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第一個感到戰(zhàn)爭的空虛。作為馬孔多的軍政長官，他跟奧雷連諾上校在電話上每周聯(lián)系兩次。起初，他們在交談中還能斷定戰(zhàn)爭的進展情況，根據(jù)戰(zhàn)爭的輪廓，能夠明了戰(zhàn)爭處在什么階段，預(yù)先見到戰(zhàn)爭會往什么方向發(fā)展。盡管奧雷連諾上校在最親密的朋友面前也不吐露胸懷，然而當時他的口吻還是親切隨和的，在線路另一頭馬上就能聽出是他。他經(jīng)常毫無必要地延長談話，扯一些家庭瑣享。但是，由于戰(zhàn)爭日益激烈和擴大，他的形象就越來越暗淡和虛幻了。每一次，他說起話來總是越來越含糊，他那斷斷續(xù)續(xù)的字眼兒連接在一起幾乎沒有任何意義。面對這樣的情況，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只能難受地傾聽，覺得自己是在電話上跟另一個世界的陌生人說話。
“全明白啦，奧雷連諾，”他按了按電鍵，結(jié)束談話?！白杂牲h萬歲！”
最后，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完全脫離了戰(zhàn)爭。從前，戰(zhàn)爭是他青年時代理想的行動和難以遏制的嗜好，現(xiàn)在卻變成了一種遙遠的、陌生的東西——空虛。他逃避現(xiàn)實的唯一處所是阿瑪蘭塔的縫紉室。他每天下午都去那兒。悄姑娘雷麥黛絲轉(zhuǎn)動縫紉機把手的時候，他喜歡欣賞阿瑪蘭塔如何給雪白的襯裙布打褶子。女主人和客人滿足于彼此作伴，默不吭聲地度過許多個小時，阿瑪蘭塔心里高興的是他那忠貞的火焰沒有熄滅。但他卻仍不明白她那難以理解的心究竟有什么秘密打算。知道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回到馬孔多之后，阿瑪蘭塔幾乎激動死了。然而，當他左手吊著挎帶走進來的時候（他只是奧雷連諾上校許多鬧嘈嘈的隨從人員中間的一個），阿瑪蘭塔看見離鄉(xiāng)背井的艱苦生活把他折磨得多么厲害，荏苒的光陰使他變得多么蒼老，看見他骯里骯臟、滿臉是汗、渾身塵土、發(fā)出馬廄氣味，看見他樣子丑陋，她失望得差點兒昏厥過去。“我的上帝，”她想?！斑@可不是我等候的那個人呀！”然而，他第二天來的時候，刮了臉，渾身整潔，沒有血跡斑斑的繃帶，胡子里還發(fā)出花露水的味兒。他送給阿瑪蘭塔一本用珠母釘裝釘起來的祈禱書。
“你真是個怪人，”她說，因為她想不出別的話來?！耙惠呑臃磳淌?，卻拿祈禱書送人。”
從這時起，即使在戰(zhàn)爭的危急關(guān)頭，他每天下午都來看她。有許多次，俏姑娘雷麥黛絲不在的時候，轉(zhuǎn)動縫紉機把手的就是他。他的堅貞不渝和恭順態(tài)度使她受到感動，因為這個擁有大權(quán)的人竟在她的面前俯首帖耳，甚至還把自己的軍刀和手槍留在客廳里，空手走進她的房間。然而，在這四年中，每當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向她表白愛情時，她總是想法拒絕他，盡管她也沒有傷他的面子，因為，她雖還沒愛上他，但她沒有他已經(jīng)過不了日子。俏姑娘雷麥黛絲對格林列爾多·馬克斯的堅貞頗為感動，突然為他辯護，而以前她對周圍的一切完全是無動丁衷的——許多人甚至認為她腦了遲鈍。阿瑪蘭塔忽然發(fā)現(xiàn)，她養(yǎng)大的姑娘剛剛進入青春期，卻已成了馬孔多從未見過的美女。阿瑪蘭塔覺得自己心里產(chǎn)生了從前對雷貝卡的那種怨恨。她希望這種怨恨不要讓她走向極端，而把俏姑娘，雷麥黛絲弄死。接著，她就把這姑娘趕出了自己的房間。正好這個時候，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開始厭惡戰(zhàn)爭。他準備為阿瑪蘭塔犧牲自己的榮譽（這種榮譽使他耗去了一生中最好的年華），說盡了好話，表露了長期壓抑的無限溫情。但他未能說服阿瑪蘭塔。八月里的一天下午，阿瑪蘭塔由于自己的頑固而感到十分痛苦，把自己關(guān)在臥室里，打算至死都孤身過活了，因為她剛才給堅定的術(shù)婚者作了最后的回答。
“咱們彼此永遠忘記吧，”她說，“現(xiàn)在干這種事兒，咱們都太老啦。”
就在這天下午，奧雷連諾上校叫他去聽電話。這是一次通常的交談，對于停滯不前的戰(zhàn)爭毫無一點作用。一切都已說完以后，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朝荒涼的街道掃了一眼，看見杏樹枝上懸著的水珠，他就感到自己孤獨得要死。
“奧雷連諾，”他在電話上悲切地說，“馬孔多正在下雨呵?！?/p>
線路上沉寂了很久。然后，電話機里突然發(fā)出奧雷連諾上校生硬的話語。
“別大驚小怪，格林列爾多，”對方說，“八月間下雨是正常的。”
很久沒有看見朋友的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對異常生硬的回答感到不安。可是過了兩個月，奧雷連諾上校回到馬孔多的時候，這種模糊的不安變成了驚異，幾乎變成了恐懼。對于兒子的變化，烏蘇娜也覺得吃驚。他是不聲不響回來的，沒有侍從，盡管天氣很熱，還用斗篷裹著身子；隨同他來的是三個情婦，他讓她們一塊兒住在一間屋子里，大部分時間他都躺在一個吊床上。他難得抽出時間來看戰(zhàn)情電報和報告。有一次，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前來向他請示一個邊境城鎮(zhèn)的撤退問題，因為起義部隊繼續(xù)留在那里可能引起國際糾紛。
“別拿雞毛蒜皮的事來打擾我啦，”奧雷連諾上校回答他?！澳闳フ埥躺系郯??！?/p>
這大概是戰(zhàn)爭的緊要關(guān)頭。最初支持革命的自由派地主，為了阻撓土地所有權(quán)的重新審查，跟保守派地主簽訂了秘密協(xié)議。在國外為戰(zhàn)爭提供經(jīng)費的那些政客，公開譴責奧雷連諾上校采取的激烈措施，然而這種作法似乎也沒有使他擔心。他再也不讀自己的詩了，這些詩約有五卷，現(xiàn)在放在箱子底兒給忘記了。夜晚或者午休時，他都把一個情婦叫到他的吊床上來，從她身上得到一點兒快樂，然后就睡得象石頭一樣，沒有一點憂慮的跡象。那時只有他一個人知道，他心煩意亂，永遠失去了信心。最初，他陶醉于凱旋回國和輝煌的勝利，俯臨“偉大”的深淵。他喜歡坐在馬博羅①公爵的肖像右方——這是他在戰(zhàn)爭藝術(shù)上的偉大導(dǎo)師，此人的虎皮衣服曾引起成年人的贊賞和孩子們的驚訝。正是那時，他決定不讓任何人（甚至烏蘇娜）接近他三米遠。不管他到了哪兒，他的副官都用粉筆在地上畫一個圓圈，他站在圓圈中心（只有他一個人可以站進圓圈），用簡短而果斷的命令決定世界的命運。槍決蒙卡達將軍之后，他剛一到達馬諾爾，就趕忙去滿足受害者的最后愿望。寡婦收下了眼鏡、手表、戒指和女神像，可是不許他跨進門檻。
“你不能進來，上校，”她說。“你可以指揮你的戰(zhàn)爭，可是我的家是由我指揮的?！?/p>
①馬博羅（1650一1722），英國將軍，1704年在德國西南多瑙河畔的布倫亨村擊潰法國軍隊。
奧雷連諾上校絲毫沒有表示自己的惱怒，但在他的隨身衛(wèi)隊搶劫和燒毀了寡婦的房子之后，他的心才平靜下來?！疤岱滥愕男陌桑瑠W雷連諾，”格林列爾多·馬克斯當時警告他。“你在活活地爛掉?！贝蠹s這個時候，奧雷連諾上校召開了第二次起義部隊指揮官會議。到場的有各式各樣的人：空想家、野心家、冒險家、社會渣滓、甚至一般罪犯。其中有一個保守黨官員是由于逃避盜用公款的懲罰才參加革命的。許多人根本就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磻?zhàn)斗，在這群形形色色的人中間，不同的信念將會引起內(nèi)部爆炸，但最惹人注目的卻是一個陰沉沉的權(quán)勢人物——泰菲羅.瓦加斯將軍。這是一個純血統(tǒng)的印第安人，粗野、無知，具有詭譎伎倆和預(yù)見才能，善于把他的部下變成極端的宗教狂。奧雷連諾上校打算在會議上把起義部隊的指揮統(tǒng)一起來，反對政客們的鬼把戲?？墒翘┓屏_·瓦加斯將軍破壞了他的計劃：在幾小時內(nèi)，就瓦解了優(yōu)秀指揮官的聯(lián)合，攫取了總指揮權(quán)……這是一頭值得注意的野獸，”奧雷連諾上校向自己的軍官們說。“對咱們來說，這樣的人比政府的陸軍部長還危險。”于是，平常以膽怯著稱的一個上尉小心地舉起了食指。
“這很簡單，上校，”他說?！睉?yīng)當把他殺死。”
剎那間，這個建議超過了他自己的想法，他感到不安的倒不是這個建議多么殘忍，而是實現(xiàn)這個建議的方式。
“別指望我會發(fā)出這樣的命令，”他回答。
他確實沒有發(fā)出這樣的命令。然而兩個星期之后，泰菲羅將軍中了埋伏，被大砍刀剁成內(nèi)醬，于是奧雷連諾上校擔任了總指揮。就在那天夜里，他的權(quán)力得到起義部隊所有的指揮官承認以后，他突然驚恐地醒來，大叫大嚷地要人給他一條毛毯。身體內(nèi)部徹骨的寒冷，在灼熱的太陽下也折磨著他，在許多肩里都使他睡不著覺，終于變成一種病癥，他原來醉心于權(quán)力，現(xiàn)在一陣一陣地對自己感到很不滿意了。為了治好寒熱病，他下令槍斃勸他殺死泰菲羅·瓦加斯將軍的年輕軍官。但他還沒發(fā)出命令，甚至還沒想到這種命令，他的部下就那么干了，他們經(jīng)常超過他自己敢于達到的界線。他雖有無限的權(quán)力，可是陷入孤獨，開始迷失方向?，F(xiàn)在，在他占領(lǐng)的城鎮(zhèn)里，群眾的歡呼也惹他生氣，他覺得這些人也是這樣歡迎他的敵人的。在每一個地方，他都遇見一些年輕人，他們用他那樣的眼睛看他。用他那樣的腔調(diào)跟他說話，對他采取他對他們的那種懷疑態(tài)度，而且把自己叫做他的兒子。他覺得奇怪——他仿佛變成了許多人，但是更加孤獨了。他懷疑自己的軍官都在騙他，他對馬博羅公爵也冷淡了?！白詈玫呐笥咽且呀?jīng)死了的，”當時他喜歡這么說。由于經(jīng)常多疑，由于連年戰(zhàn)爭的惡性循環(huán)，他已困乏不堪；他繞來繞去，實際上是原地踏步，但卻越來越衰老，越來越精疲力盡，越來越不明白：為什么？怎么辦？到何時為止？在粉筆劃的圓圈外面，經(jīng)常都站著什么人：有的缺錢；有的兒子患了百日咳；有的希望長眠，因為對骯臟的戰(zhàn)爭已經(jīng)感到厭惡；但是有的卻鼓起余力，采取“立正，，姿勢，報告說：“一切正常，上校?！比欢?，在綿延不斷的戰(zhàn)爭中，“正?！鼻∏∈亲羁膳碌模罕硎竞翢o進展。奧雷連諾上校陷入孤獨，不再產(chǎn)生什么預(yù)感，為了擺脫寒熱病（這種病一直陪他到死）．他打算在馬孔多找到最后的棲身之所，在住事的回憶中得到溫暖。他的消極情緒是那么嚴重，有人報告他自由黨代表團前來跟他討論最重要的政治問題時．他只是在吊床上翻了個身，甚至沒讓自己睜開眼睛。
“帶他們?nèi)フ壹伺?，”他嘟噥著說。
代表團成員是六個穿著禮服，戴著高筒帽的律師，以罕見的斯多葛精神忍受了＋一月里灼熱的太陽。烏蘇娜讓他們住在她家里。白天的大部分時間，他們都呆在臥室內(nèi)秘密商量，晚上則要求給他們一個衛(wèi)隊和一個手風(fēng)琴合奏隊，并且包下了整個卡塔林諾游藝場。“別打攪他們，”奧雷連諾上校命令說?！拔仪宄刂浪麄冃枰裁??！笔鲁跖e行的期待已久的談判用了不到一個小時，雖然許多人都以為這次談判會變成沒完沒了的爭論。
在悶熱的客廳里，幽靈似的自動鋼琴是用裹尸布一樣的白罩單遮住的，奧雷連諾上校的副官們在鋼琴旁邊用粉筆劃了個圈子；可是上校這一次沒有走進圈子。他坐在他那些政治顧問之間的椅子上，用毛毯裹著身子，默不作聲地傾聽代表團簡短的建議。他們要求他：第一，不再重新審核土地所有權(quán)，以便恢復(fù)自由派地主對自由黨的支持；第二，不再反對教會勢力，以便取得信徒們的支持，第三，不再要求婚生子女和非婚生子女的平等權(quán)利，以便維護家庭的圣潔和牢固關(guān)系。
“這就是說，”在建議念完之后，奧雷連諾上校微笑著說，“咱們戰(zhàn)斗只是為了權(quán)力羅?！?/p>
“從策略上考慮，我們對自己的綱領(lǐng)作了這些修改，”其中一個代表回答。“目前最主要的是擴大我們的群眾基礎(chǔ)，其他的到時候再說?！?/p>
奧雷連諾上校的一位政治顧問連忙插活。
“這是跟健全的理性相矛盾的，”他說?！叭绻銈兊男薷氖呛玫?，那就應(yīng)當承認保守制度是好的。如果我們憑借你們的修改能夠擴大你們所謂的群眾基礎(chǔ)，那就應(yīng)當承認保守制度擁有廣泛的群眾基礎(chǔ)。結(jié)果我們就得承認，將近二十年來我們是在反對民族利益。”
他打算繼續(xù)說下去，可是奧雷連諾上校用字勢阻止了他?！皠e浪費時間了，教授，”他說。“最主要的是，從現(xiàn)在起，我們戰(zhàn)斗就只是為了權(quán)力啦。”他仍然面帶微笑，拿起代表團給他的文件，準備簽字。
“既然如此，”他最后說，“我們就無異議了?！?/p>
他的軍官們極度驚愕，面面相覷。
“原諒我，上校，”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柔和地說。”這是背叛。”
奧雷連諾上校把蘸了墨水的筆拿在空中，在這個大膽的人身上使出了自己的威風(fēng)。
“把你的武器交給我，”他下了命令。
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站起身來，把武器放在桌上。
“到兵營去吧，”奧雷連諾上校命令他。“讓軍事法庭來處置你?！?/p>
然后，他在聲明上簽了字，把它交還代表團，說：
“先生們，這是你們的紙兒。我希望你們能夠從中撈到一些好處。”
過了兩天，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被控叛國，判處死刑。重新躺上吊床的奧雷連諾上校，根本就不理睬赦免的要求。他命令不讓任何人打擾他。行刑的前一天，烏蘇娜不顧他的命令，跨進他的臥室。她穿著黑衣服，顯得異常莊嚴，在三分鐘的會見中始終沒有坐下?！拔抑滥阋獦寯栏窳至袪柖?，”她平靜地說，”我沒有法子阻止你?？晌乙o你一個警告：只要我看見他的尸體，我就要憑我父母的骸骨發(fā)誓，憑霍·阿·布恩蒂亞死后的名聲發(fā)誓，對天發(fā)誓：不管你藏在哪兒，我都要拖你出來，親手把你打死。”在離開房間之前，她不等口答就下了斷語：“你那么干，就象是長了一條豬尾巴出世的?！?/p>
在漫長的黑夜里，正當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想起自己在阿瑪蘭塔房間里度過的那些黃昏時，奧雷連諾上校卻掙扎了許多個小時，企圖鑿穿孤獨的硬殼。自從那個遙遠的下午父親帶他去參觀冰塊以后，命運給他的唯一愉快的時刻是在制作小全魚的首飾作坊里度過的。他發(fā)動過三十二次戰(zhàn)爭，破壞過自己跟死神的一切協(xié)議，象豬一樣在“光榮”的糞堆里打滾，然而幾乎遲了四十年寸發(fā)現(xiàn)普通人的生活是可貴的。
他就這樣一夜未睡，弄得精疲力盡；黎明，距離行刑只有一個小時，他走進了回室?！盎鼞蚴請隼玻吓笥?，”他向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說。“趁咱們那些酒鬼還沒槍斃你，咱們離開這兒吧?！备窳至袪柖唷ゑR克斯上校無法掩飾這種行為使他產(chǎn)生的蔑視。
“不，奧雷連諾，”他回答?！拔覍幙纤?，也不愿看見你變成一個殘忍的暴君?！?/p>
“你不會看見的，”奧雷連諾上校說?！按┥夏愕男?，幫助我結(jié)束這種討厭的戰(zhàn)爭吧?！?/p>
他這么說的時候，還不知道結(jié)束戰(zhàn)爭比發(fā)動戰(zhàn)爭困難得多。為了迫使政府提出有利于起義者的和平條件，他需要進行一年血腥、殘酷的戰(zhàn)斗；而讓自己的人相信接受這些條件的必要性，又需要一年的工夫。他的軍官們不愿出賣勝利，發(fā)動了起義；他鎮(zhèn)壓這些起義，殘酷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甚至不惜依靠敵人的力量堅決粉碎這些抵抗。
他決不是當時一個比較出色的軍人。他相信他終歸是為自身的解放、而不是為抽象的理想和口號進行戰(zhàn)斗（政客們善于根據(jù)情況不斷變換這些口號），所以充滿了熱情。就象以前為了勝利而堅定不移地作戰(zhàn)一樣，為失敗作戰(zhàn)的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指責了奧雷連諾上校不必要的蠻勇?！安挥脫模眾W雷連諾上校微笑著說?！八劳霰认胂蟮睦щy得多?！睂λ麃碚f，確實如此。他相信自己的死期是預(yù)先注定了的，這種信心給了他一種神秘的免疫力——在預(yù)定的期限之前不死；這種免疫力使他在戰(zhàn)爭的危險中不受傷害，使他最終能夠贏得失敗——贏得失敗比贏得勝利困難得多，需要更大的流血和犧牲。
奧雷連諾上校在將近二十年的戰(zhàn)爭中，曾經(jīng)多次回到他的家里，可是，他那經(jīng)常的匆忙狀態(tài)，衛(wèi)隊簇擁的神氣樣兒，幾乎具有傳奇色彩的榮譽光環(huán)（甚至烏蘇娜對這種光壞也不能漠然視之），終于使他變成了一個陌生人。上一次來到馬孔多的時候，他為三個情婦租了一間房子，只抽空應(yīng)邀回家吃過兩三次飯）跟家里的人相見。俏姑娘雷麥黛絲和戰(zhàn)爭中期出生的孿生子幾乎不認得他。阿瑪蘭塔怎么也無怯使哥哥的形象和傳奇勇士的形象一致起來；前者是在制作小金魚的工作中度過青年時代的，后者卻在自己和其他的人之間設(shè)置了三米的距離。然而，停戰(zhàn)的消息傳來的時候，大家以為奧雷連諾上校很快就會回到家里，重新變成一個得到親人喜愛的普通人，長久蟄伏的親“人感情也就復(fù)蘇了，而且比以前更加強烈。
“咱們家里終于又有一個男人啦，”烏蘇娜說。
阿瑪蘭塔第一個認為她們已經(jīng)永遠失去了他。停戰(zhàn)之前一個星期，他回到了家里：沒有侍從，只有兩個赤足的勤務(wù)兵走在前頭，把騾子的鞍俸和翰具以及一小箱詩篇放在廊上——這是奧雷連諾上校往日那種堂皇的行裝中唯一剩下的東西；他走過阿瑪蘭塔房間旁邊的時候，她叫了他一聲。奧雷連諾上校仿佛想不起在他面前的是誰。
“我是阿瑪蘭塔，”她看見哥哥歸來感到高興，親熱地說，并且讓他看看纏著黑繃帶的手。“瞧吧。”
奧雷連諾上校就象那個遙遠的早晨一樣微微一笑，當時他被判處死刑以后回到了馬孔多，第一次看見了這個繃帶。
“可怕，”他說，“時間過得多快?。 ?/p>
政府軍不得不在宅子前面設(shè)置警衛(wèi)。奧雷連諾上校是在譏笑和唾罵聲中口到馬孔多的，有人指責他為了較高的售價故意拖延戰(zhàn)爭。寒熱病使他不住地發(fā)抖，腋下的膿瘡又發(fā)作了，六個月以前，烏蘇娜聽到停戰(zhàn)消息的時候，就打開和收拾了兒子的臥室，在各個角落里燒起了沒藥，以為兒子回來之后就會在雷麥黛絲破舊的玩具中間安度晚年了。其實，在過去的兩年中，他已經(jīng)算清了一生的賬，甚至談不上什么晚年了。他經(jīng)過烏蘇娜拾掇得特別仔細的首飾作坊時，沒有發(fā)現(xiàn)鑰匙是留在鎖孔里的。而且在這房子里，時光造成的細微而令人難過的破壞，也沒引起他的注意，任何一個記性很好的人，在長久離開之后，看見這些破壞都是會震驚的，可是任何東西都沒引起他心中的痛苦：墻上剝落的灰泥，角落里凌亂的蛛網(wǎng)，棄置不顧的秋海棠，白蟻蛀壞的木梁，長了青苔的門框，一懷舊之情給他設(shè)置的這些詭譎的陷階都沒使他掉進去。他坐在長廊上，用毛毯裹著身子，也沒脫掉靴子，仿佛是順便到房子里來躲雨的，整個兒下午都瞧著雨水落到秋海棠上。烏蘇娜終于明白。她無法長久把他留在家里?！耙苍S還要去打仗?！彼?，“如果不是打仗，那就是死?！边@種想法是那么明確、可信，烏蘇娜認為它是一種預(yù)兆。
傍晚，吃晚飯的時候，奧雷連諾第二右芋拿面包，左手握湯匙。他的孿生兄弟霍·阿卡蒂奧第二呢，左手拿面包，右手握湯匙。兩人動作起來是那么協(xié)調(diào)，仿佛不是面對面坐著的兩兄弟，而是一種巧妙的鏡子裝置。孿生兄弟知道他們兩人完全相似，就在那天想出這種表演來歡迎奧雷連諾上校?？墒菉W雷連諾上校什么也沒看見。他對周圍的一切是那么疏遠，甚至沒有注意到赤身露體經(jīng)過飯廳的俏姑娘雷麥黛絲。只有烏蘇娜一人敢于把他從沉思狀態(tài)中喚醒過來。
“假如你又要走，”她在晚餐時說?！澳闫鸫a應(yīng)當記住今兒晚上我們是什么樣子。”
奧雷連諾上校這時明白，烏蘇娜是唯一識破他精神空虛的人，但他并不覺得奇怪。他多年來第一次直勾勾地盯地她的面孔。她的皮膚布滿了皺紋，牙齒已經(jīng)磨損，頭發(fā)枯萎、稀疏，眼神顯得驚恐。他拿她跟老早以前那天下午的烏蘇娜比較了一下，當時他曾預(yù)言熱湯鍋將要掉到地上，結(jié)果真的掉下去粉碎了。片刻間，他發(fā)現(xiàn)了半個多世紀日常的操勞在她身上留下的擦傷、繭子、瘡瘓和傷疤，這些可悲的痕跡甚至沒有引起他一般的憐憫。于是他作了最后的努力，在自己心中尋找善良的感情已經(jīng)發(fā)霉的地方，可是找不到它。從前，他在自己的皮膚上聞到烏蘇娜的氣味時，起碼還有一點羞澀之類的感覺，而且經(jīng)常覺得他的思想和母親的思想息息相通，但這一切都被戰(zhàn)爭消滅了。甚至他的妻子雷麥黛絲，在他心中也只剩下一個陌生姑娘模糊的形象，這姑娘在年齡上是相當于他的女兒的·他在愛情的沙漠上邂逅過許多女人，他和她們在沿海地帶撒下了不少種子，但是他的心里卻沒留下她們的任何痕跡。通常，她們都在黑夜里來找他，黎明前就離去，第二天已經(jīng)沒有什么東西使他想起她們，剩下的只是整個身體上某種困乏的感覺。能夠勝過時間和戰(zhàn)爭的唯一的感情，是他童年時代對哥哥霍·阿卡蒂奧的感情，但它的基礎(chǔ)不是愛，而是串通。
“對不起，”他抱歉地回答烏蘇娜的要求?！皯?zhàn)爭把一切都葬送啦?！?/p>
次日，他就忙于消滅自己留居人世的一切痕跡。在首飾作坊里，他沒碰的只是沒有他個人烙印的東西；他把自己的衣服贈給了勤務(wù)兵，而將武器埋在院子里，悔悟的心情就象他父親把殺死普魯?shù)窍W·阿吉廖爾的標槍埋藏起來那樣。他留給自己的只是一支剩了一發(fā)子彈的手槍。他想取下客廳里長明燈照著的雷麥黛絲的相片時，烏蘇娜才阻止他?！斑@相片早就不是你的啦，”烏蘇娜說?！斑@是家中的圣物?！蓖?zhàn)協(xié)定簽字前夕，家里幾乎沒有留下一件東西能夠使人想起奧雷連諾上校時，他才把一小箱詩篇拎進面包房，圣索菲婭·德拉佩德正在生爐子。
“拿這個生火吧，”說著，他把一卷發(fā)黃的紙兒遞給她?！斑@種舊東西容易引火?！?/p>
圣索菲婭·德拉佩德是個寡言、隨和的人，從不違拗任何人，甚至她自己的孩子，可她覺得奧雷連諾上校叫她做的是一件違禁的事。
“這是重要的紙兒嘛，”她說。
“不，”上?；卮?。“這都是為自個兒寫的?！?/p>
“那么，”她說，“你自個兒燒吧，上校。”
他不僅這么做了，甚至用斧頭辟開箱子，把木片扔到火里。幾小時前，皮拉·苔列娜來看過他。奧雷連諾上校多年沒有跟她見過面，一見她就覺得詫異，她變得又老又胖，笑聲也不如從前響亮了：但他同時也感到驚訝，她在紙牌占卜上達到了多深的程度?。 爱斝淖彀?，”——這是皮拉·苔列娜提醒過他的，于是他想：前一次，在他名望最高的時候，她的這句話難道不是對他未來命運的驚人預(yù)見嗎？在跟皮拉·苔列娜見面之后不久，他竭力不表露特殊的興趣，問了問剛給他的膿瘡排了膿的私人醫(yī)生，心臟的準確位置究竟在哪兒。醫(yī)生用聽診器聽了一聽，就用蘸了碘酒的棉花在他胸上畫了個圈子。
星期二——停戰(zhàn)協(xié)定簽訂的日子，天氣寒冷，下著雨。奧雷連諾上校五點以前來到廚房，照常喝了一杯無糖的咖啡?！澳憔褪窃诮裉爝@樣的日子出生的，”烏蘇娜向他說?！澳銖堥_的眼睛把大家都嚇了一跳?！彼麤]理會她，因為他正在傾聽士兵們的腳步聲、號聲、斷續(xù)的命令聲，這些聲音震動了清晨岑寂的空氣。經(jīng)過多年的戰(zhàn)爭，奧雷連諾上校雖然應(yīng)當習(xí)慣于這樣的聲音了，可是此刻他卻象青年時代第一次看見裸體女人那樣感到膝頭發(fā)軟、身體打顫，他終于掉進了懷舊的圈套，心里朦朧地想，如果當時他跟這個女人結(jié)了婚，他就會是個既不知道戰(zhàn)爭、又不知道光榮的人，而是一個無名的手藝人，一個幸運的人了。這種為時已晚的、突然的痛悔敗壞了他早餐的胃口。早晨七點，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帶著一群起義軍官來到他這兒的時候，他顯得比平常更沉默、更恨郁、更孤獨。烏蘇娜試圖把一件新斗篷披在他肩上?！罢畷€想呢，”她說?！八麄儠詾槟氵B買件斗篷的錢都沒有，所以投降嘛?！彼麤]接受斗篷，已經(jīng)到了門口的時候，看見從天而降的雨水，他才讓她把霍·阿卡蒂奧的舊氈戴在他的頭上。
“奧雷連諾，”烏蘇娜向他說?！叭绻阍谀莾喊l(fā)現(xiàn)情形不妙，你就想著自己的母親吧，答應(yīng)我??！”
他向她茫然一笑，發(fā)誓似的舉起手來，一句話沒說就跨出了門檻，去迎接他經(jīng)過全鎮(zhèn)時將要遭到的恐嚇、譴責和辱罵。烏蘇娜閂上房門，決定至死也不再打開它了?！蔽覀兙完P(guān)在這女修道院里爛掉吧，”她想，“我們寧肯變成灰，也不讓那些卑鄙的家伙看見我們的眼淚高興。”整個早上，她都在房子里——甚至在最秘密的角落里——尋找什么東西，使她能夠想到兒子，可是什么也沒找到。
簽字儀式是在距離馬孔多十五公里的一棵碩大的絲棉樹下舉行的（后來在這棵大樹周圍建立了尼蘭德鎮(zhèn)）。政府和兩黨代表以及放下武器的起義軍官代表團，是由一群嘁嘁喳喳的白衣修女伺候的，她們很象一群雨水驚起的鴿子。奧雷連諾上校是騎著一匹骯臟、脫毛的騾子來的。他沒刮臉。他更感到痛苦的是腋下的膿瘡，而不是幻想的徹底破滅，因為他已失去了一切希望，放棄了榮譽以及對榮譽的懷念。根據(jù)他的愿望，沒有朗朗的音樂，沒有僻啪的鞭炮，沒有隆隆的鐘聲，沒有勝利的歡呼，沒有任何能夠改變停戰(zhàn)的悲涼性質(zhì)的高興表現(xiàn)。一位巡口攝影師為奧雷連諾上校拍了一張可能留給后代的照片，底版還沒顯影就被打碎了。
儀式延續(xù)的時間，正好是簽署文件所需的時間。在一個破舊的馬戲團帳篷里，當中擺了一張普通的木桌，代表們坐在桌子旁邊，周圍站著忠于奧雷連諾上校的最后幾名軍官。在讓大家簽字之前，共和國總統(tǒng)的私人代表打算宣讀投降書，可是奧雷連諾上校反對這樣做?！霸蹅儎e把時間浪費在形式上了，”說著，他看都不看就準備在文件上簽字。這時，他的一名軍官打破了帳篷中令人發(fā)困的沉寂。
“上校，”他說，“請你不要第一個簽字?！?/p>
奧雷連諾上校表示同意。文件在桌上繞了一圈，在一片沉寂中，從鋼筆在紙上劃動的聲音，甚至可以猜出每個人簽的字兒；在這之后，第一行還是空著的。奧雷連諾上校準備填上它。
“上校，”他的另一個軍官說，“你還有免除恥辱的可能嘛。”
奧雷連諾上校面不改色，在第一份副本上簽了字。他還沒簽完最后一份副本，帳篷門口就出現(xiàn)了一個起義軍官，牽著一匹載著兩只箱子的騾子。這人雖然十分年輕，卻顯得沉著和嚴謹。他是馬孔多地區(qū)起義部隊的財務(wù)官。為了及時趕到，他拖著一匹餓得要死的騾子，經(jīng)歷了六天困難的行程。他從騾背上異常小心地取下箱子，把它們打開，接二連三地將七十二塊金磚放在桌上。這是大家忘記了的一大筆財產(chǎn)。在最近一年中，中央指揮部上崩瓦解，革命變成了爭當頭目的血腥的內(nèi)訌。在一片混亂中，誰也不負什么責任了。起義者的金子鑄成了金磚，抹上泥土，就無人監(jiān)管了。奧雷連諾上校把七十二塊金磚也列入了投降書，不容任何商量就簽了字。疲憊不堪的青年軍官站在他面前，拿糖漿色的寧靜的眼睛盯著他的眼睛。
“還有什么事嗎？”奧雷連諾上校問他。
青年軍官咬緊牙齒。
“收條，”他說。
奧雷連諾上校親筆寫了一張收條給他。然后，上校喝了一杯檸檬水，吃了一塊餅干（二者都是修女給他的），就到準備給他休息的行軍帳篷去。他在那兒脫掉了襯衫，坐在床邊，下午三點十五分拿起手槍，對準他的私人醫(yī)生在他胸上用碘酒畫的圈子砰地開了一槍。就在這個時刻，在馬孔多，烏蘇娜揭開爐灶上牛奶鍋的蓋子，驚異地發(fā)現(xiàn)牛奶半天都沒煮沸，而且牛奶里有許多蟲子。
“他們把奧雷連諾給打死啦！”她叫了一聲。
然后，她服從孤獨中養(yǎng)成的習(xí)慣，朝院子里瞥了一眼，便看見了霍·阿·布恩蒂亞；他在雨下淋得透濕，顯得愁眉不展，比死的時候老多了?！八潜话禋⒌?，”她更準確地說?！罢l也沒有發(fā)發(fā)慈悲合上他的眼睛?！?/p>
夜里，她透過眼淚看見一個橙黃色的圓盤，仿佛流星一樣迅捷地掠過天空，她認為這是死亡的征兆。她仍在粟樹下面，伏在丈夫的膝上哭泣。這時他們就把毛毯裹著的奧雷連諾上校抬來了，毛毯已給凝血弄得僵硬。他睜開的眼里燃著怒火。
他已脫離危險。穿傷是那么清晰、筆直，醫(yī)生毫不費勁就把一根浸過碘酒的細繩伸進他的胸脯，然后從脊背拉出。“這是我的杰作，”醫(yī)生滿意地說?！斑@是子彈能夠穿過而不會碰到任何要害的唯一部位?！眾W雷連諾上校發(fā)現(xiàn)自己周圍是一些同情他的修女，她們?yōu)榱税矒崴撵`魂，正在唱絕望的圣歌，因此他感到遺憾，竟然沒有按照最初的想法朝自己的嘴巴開槍，借以嘲笑皮拉·苔列娜的預(yù)言。
“如果我還有一點權(quán)力，”他向醫(yī)生說，“我會不經(jīng)審判槍斃了你。這倒不是因為你救了我的命，而是因為你把我變成了一個恥笑的對象。”
自殺未遂在幾小時內(nèi)就恢復(fù)了奧雷連諾上校失去的威望。那些曾經(jīng)胡說他為了金磚房子而出賣勝利的人，把他自殺的舉動看成是崇高的行為，宣布他為殉道者。后來，他拒絕共和國總統(tǒng)頒發(fā)給他的榮譽勛章時，甚至自由黨內(nèi)激烈反對他的人也來要求他否決停戰(zhàn)條件，重新發(fā)動戰(zhàn)爭。房子里堆滿了作為賠罪的禮品，昔日的戰(zhàn)友給他的支持雖然遲了一些，但他也受到感動，沒有排除滿足他們的要求的可能性。相反地，有一段時間，他似乎熱中于重新發(fā)動戰(zhàn)爭。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甚至以為：他只是在等待宣戰(zhàn)的借口。借口真的找到了，那就是共和國總統(tǒng)拒絕把養(yǎng)老金發(fā)給過去的參戰(zhàn)人員——自由黨人和保守黨人，除非他們每人的事情已由專門委員會審查清楚，而且撥款法案獲得了國會批準。“這是蠻不講理，”奧雷連諾上校暴跳如雷地說。“他們還沒領(lǐng)到養(yǎng)老金就會老死啦?！彼谝淮坞x開烏蘇娜買給他養(yǎng)息用的搖椅，在臥室里踱來踱去，口述了一份強硬的電報給共和國總統(tǒng)。在這份從來沒有公布的電報里，他譴責總統(tǒng)破壞尼蘭德停戰(zhàn)協(xié)定的條款，并且揚言說，如果養(yǎng)老金的撥款問題在兩周內(nèi)得不到解決，他就要誓死宣戰(zhàn)。他的態(tài)度是那么公正，甚至可以指望以前保守黨作戰(zhàn)人員的支持。然而政府唯一的回答是，借口保護奧雷連諾上校，在他的住所門前加強了軍事警戒，并且禁止任何人去找他。為了預(yù)防萬一。政府在全國范圍內(nèi)對其他的起義指揮官也采取了類似的措施。這個行動是那樣及時、有力、成功，停戰(zhàn)之后過了兩個月，當奧雷連諾上校終于康復(fù)的時候，他所有最忠實的助手不是死了，就是流放了，或者去為政府效勞了。
十二月里，奧雷連諾上校走出臥室，一看長廊就已明白，再要發(fā)動戰(zhàn)爭就是枉費心機了。烏蘇娜以她充沛的精力（這種精力就她的年歲來說似乎已經(jīng)不大可能），再一次刷新了整座房子?！艾F(xiàn)在他們將會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了，”她看見兒子已經(jīng)康復(fù)的那一天，說道?！叭澜绮粫幸蛔冗@瘋?cè)嗽焊痢⒏每偷姆孔恿?。”她叫人粉刷和油漆了房子，更換了家具，收拾了花園，栽種了新的花卉，敞開了所有的門窗，讓夏天耀眼的陽光也射進臥室。然后，她向大家宣布連續(xù)不斷的喪事已經(jīng)結(jié)束，自己首先脫掉了舊的黑衣服，穿上了年輕人的服裝。家里重新響起了自動鋼琴愉快的樂曲聲。阿瑪蘭塔聽到樂曲聲之后，又想起了皮埃特羅·克列斯比，似乎聞到了晚間的梔子花和薰衣草的芳香，她那懊喪的心里又出現(xiàn)了長久以來的哀怨。有一天下午，烏蘇娜收拾客廳的時候，請守衛(wèi)宅子的士兵們幫她的忙。年輕的警衛(wèi)隊長表示了同意。烏蘇娜一天一天地給士兵們增添了任務(wù)，就開始邀請他們吃飯，給他們衣服和鞋子，教他們讀書和寫字。后來，政府撤走警衛(wèi)隊時，一個士兵繼續(xù)住在烏蘇娜家里，為她服務(wù)了多年。而年輕的軍官呢，因為遭到俏姑娘雷麥黛絲的藐視，變得瘋瘋癲癲，新年初一的早晨死在她的窗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