拳猛擊。那僧人接了他一拳，倒退一步，再接一拳，又退一步，接到第三拳，已退出鐵柵。
那僧踉踉嗆嗆地走了幾步，又倒退了一步，身子搖晃，似乎喝醉了一般，松手將吐血的僧人拋在地下，似欲單身逃命，但每跨一步，腳下都似拖了一塊千斤巨石，腳步沉重之極，掙扎著走出六七步后，呼呼喘氣，雙腿漸漸彎曲，摔倒在地，再也站不起來了。兩名僧人在地下扭曲得幾下，便即不動。
丁典道：“可惜，可惜！狄兄弟，你若不向我看來，那個(gè)和尚便逃不了?！钡以埔娺@兩個(gè)僧人死得凄慘，心下不忍，暗道：“讓那三個(gè)逃走了也好，丁大哥殺的人實(shí)在太多了?！倍〉涞溃骸澳阆游页鍪痔绷?，是不是？”狄云道：“我……我……”猛的里喉頭塞住，一交 坐倒，說不出話來。
丁典忙給他推血過宮，按摩了良久，他胸口的氣塞方才舒暢。
丁典道：“你嫌我辣手，可是那兩個(gè)惡僧一上來便向你各擊一掌，若不是你身上穿著烏蠶衣，早就一命嗚呼了。哎，這事做哥哥的太過疏忽，哪想到他們一上來便會動手。我猜想他們定要先逼十問一番。嗯，是了，他們對我十分忌憚，要將我先打得重傷，這才逼十問?！?br/>
他抹去狄云腮上的胡 子，笑道：“那賊禿嚇得心膽俱裂，再也不敢來惹咱們了。”他又正色道：“狄兄弟，那個(gè)逃走了的高個(gè)子和尚，叫做寶象。那胖胖的叫做善勇。我第一拳打倒的那個(gè)最厲害，叫做勝諦。這五個(gè)和尚都是西藏‘血刀門’的高手，我若不是暗中伏擊得手，以一敵五，只怕斗他們不過。善勇和勝諦都已中了我的神拳，就算一時(shí)不死，也活不了幾天。剩下的那寶象心狠手辣，日后你如在江湖上遇上了，務(wù)須小心在意?！背烈靼肷?，又道：“聽說這五僧的師父尚在人世，武功更是厲害之極，將來倒要跟他們斗斗?！?br/>
狄云雖有寶衣護(hù)身，但前胸后背同受夾擊，受傷也頗不輕，在丁典指點(diǎn)下運(yùn)了十幾天功，又得丁典每日以內(nèi)功相助，這才痊愈。
此后兩年多的日子過得甚是平靜，偶爾有一兩個(gè)江湖人物到獄中來羅嗦，丁典不是一抓，便是一拳，頃刻間便送了他們性命。
近幾個(gè)月來狄云修習(xí) 神照功，進(jìn)步似是停滯了，練來練去，和幾個(gè)月前仍是一樣。好在他悟性雖然不高，生性卻極堅(jiān)毅，知道這等高深內(nèi)功決非輕易得能練成，在丁典指點(diǎn)下日夕耐心修習(xí) ，以期突破難關(guān)。
這一日早晨醒來，他側(cè)身而臥，臉向墻壁，依法吐納，忽聽得丁典“咦”的一聲，聲音中頗有焦慮之意，過得半晌，又聽他自言自語：“今天是不會謝的，明天再換也不遲?！钡以朴行┰尞?，轉(zhuǎn)過身來，只見他抬起了頭，正凝望著遠(yuǎn)處窗檻上的那只花盆。
狄云自練神照功后，耳目比之往日已遠(yuǎn)為靈敏，一瞧之下，便見盆中三朵黃薔薇中，有一朵缺了一片花瓣。他日?？傄姸〉淠@盆中的鮮花呆呆出神，數(shù)年如一日，心想獄中無可遣興，唯有這一盆花長保鮮艷，丁典喜愛欣賞，那也不足為奇。只是這花盆中的鮮花若非含苞待放，便是迎日盛開，不等有一瓣殘謝，便即換過。春風(fēng)茉莉，秋月海棠，日日夜夜，總是有一盆鮮花放在窗檻之上。狄云記得這盆黃薔薇已放了六七天，平時(shí)早就換過了，但這次卻一直沒換。
這一日丁典自早到晚，心緒煩躁不寧，到得次日早晨，那盆黃薔薇仍是沒換，有五六片花瓣已被風(fēng)吹去。狄云心下隱隱感到不祥之意，見丁典神色極是難看，便道：“這人這一次忘了換花，想必下午會記得?！?br/>
丁典大聲道：“怎么會忘記？決不會的！難道……難道是生了??？就算是生了病，也會叫人來換花啊！”不停步地走來走去，神色不安已極。
狄云不敢多問，便即盤膝坐下，入靜練功。
到得傍晚，陰云四合，不久便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一陣寒風(fēng)過去，三朵黃薔薇上的花瓣又飄了數(shù)片下來。丁典這幾個(gè)時(shí)辰之中，一直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這盆花，每飄落一片花瓣，他總是臉上肌肉扭動，神色凄楚，便如是在他身上剜去一塊肉那么難受。
狄云再也忍耐不住，問道：“丁大哥，你為什么這樣不安？”丁典轉(zhuǎn)過頭來，滿臉怒容，喝道：“關(guān)你什么事？羅嗦什么？”自從他傳授狄云武功以來，從未如此兇狠無禮。狄云甚感歉疚，待要說幾句話分辯，卻見他臉上漸漸現(xiàn)出凄涼之意，顯然心中甚是悲痛，便住了口。
這一晚丁典竟一刻也沒坐下。狄云聽著他走來走去，銬鐐上不住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曧懀彩菬o法入睡。
次日清晨，斜風(fēng)細(xì)雨，兀自未息。曙色朦朧中看那盆花時(shí)，只見三朵薔薇的花瓣已然落盡，盆中唯余幾根花枝，在風(fēng)雨中不住顫動。
丁典大叫：“死了？死了？你真的死了？”雙手抓住鐵柵，不住搖晃。
狄云道：“大哥，你若是記掛著誰，咱們便去瞧瞧。”丁典一聲虎吼，喝道：“瞧！能去瞧么？我若能去，早都去了，用得著在這臭牢房中苦耗？”狄云不明所以，睜大了眼，只好默不作聲。這一日中，丁典雙手抱住了頭，坐在地下不言不動，不吃不喝。
耳聽得打更聲“的篤，的篤，當(dāng)”的打過一更。寂靜中時(shí)光流過，于是“的篤，的篤，當(dāng)當(dāng)”的打過二更。
丁典緩緩站起身來，道：“兄弟，咱們?nèi)デ魄瓢?。”話聲甚是平靜。狄云道：“是?！倍〉渖斐鍪秩ィプ筛F柵，輕輕往兩旁一分，兩根鐵柵登時(shí)便彎了。丁典道：“提住鐵鏈，別發(fā)出響聲?！钡以埔姥宰テ痂F鏈。
丁典走到墻邊，提氣一縱，便即竄上了墻頭，低聲道：“跳上來！”狄云學(xué)著他向上一竄，不料給穿通琵琶骨后，全身勁力半點(diǎn)也使不出來，他這一躍，只不過竄起三尺。丁典伸手一抓，將他帶上了墻頭，兩人同時(shí)躍下。
過了這堵墻，牢獄外另有一堵極高的高墻，丁典或能上得，狄云卻無論如何無法逾越。丁典哼了一聲，將背脊靠在墻上。但聽瑟瑟瑟一陣泥沙散落的輕響過去，磚石紛紛跌落。狄云雙眼一花，只見墻上現(xiàn)出了一個(gè)大洞，丁典已然不見。原來他竟以神照功的絕頂內(nèi)功，破墻而出。狄云又驚又喜，忙從墻洞中鉆了出去。
外面是條小巷。丁典向他招招手，從小巷的盡頭走去。出小巷后便是街道。丁典對荊州城中的街巷似乎極是熟悉，過了一條街，穿過兩條巷子，來到一家鐵店門首。
丁典舉手一推，拍的一聲，閂住大門的門閂已然崩斷。店里的鐵匠吃了一驚，跳起身來，叫道：“有賊！”丁典一把叉住他喉嚨，低聲道：“生火！”
那鐵匠不敢違拗，點(diǎn)亮了燈，眼見二人都是長發(fā)垂肩，滿臉胡 子，模樣兇惡怕人，哪里還敢動彈？丁典道：“把我們的鐐鏈鑿開！”
那鐵匠料得二人是衙門中越獄的重犯，若替他們鑿斷銬鐐，官府追究起來，定要嚴(yán)辦，不禁遲疑。丁典隨手抓起一根徑寸粗的鐵條，來回拗得幾下，拍的一聲，折為兩截，喝道：“你這頸子，有這般硬么？”
那鐵匠還道是遇到了鬼神，他要弄斷這鐵條，使用鋼鑿大錘，也得攪上好一會兒，這大漢卻舉手間便將鐵條拗?jǐn)啵热魜磙肿约侯^頸，那可萬萬不妥，當(dāng)下連聲：“是，是！”取出鋼鑿、鐵錘，先替丁典鑿開了銬鐐，又替狄云鑿開。
丁典先將自己琵琶骨中的鐵鏈拉出。當(dāng)他將鐵鏈從狄云肩頭的琵琶骨中拉出來時(shí)，狄云痛得險(xiǎn)些暈去。
終于狄云雙手捧著那條沾滿鮮血的鐵鏈，站在鐵砧之前，想到在這根鐵鏈的束縛之下，在暗無天日的牢獄中苦度五年多時(shí)光，直至今日，鐵鏈方始離身，不由得又是歡喜，又是傷心，怔怔地掉下淚來。
他隨著丁典走出鐵店。他乍脫銬鐐，走起路來輕飄飄的，十分不慣，幾次頭重腳輕，險(xiǎn)些兒摔倒，然見丁典腳步沉穩(wěn)，越走越快，當(dāng)下緊緊跟隨，生怕黑暗中和他離得太遠(yuǎn)。
片刻之間，兩人已來到那放置花盆的窗下。丁典仰起了頭，猶豫半晌，似乎想要進(jìn)去，卻又不愿。狄云見窗緊閉，樓中寂然無聲，道：“我先去瞧瞧，好么？”丁典點(diǎn)點(diǎn)頭。
狄云繞到小樓門前，伸手推門，發(fā)覺門內(nèi)上了閂。好在圍墻甚低，一株柳樹的枝丫從墻內(nèi)伸了出來，他微一縱身，便已抓住枝丫，翻身進(jìn)了圍墻。里面一扇小門卻是虛掩著的。狄云推門入內(nèi)，拾級上樓，黑暗中聽得樓梯發(fā)出輕微的吱吱之聲 ，腳下只覺虛浮浮的，甚不自在。他在這五年多之中，整日整夜便在一間獄室中走動，從未踏過一步梯級。
到得樓頂，側(cè)耳靜聽，絕無半點(diǎn)聲息，朦朧微光中見左首有門，便輕輕走了過去，房中連呼吸之聲 也無。隱隱約約間見桌上有一燭臺，伸手在桌上摸到火刀火石，打火點(diǎn)燃蠟燭，燭光照映之下，突然間感到一陣說不出的寂寞凄涼之意。
室中空空洞洞，除了一桌、一椅、一床 之外，什么東西也沒有。床 上掛著一頂夏布白帳子，一床 薄被，一個(gè)布枕，床 腳邊放著一雙青布女鞋。只是這一雙女鞋，才顯得這房間原為一個(gè)女子所住。
他呆了一呆，走到第二間房中去看時(shí)，那邊竟連桌椅也沒一張。可是瞧那模樣，卻又不是新近搬走了家庭用具，而是許多年來一直便如此空無所有。拾級來到樓下，每一處都去查看了一遍，竟是一個(gè)人也無。
他隱隱覺得不妥，出來告知了丁典。丁典道：“什么東西也沒有？”狄云搖了搖頭。丁典似乎對這情景早在意料之中，毫不驚奇，道：“到另一個(gè)地方去瞧瞧?！?br/>
那另一個(gè)地方卻是一座大廈，朱紅的大門，門上釘著碗口大的銅釘，門外兩盞大燈籠，一盞寫著“荊州府正堂”，另一盞寫著“凌府”。狄云心中一驚：“這是荊州府凌知府的寓所，丁大哥到來作甚？是要?dú)⑺?？?br/>
丁典握著他手，一言不發(fā)地越墻而進(jìn)。他對凌府中的門戶甚是熟悉，穿廊過戶，便似是在自己家中行走一般。過了兩條走廊，來到花廳門外，見到窗紙中透出光亮，丁典突然發(fā)起抖來，顫聲道：“狄兄弟，你進(jìn)去瞧瞧?！?br/>
狄云伸手推開了廳門，只見燭光耀眼，桌子上點(diǎn)燃著兩根素燭，原來是一座靈堂。他一直在擔(dān)心會瞧見靈堂、棺材、或是死人，這時(shí)終于見到了，雖然早已料到，還是忍不住打了個(gè)寒噤，凝目瞧那靈牌時(shí)，見上面寫著“愛女凌霜華之靈位”八個(gè)字，突覺身后風(fēng)聲颯然，丁典搶了進(jìn)來。
丁典呆了一陣，撲在桌上，放聲大慟，叫道：“霜華，你果然先我而去了?！?br/>
霎時(shí)之間，狄云心中想到了許許多多事情，這位丁大哥的種種怪僻行逕，就在這撫桌一哭之際，令他全然明白了。但再一細(xì)想，卻又有種種難以索解之處。
丁典全不理會自己是越獄的重犯，不理會身處之地是知府大人的住宅，越哭越悲。狄云知道無法相勸，只有任其自然。
丁典哭了良久，這才慢慢站直身子，伸手揭開素幃，幃后赫然是一具棺木。他雙手緊緊抱住棺木，將臉帖著棺蓋，抽抽噎噎地道：“霜華，霜華，你為什么這樣忍心？你去之前，怎么不叫我來再見你一面？”
狄云忽聽得腳步聲響，門外有幾人來到，忙道：“大哥，有人來啦。”
丁典用嘴唇去親那棺材，對有人來到，全沒放在心上。
只見火光明亮，兩個(gè)人高舉火把，走了進(jìn)來，喝道：“是誰在這里吵鬧？”那兩人之后是四十五六歲的中年漢子，衣飾華貴，一臉精悍之色，他向狄云瞧了一眼，問道：“你是誰？到這里干什么？”狄云滿腔憤激，反問道：“你又是誰？到這里干什么？”手執(zhí)火把的一人喝道：“小賊，這位是荊州府凌大人，你好在膽子，半夜三更到這里來，想造反嗎？快跪下！”狄云冷笑一聲，渾不理會。
丁典擦干了眼淚，問道：“霜華是哪一天去世的？生什么?。俊闭Z音竟十分平靜。
凌知府向他看了一眼，說道：“啊，我道是誰，原來是丁大俠。小女不幸逝世，有勞吊唁，存歿同感。小女去世已五天了，大夫也說不上是什么病癥，只說是郁積難消?！?br/>
丁典恨恨地道：“這可遂了你的心愿?！绷柚畤@道：“丁大俠，你可忒也固執(zhí)了，倘若早早說了出來，小女固然不會給你害死，我和你更成了翁婿，那是何等的美事?！?br/>
丁典大聲說：“你說霜華是我害死的？不是你害死她的？”說著向凌知府走上一步，眼中兇光暴長。
凌知府卻十分鎮(zhèn)定，搖頭道：“事已如此，還說什么？霜華啊，霜華，你九泉之下，定是怪爸爸不體諒你了?！甭叩届`位之前，左手扶桌，右手拭淚。
丁典森然道：“倘若我今日殺了你，霜華在天之靈定然恨我。凌退思，瞧在你女兒的份上，你折磨了我這七年，咱們一筆勾銷。今后你再惹上我，可休怪姓丁的無情。狄兄弟，走吧?！绷柚L嘆一聲，道：“丁大俠，咱們落到今日的結(jié)果，你說有什么好處？”丁典道：“你清夜撫心自問，也有點(diǎn)慚愧么？你只貪圖那什么‘連城訣’，寧可害死自己女兒?！?br/>
凌知府道：“丁大俠，你不忙走，還是將那劍訣說了出來，我便給解藥于你，免得枉自送了性命?！?br/>
丁典一驚，道：“什么解藥？”便在此時(shí)，只覺臉頰、嘴唇、手掌各處忽有輕微的麻痹之感，同時(shí)又聞到了一陣淡淡的花香，這花香，這花香……他又驚又怒，身子搖晃。
凌知府道：“我生怕有不肖之徒，開棺辱我女兒的清白遺體，因此……”
丁典登時(shí)省悟，怒道：“你在棺木上涂了毒藥？凌退思，你好惡毒！”縱身而起，發(fā)掌便向他擊去。不料那毒藥當(dāng)真厲害，剎時(shí)間消功蝕骨，神照功竟已使不出來。
凌知府凌退思側(cè)身閃避，身手甚是敏捷，門外又搶進(jìn)四名漢子，執(zhí)刀持劍，同時(shí)向丁典攻去。丁典飛起左足，向左首一人的手腕踢去，本來這一腳方位去得十分巧妙，那人手中的單刀非給踢下不可。豈知他腳到中途，突然間勁力消失，竟然停滯不前，原來毒性已傳到腳上。那人翻轉(zhuǎn)刀背，拍的一聲，打在他腳骨之上。丁典腳骨碎裂，摔倒在地。
狄云大驚，惶急中不及細(xì)想，縱身就向凌退思撲去，心想只有抓著他作為要脅，才能救得丁典。哪知凌退思左掌斜出，呼的一掌，擊在他胸口，手法勁力，均屬上乘。狄云早就豁出了性命不要，不封不架，仍是撲上前去。凌退思這一掌明明擊中對方胸口，卻見狄云毫不理會，他不知狄云內(nèi)穿“烏蠶衣”寶甲護(hù)身，還道他武功奇高，一驚之下，已被狄云左手拿住了胸口“膻中穴”。
狄云一襲得手，俯身便將丁典負(fù)在背上，左手仍是牢牢抓住凌退思胸前要穴。那四個(gè)漢子心有顧忌，只是喝罵，卻不敢上前。丁典喝道：“投去火把，吹熄蠟燭?！眻?zhí)火把的漢子不敢不從，靈堂中登時(shí)一團(tuán) 漆黑。
狄云左手抓住凌退思前胸，右手負(fù)著丁典，快步搶出。丁典指點(diǎn)途徑，片刻間來到花園門邊，狄云踢開板門，奮力在凌退思的膻中穴上猛擊一拳，負(fù)著丁典便逃了出去。黑暗中一腳高一腳低的狂沖急奔。
他苦修神照經(jīng)兩年，雖說不上有甚么重大成就，但內(nèi)力也非同泛泛。他擊向凌退思的這一拳情急拚命，出力奇重，正好又擊中了對方胸口要穴。凌退思中拳后，悶哼一聲，往后便倒。他手下從人與武師驚惶之下，忙于相救，誰也顧不得來追趕丁狄二人了。
丁典手腳越來越麻木，神智卻仍清醒。他熟悉江 陵城中道路，指點(diǎn)狄云轉(zhuǎn)左轉(zhuǎn)右，不久便遠(yuǎn)離鬧市，到了一座廢園之中。丁典道：“凌知府定然下令把守城門，嚴(yán)加盤查，我中毒已深，是不能出城了。這廢園向來說是有鬼，無人敢來。咱們且躲一陣再說?！?br/>
狄云將他輕輕放在一株梅樹之下，道：“丁大哥，你中了什么毒？怎樣施救才是？”
丁典嘆了口氣，苦笑道：“不中用了。那是‘金波旬花’的劇毒，天下無藥可解，挨得一刻是一刻。”狄云大吃一驚，全身猶如墮入冰窖，顫聲道：“什么？你……你是……是說笑吧？”心中卻明知丁典并非說笑。丁典道：“凌退思這‘金波旬花’毒性厲害之極，嘿嘿，我以前只是聞得幾下，便暈了過去。這一次是碰到了肌膚，那還了得？”
狄云急道：“丁大哥，你……你別傷心。留得青山在……唉……女人的事，我……我也是一樣，這叫做沒有法子……你得想法子解了毒再說……我去打點(diǎn)水來給你洗洗?！毙闹幸患?，說的話全然語無倫次。
丁典搖搖頭，道：“沒用的。這‘金波旬花’之毒用水一洗，肌膚立即發(fā)腫腐爛，死得更加慘些。狄兄弟，我有許許多多話要跟你說，你別忙亂，你一亂，只怕我漏了要緊話兒。時(shí)候不多了，我得把話說完，你給我安安靜靜地坐著，別打斷我話頭?！?br/>
狄云只得坐在他身旁，可是心中卻如何安靜得下來？
丁典說得很平穩(wěn)，似乎說的是別人的事，是一個(gè)和他毫不相干的旁人。
“我是荊門人，是武林世家。我爹爹在兩湖也算是頗有名氣的。我學(xué)武的資質(zhì)還不錯(cuò)，除了家傳之學(xué)，又拜了兩位師父。后來父母去世，我家財(cái)不少，卻也不想結(jié)親，只是勤于練武，結(jié)交 江湖上的朋友。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我乘船從四川下來，出了三峽后，船泊在三斗坪。那天晚上，我在船中聽得岸上有打斗的聲音。我生性愛武，自是關(guān)心，便從窗中向外張望。那晚月光明亮，看得清清楚楚，是三個(gè)人在圍攻一個(gè)老者。這三個(gè)人都是兩湖武林中的出名人物，我倒都認(rèn)得。一個(gè)是五云手萬震山。（狄云插口道：“啊，是我?guī)煵?！”）另一個(gè)是陸地神龍言達(dá)平。（狄云道：“嗯，是我二師伯，不過我沒見過他老人家?！保┑谌齻€(gè)人使一口長劍，身手甚是矯捷，那是鐵鎖橫江 戚長發(fā)。（狄云跳了起來，叫道：“是我?guī)煾?！”?br/>
“我和萬震山曾有過數(shù)面之緣，知他武功不弱，我當(dāng)時(shí)遠(yuǎn)不及他，見他們師兄弟三人聯(lián)手攻敵，想來必操勝算。那老者背上已經(jīng)受傷，不住地流血，手中又沒兵刃，只是以一雙肉掌和他三人相斗，但他功夫可比萬震山他們高出太多。那三人不敢逼十近他身旁。我越看越是不平，但見萬震山他們使的都是殺著，顯然要置那老者于死地。我一聲也不敢出，生怕給他們發(fā)覺，禍?zhǔn)驴墒遣恍?。這種江湖上的仇殺，倘若給旁人瞧見了，往往便要?dú)⑷藴缈凇?br/>
“斗了半天，那老者背上的血越流越多，實(shí)在支持不住了，突然叫道：‘好，我交 給你們’。伸手到懷中去掏摸什么。萬震山他們?nèi)艘积R擁上，似乎生怕給旁人爭了先去。突然之間，那老者雙掌呼地推出，三人為掌力所逼十，齊向后退。老者轉(zhuǎn)身便奔，撲通一聲，跳入了江 中。三人大聲驚叫，趕到江 邊。
“長江 從三峽奔瀉下來，三斗坪的江 水有多急？只一霎間，那老者自然是無影無蹤了。但你師父還是不肯死心，跳到我船上，拔了竹篙，在江 中亂撈一陣。這三人既逼十死了那老頭，該當(dāng)歡喜才是，但三人臉色都極為可怕。我不敢多看，將頭蒙在被中，隱隱約約聽得他們在爭吵什么，似乎是互相埋怨。
“我直聽得這三人都走遠(yuǎn)了，才敢起身，忽聽得后梢上拍的一聲響，梢公‘啊’的一聲，叫道：‘有水鬼！’我側(cè)頭一看，只見一個(gè)人濕淋淋地伏在船板上，正是那個(gè)老者。原來他跳入江 中后，鉆入船底，用大力鷹爪手法鉤住船底，凝住了呼吸，待敵人退走后這才出來。我忙將他扶入船中，見他氣息奄奄，話也說不出來了。
“我心中想，萬震山他們?nèi)绮凰佬?，定會趕向下游尋覓這老者的尸體。也是我自居俠義道，要救人性命，便命船家立即開船，溯江 而上，回向三峽。船家當(dāng)然不愿，半夜中又沒纖夫，上三峽豈是易事？但總而言之，有錢能使鬼推磨便了。
“我身邊帶得有金創(chuàng)藥，便替那老者治傷?？墒撬成夏且粍Υ痰煤蒙?，穿通了肺，這傷是治不好的了。我只有盡力而為，什么也不問他，親眼見他躍入長江 ，鉆入船底，這份膽識和功夫，便值得我丁典給他賣命。
“這么治了三天，那老者問了我的姓名，苦笑道：‘很好，很好！’從懷中取出一個(gè)油紙包來交 給我。我道：‘老丈的親人在什么地方？我必替老丈送到，決不有誤?！抢险叩溃骸阒牢沂钦l？’我道：‘不知?！溃骸沂敲纺铙稀！拔疫@一驚自然是非同小可。什么？你不奇怪？梅念笙是誰，你不知道么？是鐵骨墨萼梅念笙啊。你真的不知道？（狄云又搖搖頭，說道：“從來沒聽見過這名字?！保┖俸?，是了，你師父自然不會跟你說。鐵骨墨萼梅念笙，是湘中武林名宿，他有三個(gè)弟子，大弟子名叫萬震山，二弟子叫言達(dá)平，三弟子叫……（狄云插口道：“丁……丁大哥，你……你說什么？”）他三弟子是戚長發(fā)。當(dāng)時(shí)我聽他自承是梅念笙，這份驚奇，跟你此刻是一模一樣。我親眼見到月夜江 邊那場惡斗，見到萬震山師兄弟三人出手的毒辣，只有比你更加震駭。
“梅老先生向我苦笑著搖搖頭，道：‘我的第三徒兒最厲害，搶先冷不防的在我背上插了一劍，老頭兒才逼十得跳江 逃命。’（狄云顫聲道：“什么？真是我?guī)煾赶葎邮?？”）我不知說些什么話來安慰他才是，心想他師徒四人反目成仇，必有重大之極的原因，我是外人，雖是好奇，卻也不便多問。梅老先生道：‘我在這世上的親人，就這么三個(gè)徒兒。他們想奪我一部劍譜，可是沒有劍訣，那又有什么用？連城劍法雖然神奇，又怎及得上神照功了？這部神照經(jīng)，我送了給你，好好地練罷，此經(jīng)若然練成，威力奇大，千萬不可誤傳匪人?！业纳裾战?jīng)，就是這樣來的。
“梅老先生說了這番話后，沒挨上兩個(gè)時(shí)辰便死了。我在巫峽的江 邊給他安葬，當(dāng)時(shí)我全不知連城訣是如此事關(guān)重大，只道是他本門中所爭奪的一部劍術(shù)訣譜，因此沒想到須得嚴(yán)守隱秘，便在梅老先生墓前立了一塊碑，寫上‘兩湖大俠梅先生念笙之墓’。哪知道這塊石碑，竟給我惹來了無窮的煩惱。有人便從這石碑的線索，追查石匠、船夫，查到這碑是我立的，梅老先生是我葬的，那么梅老先生身上所懷的東西，十之八九是落入了我手中。
“過不了三個(gè)月，便有一個(gè)江湖豪客尋到我家中來。來人禮貌周到，說話吞吞吐吐地不著邊際，后來終于吐露了來意，他說有一張大寶藏的地圖，是在梅老先生手中，這時(shí)想必為我所得，請我取出來，大家參詳參詳，如果找到了寶藏，我得七成，他得三成。
“梅老先生交 給我的，乃是一套修習(xí) 上乘內(nèi)功的秘經(jīng)，還說了幾句劍訣，說是什么‘連城訣’，那不過是幾個(gè)數(shù)目字，此外一無所有，哪里有什么寶藏的地圖。我據(jù)實(shí)以告，那人不信，要我將武功秘訣給他看。梅老先生鄭重叮囑，千萬誤傳匪人。我自是不允交 出，那人怏怏而去。過不了三天，半夜里便摸到我家里來，跟我動上了手，他肩頭帶了彩，這才知難而退。
“風(fēng)聲一泄漏，來訪的人越來越多。我實(shí)在應(yīng)付不了，到得最后，連萬震山也來了。我在荊門老家耽不下去，只有一走了之，隱姓埋名，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直到關(guān)外牧場去干買賣牲口的勾當(dāng)。這么過得五六年，再也聽不到什么風(fēng)聲了，心中記掛著老家，便改了裝，回到荊門來瞧瞧。哪知老屋早給人燒成了一片白地，幸好我也沒什么親人，這么一來，反而干凈。
狄云心中一片迷惘，說要不信吧，這位丁大哥從來不打誑語，何況跟他親如骨肉，何必捏造一番謊言來欺騙自己？要信了他的話吧，難道一向這么忠厚老實(shí)的師父，竟是這么一個(gè)陰險(xiǎn)狠毒之人？
只見丁典臉上的肌肉不住跳動，看來毒性正自蔓延，狄云道：“丁大哥，我?guī)煾父珟煾傅氖?，咱們不忙查究。你……還是仔細(xì)想想，有什么法子，能治你身上的毒?！?br/>
丁典搖頭道：“我說過叫你別打岔子，你就靜靜地聽著。
“那是在九年多之前，九月上旬，我到了漢口，向藥材店出賣了從關(guān)外帶來的老山人參。藥材店主人倒是個(gè)風(fēng)雅人，做完了生意，邀我去看漢口出名的菊花會。這菊花會中名貴的品種倒真不少，嗯，黃菊有都勝、金芍藥、黃鶴翎、報(bào)君知、御袍黃、金孔雀、側(cè)金盞、鶯羽黃。白菊有月下白、玉牡丹、玉寶相、玉玲瓏、一團(tuán) 雪、貂蟬拜月、太液蓮。紫菊有碧江 霞、雙飛燕、翦霞綃、紫玉蓮、紫霞杯、瑪瑙盤、紫羅撒。紅菊有美人紅、海云紅、醉貴妃、繡芙蓉、胭脂香、錦荔枝、鶴頂紅。淡紅色的有佛見笑、紅粉團(tuán) 、桃花菊、西施粉、勝緋桃、玉樓春……”
他各種各樣的菊花品種的名稱隨口而出，倒似比武功的招式更加熟習(xí) 。狄云有些詫異，但隨即想起，丁大哥是愛花之人，因此那位凌小姐的窗檻上鮮花不斷。他熟知諸般菊花的品種名稱，自非奇事。
丁典說到這些花名時(shí)，嘴角邊帶著微笑，神色甚是柔和，輕輕地道：“我一面看，一面贊賞，說出這些菊花的名稱，品評優(yōu)劣。當(dāng)我觀賞完畢，將出花園時(shí)，說道：‘這菊花會也算是十分難得了，就可惜沒綠菊?！昂雎牭靡粋€(gè)小姑娘的聲音在我背后說道：‘小姐，這人倒知道綠菊花。我們家里的“春水碧波”、“綠玉如意”，平常人哪里輕易見得？’“我回過頭來，只見一個(gè)清秀絕俗的少女正在觀賞菊花，穿一身嫩黃衫子，當(dāng)真是人淡如菊，我一生之中，從未見過這般雅致清麗的姑娘。她身旁跟著一個(gè)十四五歲的丫環(huán)。那位小姐見我注視她，臉上登時(shí)紅了，低聲道：‘對不起，先生別見怪，小丫頭隨口亂說?！姻畷r(shí)間呆住了，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我眼望她出了園子，仍是怔怔地不會說話。那藥店主人道：‘這一位是武昌凌翰林家的小姐，咱們武漢出名的美人。她家里的花卉，那是了不起的?！拔页隽藞@子，和藥店主人分了手，回到客店，心中除了那位凌小姐之外，再沒絲毫別的念頭。到得午后，我便過江 到了武昌，問明途徑，到凌翰林府上去。倘若就此進(jìn)去拜訪，那是太也冒昧，我在府門外踱來踱去，心里七上八下，又是歡喜，又是害怕，又斥罵自己該死。我那時(shí)年紀(jì)已不算小了，可是就象初墮情網(wǎng)的小伙子一般，變成了只沒頭蒼蠅。”
他說到這里，臉上現(xiàn)出一股奇異的光采，眼中神光湛湛，顯得甚是興奮。
狄云感到害怕，擔(dān)心他突然會體力不支，說道：“丁大哥，你還是安安靜靜地歇一會。我去找個(gè)大夫來給你瞧瞧，未必就真的沒法子治?！闭f著便站起身來。
丁典一把抓住他衣袖，說道：“我們倆這副模樣出去找大夫，那不是自尋死路么？”頓了一頓，嘆了口氣，道：“狄兄弟，那日你聽到師妹嫁了別人，氣得上吊，你師妹待你無情無義，實(shí)在不值得為她尋死?！?br/>
狄云點(diǎn)頭道：“不錯(cuò)，這些年來，我也已想穿啦。”
丁典道：“倘若你師妹對你一往情深，終于為你而死，那么，你也該為她而死了。”狄云突然省悟，道：“那位凌小姐是為你死的？”丁典道：“正是。她為我死了，現(xiàn)下我也就要為她死啦。我……我心里很快活。她對我情深義重，我……我也待她不錯(cuò)。狄兄弟，別說我中毒無藥可治，就是醫(yī)治得好，我也不治?！?br/>
驀然之間，狄云心中感到一陣難以形容的傷心，那當(dāng)然是為了痛惜良友將逝，可是在內(nèi)心深處，反而在羨慕他的幸福，因?yàn)樵谶@世界上，有一個(gè)女子是真心誠意地愛他，甘愿為他而死，而他，也是同樣深摯地報(bào)答了這番恩情?？墒亲约耗?？自己呢？
丁典又沉浸在往日的回憶之中，說道：
“凌翰林的府門是朱紅的大門，門口兩只大石獅子，我是個(gè)江湖人，怎能貿(mào)然闖進(jìn)去？我在門外踱了三個(gè)時(shí)辰，直踱到黃昏，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盼望什么。
“天快黑了，我還是沒想到要離開，忽然間，旁邊小門中出來了一個(gè)少女，悄步走到我身邊，輕聲說道：‘傻瓜，你在這里還不走？小姐請你回家去吧！’我一看，正是凌小姐身邊的那個(gè)丫頭。我心中怦怦亂跳，結(jié)結(jié)巴巴地道：‘你……你說什么？’“她笑嘻嘻地道：‘小姐和我賭了東道，賭你什么時(shí)候才走。我已贏了兩個(gè)銀指環(huán)，你還不走？’我又驚又喜，道：‘我在這里，小姐早知道了么？’那丫環(huán)笑道：‘我出來瞧了你好幾次，你始終沒見到我，你靈魂兒也不見了，是不是？’她笑了笑，轉(zhuǎn)身便走。我忙道：‘姊姊！’她說：‘怎么？你想什么？’我道：‘聽姊姊說，府上有幾盆名種的綠菊花，我很想瞧瞧。不知行不行？’她點(diǎn)點(diǎn)頭，伸手指著后園的一角紅樓，說道：‘我去求求小姐，要是她答允，就會把綠菊花放在那紅樓的窗檻上?！澳翘焱砩?，我在凌府外的石板上坐了一夜 。
“到第二天早晨，狄兄弟，我好福氣，兩盆淡綠的菊花當(dāng)真出現(xiàn)在那窗檻之上。我知道一盆叫做‘春水碧波’，一盆叫做‘碧玉如意’，可是我心中想著的，只是放這兩盆花的人。就在那時(shí)候，在那簾子后面，那張?zhí)煜伦蠲利惖哪橗嬊那牡芈冻霭朊妫蛭夷艘谎?，忽然間滿臉紅暈，隱到了簾子之后，從此不再出現(xiàn)。
“狄兄弟，你大哥相貌丑陋，非富非貴，只是個(gè)流落江湖的草莽之徒，如何敢盼望得佳人垂青？只是從此之后，每天早晨，我總到凌府的后園之外，向小姐窗檻瞧上半天。凌小姐倒也記著我，每天總是換一盆鮮花，放在窗檻之上。
“這樣子的六個(gè)多月，不論大風(fēng)大雨，大霜大雪，我天天早晨去賞花。凌小姐也總風(fēng)雨不改地給我換一盆鮮花。她每天只看我一眼，決不看第二次，每看了這一眼，總是滿臉紅暈地隱到了簾子之后。我只要每天這樣見到一次她的眼波、她臉上的紅暈，那就心滿意足。她從來沒跟我說話，我也不敢開口說一句。以我的武功，輕輕一縱，便可躍上樓去，到了她身前。但我從來不敢對她有半分輕慢。至于寫一封信來表達(dá)敬慕之忱，那更是不敢了。
“那一年三月初五的夜里，有兩個(gè)和尚到我寓所來，忽然向我襲擊。他們得知了消息，想搶神照經(jīng)和劍訣。這兩個(gè)和尚，便是‘血刀門’五僧中的二僧，其中一個(gè)我已在牢獄中料理了，那日你親眼瞧見的?？墒悄菚r(shí)我還沒練成神照功，武功及不上他們，給這兩個(gè)惡僧打得重傷，險(xiǎn)些性命不保，我躲在馬廄的草料堆中，這才脫難。
“這一場傷著實(shí)不輕，足足躺了三個(gè)多月，才勉強(qiáng)能夠起身。我一起床 ，撐了拐杖，掙扎著便到凌府的后園門外，只見景物全非，一打聽，原來凌翰林已在三個(gè)月前搬了家。搬到什么地方，竟是誰也不知。
“狄兄弟，你想想，我這番失望，可比身上這些傷勢厲害得多。我心中奇怪，凌翰林是武昌大名鼎鼎的人物，搬到了什么地方，決不至于誰也不知?？墒俏覗|查西問，花了不少財(cái)物氣力，仍是沒有半點(diǎn)頭緒。這中間實(shí)在大有蹊蹺。顯然，凌翰林或許為了躲避仇家，或許另有特別原因，這才突然間舉家遷徙，不知去向，湊巧的是，我受傷不久，她家里就搬了。
“從此我不論做什么事都是全無心思，在江湖上東游西蕩。也是我丁典洪福齊天，這日在長沙茶館之中，無意聽到兩個(gè)幫會中人談?wù)?，商量著要到荊州去找萬震山，說要他交 出那部‘連城劍譜’來。我想那日萬震山師兄弟三人大逆殺師，為的就是這本劍譜，到底那劍譜是副什么樣子，倒不妨瞧瞧。于是我悄悄跟著二人，到了江 陵。這兩個(gè)幫會中人委實(shí)是不自量力，一到萬家去生事，就給萬震山拿住了，送到荊州府衙門去。我跟著去瞧熱鬧，一見到府衙前貼的大告示，可真喜從天降。原來那知府不是旁人，正是凌小姐的父親凌退思。
“這天晚上，我悄悄捧了一盆薔薇，放在凌小姐后樓的窗檻上，然后在樓下等著。第二天早晨，小姐打開窗子，見到了那盆花，驚呼了一聲，隨即又見到了我。我們一年多不見，都以為今生再無相見之日，此番久別重逢，真是說不出的歡喜。她向我瞧了好一會兒，才紅著臉，輕輕掩上了窗子。第三天，她終于說話了，問：‘你生病了么？可瘦得多了。’“以后的日子，我不是做人，是在天上做神仙，其實(shí)就做神仙，一定也沒我這般快活。每天半夜里，我到樓上去接凌小姐出來，在江 陵各處荒山曠野漫游。我們從沒半分不規(guī)矩的行為，然而是無話不說，比天下最要好朋友還知己。
“一天晚上，凌小姐向我吐露了一個(gè)大秘密。原來她爹爹雖然考中進(jìn)士，做過翰林，其實(shí)是兩湖龍沙幫中的大龍頭，不但文才出眾，武功也十分了得。我對凌小姐既敬若天神，對她父親自然也甚為尊敬，聽了也不以為意。
“又有一天晚上，凌小姐對我說，她父親所以不做清貴的翰林，又使了數(shù)萬兩銀子，千方百計(jì)的謀求來做荊州府知府，乃是有一個(gè)重大圖謀。原來他從史書之中，探索到荊州城中某地，一定埋藏有一批數(shù)量巨大無比的財(cái)寶。
“凌小姐說，六朝時(shí)梁朝的梁武帝經(jīng)侯景之亂而死，簡文帝接位，又被侯景害死，湘東王蕭繹接位于江 陵，是為梁元帝。梁元帝懦弱無能，性喜積聚財(cái)寶，在江 陵做了三年皇帝，搜刮的金珠珍寶，不計(jì)其數(shù)。承圣三年，魏兵攻破江 陵，殺了元帝。但他聚斂的財(cái)寶藏在何處，卻無人得知。魏兵元帥于謹(jǐn)為了查問這批珍寶，拷打殺掠了數(shù)千人，始終追查不到。他怕知道珍寶所在的人日后偷偷發(fā)掘，將江 陵百姓數(shù)萬口盡數(shù)驅(qū)歸長安。殺的殺，坑的坑，幾乎沒什么活口幸存。幾百年來，這秘密始終沒揭破。時(shí)候長了，更加誰也不知道了。
“凌小姐說，她爹爹花了多年工夫，翻查荊州府志，以及各種各樣的古書舊錄，斷定梁元帝這批財(cái)寶，定是埋藏在江 陵城外某地。梁元帝性子殘忍，想必是埋了寶物之后，將得知秘密的人盡數(shù)殺了，因此魏兵元帥不論如何的拷掠百姓，終究得不到絲毫線索?！?br/>
狄云聽到這里，心頭存著的許多疑竇慢慢一個(gè)個(gè)解明了，說道：“丁大哥，你知道這寶藏的秘密，是不是？這許多人到牢獄中來找你，也必是為了想得這個(gè)大寶藏?！?br/>
丁典臉露苦笑，繼續(xù)說下去：
“凌小姐跟我說了這些話，我只覺得她爹爹發(fā)財(cái)之心忒也厲害，他已這般文武全才，又富又貴，何必再去想什么寶藏？后來我跟她談?wù)摻g的諸般見聞，那晚在江 邊見到萬震山三人弒師奪譜的事，自然也不瞞她。我跟她說到神照經(jīng)、連城訣等等。
“我們這般過了大半年快活日子，那一日是七月十四，凌小姐對我說：‘典哥，咱們的事，總得給爹爹說了，請他老人家作主，那就不用這般偷偷摸摸……’她這句話沒說完，羞得將臉藏在我的懷里。我說：‘你是千金小姐，我就怕你爹爹瞧我不起?！f：‘我祖上其實(shí)也是武林中人，只不過我爹爹去做了官，我又不會半點(diǎn)武藝。我爹爹是最疼我的，自從我媽死后，我說什么他都答允?！拔衣犓@么說，自然高興得要命。七月十五這一天，在白天該睡覺的時(shí)候，也閉不了眼睛。到得半夜，我又到凌小姐樓上去會她，她滿臉通紅地說：‘爹爹說，一切聽女兒的話?！覙返米兂闪藗€(gè)大傻瓜，兩個(gè)兒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只是嘻嘻地直笑。
“我倆手挽手走下樓來，忽然在月光之下，看見花圃中多了幾盆顏色特別嬌艷的黃花。這些花的花瓣黃得象金子一樣，閃閃發(fā)亮，花朵的樣子很象荷花，只是沒荷花那么大。我二人都是最愛花的，立時(shí)便過去觀賞。凌小姐嘖嘖稱奇，說從來沒見過這種黃花，我們一齊湊近去聞聞，要知道這花的香氣如何……”
狄云聽他敘述往事，月光之下，與心上人攜手同游，觀賞奇花，當(dāng)真是天上神仙也比不上了。可是丁典述說的語調(diào)之中，卻含有一股陰森森的可怖氣息，狄云聽得幾乎氣也喘不過來，似乎這廢園之中，有許多惡鬼要撲上身來一般，突然之間他想到了一個(gè)名字，大聲叫道：“金波旬花！”
丁典嘴角邊露出一絲苦笑，隔了好一會，才道：“兄弟，你不笨了。以后你一人行走江湖，也不會吃虧，我這可放心了?！?br/>
狄云聽他這幾句話中充滿了關(guān)切和友愛，忍不住熱淚盈眶，恨恨地道：“凌知府這狗官，他，他，他不肯將女兒許配于你，那也罷了，何必使這毒計(jì)害你？”
丁典道：“當(dāng)時(shí)我怎么猜想得到？更哪知道這金色的花朵，便是奇毒無比的金波旬花？‘波旬’兩字是梵語，是‘惡魔’的意思。這毒花是從天竺傳來的，原來天竺人叫它為‘惡魔花’，我一聞到花香，便是一陣暈眩，只見凌小姐身子晃了幾晃，便即摔倒。我忙伸手去扶，自己卻也站立不定。我正運(yùn)內(nèi)功調(diào)息，與毒性相抗，突然間暗處搶出幾個(gè)手執(zhí)兵刃的漢子來。我只和他們斗得幾招，眼前已是漆黑一團(tuán) ，接著什么也不知道了。
“待得醒轉(zhuǎn)，我手足都已上了銬鐐，連琵琶骨也被鐵鏈穿過。凌知府穿了便服，在花廳中審訊，旁邊伺候的也不是衙門中的差役，而是他幫會中的兄弟。我自然十分倔強(qiáng)，破口大罵。凌知府先命人狠狠拷打我一頓，這才逼十我交 出神照經(jīng)和劍訣。
“以后的事，你都知道了。每個(gè)月十五，凌知府便提我去拷打一頓，勒逼十我交 出武經(jīng)劍訣，我始終給他個(gè)不理不睬。他的耐心也真好，咱們便這么耗上了?！?br/>
狄云道：“凌小姐呢？她為什么不想法子救你？你后來練成了神照功，來去自如，為什么不去瞧瞧好？為什么在獄中空等，一直等到她死？”
丁典頭腦中一陣劇烈的暈眩，全身便似在空中飄浮飛舞一般。他伸出了手來亂抓亂摸，似想得到什么依靠。狄云伸手過去握住了他手。丁典突然一驚，使力掙脫，說道：“我手上有毒，你別碰?！钡以菩闹杏质且魂囯y過。
丁典暈了一會，漸漸定下神來，問道：“你剛才說什么？”狄云忽然想起一事，說道：“丁大哥，你有沒有想過，凌小姐是受她父親囑咐，故意騙你，想要……”丁典一聲大叫，喝道：“放屁！”揮拳便擊了下來。狄云自知失言，不愿伸手招架，甘心受他一拳。
不料丁典的拳頭伸在半空，卻不落下，向狄云瞪視片刻，緩緩收回拳頭，道：“兄弟，你為女子所負(fù)，以致對天下女子都不相信，我也不來怪你。霜華若是受她父親囑咐，想使美人計(jì)，要騙我的神照經(jīng)和連城訣，那是很容易的。她又何必騙？只須說一句：‘你那部神照經(jīng)和連城訣給了我吧！’她甚至不用明說，只須暗示一下，或是表示了這么一點(diǎn)點(diǎn)意思，我立刻就給了她。她拿去給她父親也好，施舍給街邊的乞丐也好，或是撕爛了來玩也好，燒著瞧也好，我都眉頭也不皺一下。狄兄弟，雖然這是武林中的奇書至寶，可是與霜華相比，在我心中，這奇書至寶也不過是糞土而已。凌退思枉自文武雙全，實(shí)在是個(gè)大大的蠢才。他若叫女兒向我索取，我焉有相拒之理？”
狄云道：“說不定他曾跟凌小姐說過，凌小姐卻不答允。”
丁典搖頭道：“若有此事，霜華也決不瞞我?！眹@了口氣，說道：“凌退思這種人，于功名利祿、金銀財(cái)寶看得極重，以己度人，以為天下人都如他一般的重財(cái)輕義，以為他女兒倘若向我索取，我一定不允，反倒著了形跡，令我起了提防之心。另外還有個(gè)原因，他是翰林知府，女兒卻私下里結(jié)識了我這草莽布衣，他痛恨我辱沒了他門楣，非殺我不可。
“他將我擒住后，立時(shí)便搜我全身，什么東西也找不到，在我的寓所窮搜大索，自然也找不到什么。每個(gè)月十五，他總是提我出去盤問拷打，把什么甜言蜜語都說完了，威嚇脅迫也都使遍了，我只是給他個(gè)不理不睬。他從我嘴里問不到半句真話，但從他盤問的話中，我反而推想到了，原來梅念笙老先生跟我說的那‘連城訣’，便是找尋梁元帝大寶藏的秘訣。他又曾派人裝扮了囚犯，和我關(guān)在一起，想套問我的口風(fēng)。那人假裝受了冤屈，大罵凌退思不是好人?？墒俏乙幌伦泳颓屏顺鰜?，只可惜那時(shí)沒練成神照功，身上沒多少力量，打得他不夠厲害?！?br/>
他說到這里，嘴角邊露出一絲微笑，道：“你運(yùn)氣不好，給我冤枉打了不少頓。若不是你投繯自盡，到今日說不定給我打也打死了?！钡以频溃骸拔医o人陷害，若不是大哥……”丁典左手搖了搖，要他別說下去，道：“這是機(jī)緣。世事都講究一個(gè)‘緣’字?！?br/>
他眼角斜處，月光下見到廢園角落的瓦礫之中，長著一朵小小的紫花，迎風(fēng)搖曳，頗有孤寂凄涼之意，便道：“你給我采了來?！钡以七^去摘下花朵，遞在他的手里。
丁典拿著那朵小紫花，神馳往日，緩緩說道：“我給穿了琵琶骨，關(guān)在牢里，一切都已想得清清楚楚，凌退思是非要了我的命不可。我如將經(jīng)訣早一日交 給他，他便早一日殺我。但如我苦挨不說，他瞧在財(cái)寶的面上，反而不會害我，便是拷打折磨，也只讓我受些皮肉之苦，還真不舍得傷了我的要害。”
狄云道：“是了，那日我假意要?dú)⒛悖仟z卒反而大起忙頭，不敢再強(qiáng)兇霸道?！?br/>
丁典拿著那朵小花，手指微微顫抖，紫花也微微顫抖，緩緩道：
“我在牢獄中給關(guān)了一個(gè)多月，又氣又急，幾乎要發(fā)瘋了。一天晚上，終于來了一個(gè)丫環(huán)，那便是凌小姐的貼身使婢菊友，我在武昌城里識得霜華，便因她一言而起。不知霜華使了多少賄賂，來打動獄卒，引得她來見我一面，可是，菊友一句話也沒跟我說，也沒什么書柬物事遞給我，只是向我呆望。獄卒手里拿著一柄尖刀，指住她的背心。我很明白，那獄卒顯是怕極了凌知府，只許她見我一面，可不許說話。
“菊友瞧了我一會，怔怔地流下淚來。那獄卒連打手勢，命她快走。菊友見到鐵檻外的庭院中長得有一朵小雌菊，便去采了來，隔著鐵檻遞了給我，伸手指著遠(yuǎn)處高樓上的窗檻，窗檻上放著一盆鮮花。我心中一喜，知道這花是霜華放在那兒的，作為我的伴侶。
“菊友不能多停，轉(zhuǎn)身走了出去。剛要走出院子的鐵門，高處一箭射了下來，正中她背心，登時(shí)便將她射死了。原來凌退思生怕我朋友前來劫獄，連墻頭屋頂都伏得有人。跟著第二箭射下，那獄卒也送了性命。那時(shí)我確是十分害怕，只怕凌退思橫了心，連自己女兒竟也加害。我不敢再觸怒他，每次他審問我，我只給他裝聾作啞。
“菊友是為我而死的，若不是她，這幾年我如何熬得過？我怎知道那窗檻上的鮮花，是霜華為我而放？可是霜華始終不露面，始終不在那邊窗子中探出頭來讓我瞧一眼。我當(dāng)時(shí)一點(diǎn)也不明白，有時(shí)不免怪她，為什么這樣忍心。
“于是我加緊用功，苦練神照經(jīng)，要早日功行圓滿，能不受這鐵銬的拘束。我只盼得脫樊籠，帶同霜華出困。只是這神照功講究妙悟自然，并非一味勤修苦練便能奏功。我給穿了琵琶骨，挑斷了腳筋，自然比旁人又加倍艱難。直到你自盡之前的兩個(gè)月，這才大功告成。這些日子之中，全憑這一盆鮮花作為我的慰藉。
“凌退思千方百計(jì)的想套出我胸中秘密。將你和我關(guān)在一起，那也是他的計(jì)策。他知道派了親信來騙我，那是不管用的了，于是索性讓一個(gè)真正受了大冤屈的少年人來陪我。時(shí)候一久，我自能辨別真?zhèn)?。只要我和你成了患難之交 ，向你吐露了真情，那么在我身上逼十不出的，多半能在你口中套騙出來。你年幼無知，忠厚老實(shí)，別人假裝好人，你容易上當(dāng)?？墒俏沂冀K不相信你。我親身的遭受，菊友的慘死，叫我對誰也信不過了。
“事隔多年，凌退思這荊州府知府的官早已任滿，該當(dāng)他調(diào)，或是升官，想來想來他使了銀子，居然一任一任的做下去。他不想升官，只想得這個(gè)大寶藏。
“你以為我沒出過獄去嗎？我練成神照功后，當(dāng)天便出去了，只是出去之前點(diǎn)了你的昏睡穴，你自然不知道。
“那一晚我越過高墻之時(shí)，還道不免一場惡斗，不料事隔多年，凌退思早已無防我之心，外邊的守衛(wèi)早已撤去。他萬萬料想不到神照功如此奇妙，穿了琵琶骨、挑斷了腳筋的人，居然還能練成了上乘武功。
“我到了高樓的窗下，心中跳得十分厲害，似乎又回到了初次在窗下見到她的心情。終于鼓起了勇氣，輕輕在窗上敲了三下，叫了聲：‘霜華！’“她從夢中驚醒過來，朦朦朧朧地道：‘大哥！典哥！是你么？我是在做夢么？’我隔了這許多苦日子，終于又再聽到她的聲音，歡喜得真要發(fā)狂，顫聲道：‘霜妹，是我！我逃出來啦。’我等她來開窗。以前我們每次相會，總是等她推開窗子招了手，我才進(jìn)去，我從來不自行進(jìn)她的房。
“不料她并不開窗，將臉貼在窗紙上，低聲道：‘謝天謝地，典哥，你仍是好好的活著，爹爹沒騙我?！业穆曇艉芸酀f道：‘嗯，你爹爹沒騙你。我還是活著。你開窗罷，我要瞧你?！钡溃骸唬?！不行！’我的心沉了下去，問道：‘為什么不行？’她道：‘我答應(yīng)了爹爹，他不傷你性命，我就永遠(yuǎn)不再跟你相見。他要我起了誓，要我起一個(gè)毒誓，倘若我再見你，我媽媽在陰世天天受惡鬼欺侮?！f到這里，聲音哽咽了。她十三歲那年喪母，對亡母是最敬愛不過的。
“我真恨極了凌退思的惡毒心腸。他不殺我，只不過為了想得經(jīng)訣，霜華便不起這個(gè)毒誓，他也決計(jì)舍不得殺我?？墒撬K于逼十得女兒起了這個(gè)毒誓。這一個(gè)毒誓，將我什么指望都化成了泡影。但我仍不死心，說道：‘霜華，你跟我走。你把眼睛用布蒙了起來，永不見我就是。’她哭道：‘那不成的。我也不愿你再見我?！拔倚刂蟹e了許多年的怨憤突然迸發(fā)出來，叫道：‘為什么？我非見你不可！’她聽到我的聲音有異，柔聲道：‘典哥，我知道你給爹爹擒獲后，一再求他放你。他卻將我另行許配別人，要我死了對你的心。我說什么也不答允，他用強(qiáng)逼十迫，于是……于是……我用刀子劃破了自己的臉。’”
狄云聽到這里，不禁“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丁典道：“我又是感激，又是憐惜，一掌打破了窗子。她驚呼了一聲，閉起了眼睛，伸手蒙住了自己的臉，可是我已經(jīng)瞧見了。她那天下最美麗的臉龐上，已又橫又豎的劃上了十七八刀，肌肉翻了出來，一條條都是鮮紅的疤痕。她美麗的眼睛，美麗的鼻子，美麗的嘴巴，都是歪歪扭扭，變得象妖魔一樣。我伸手將她摟在懷里。她平時(shí)多么愛惜自己的容顏，若不是為了我這不祥之人，她怎肯讓自己的臉蛋受半點(diǎn)損傷？我說：‘霜妹，容貌及得上心么？你為我而毀容，在我心中，你比從前更加美上十倍，百倍。’她哭道：‘到了這地步，咱倆怎么還能廝守？我答允了爹爹，永遠(yuǎn)不再見你。典哥，你……你去罷！’我知道這是無可挽回的了，說道：‘霜妹，我回到牢獄中去，天天瞧著你這窗邊的鮮花?！齾s摟住我的脖子，說道：‘你……你別走！’“我和她相偎相倚，不再說什么話。她不敢看我，我也不敢再瞧她。我當(dāng)然不是嫌她丑陋，可是……可是……她的臉實(shí)在毀損得厲害。隔了很久很久，遠(yuǎn)處的雞啼了。她說：‘典哥，我不能害我死了的媽媽。你……你以后別再來看我?！艺f：‘咱倆從此不再相見？’她哭道：‘不再相見！我只盼咱倆死了之后，能夠葬在一起。只盼有哪一位好心人，能夠遂了我這心愿，我在陰間天天念佛保佑他。’“我道：‘我已推想到，我所知道的那“連城訣”，便是找尋梁元帝那大寶藏的秘訣。我跟你說，你好好記住了。’她道：‘我不記，我記著干什么？爹爹為了這個(gè)秘密，才害得得你這樣，典哥，我不想聽?！业溃骸銓ひ粋€(gè)誠實(shí)可靠之人，要他答允幫咱們成全這個(gè)合葬的心愿，就將這劍訣對他說?！八溃骸疫@一生是決不下這樓的了，我這副樣子，怎能見人？’可是她想了一想之后，又道：‘好，你跟我說。典哥，我無論如何要跟你葬在一起。就是這副樣子去求人，我也不怕。’于是我將劍訣說了給她聽。她用心記住了。
“東方漸漸亮了，我和她分了手，回到了獄中。那時(shí)我雖可自由 出獄，但我每天要看她窗上的花，我是永遠(yuǎn)望遠(yuǎn)不會走的……有人行刺凌退思，我反而救他，因?yàn)椤驗(yàn)槿绻柰怂冀o人殺了，霜華一個(gè)人孤苦伶仃，在這世上再也沒有依靠……”
他說到這里，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狄云道：“大哥你放心，要是你真的好不了，我定要將你和凌小姐合葬。我可不希罕你的什么秘訣，你就是說了，我也決計(jì)不聽?！?br/>
丁典臉露歡笑，說道：“好兄弟，不枉我結(jié)識你一場。你答允給我們合葬，我死得瞑目，我好歡喜……”他話聲越來越低，說道：“你如找到這個(gè)寶藏，也不必是為了自己發(fā)財(cái)，可以用來拯救天下的苦人，象我，象你這樣的苦人，天下多的是。這連城訣，你若是不聽，我一死之后便失傳了，豈不可惜？”狄云點(diǎn)了點(diǎn)頭。
丁典深深吸一口氣，道：“你聽著，這都是些數(shù)字，可弄錯(cuò)不得。”狄云打起精神，凝神傾聽。丁典道：“第一字是‘四’，第二字是‘五十一’，第三字是，‘三十三’，第四字‘五十三’……”
狄云正感莫名其妙，忽聽得廢園外腳步聲響，有人說道：“到園子里去搜搜?！?br/>
丁典臉上變色，一躍而起。狄云跟著跳了起來。只見廢園后門中搶進(jìn)三條大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