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瑞斯忒斯未曾看過心理醫(yī)生，他是自己治好了自己。事實上，即便古希臘有一流的心理醫(yī)生，他還是得自行治療。心理治療的本質，不過是一種自律的工具。病人是否需要使用這種工具，需要使用到什么程度，以及為了什么目的而使用，完全是病人的自主選擇。有的病人為了接受治療，不得不自行克服一切困難：治療費用不足；過去接受治療期間，與精神病醫(yī)生或精神病理學家打交 道時，曾有過極不愉快的經(jīng)歷；親人或朋友極力反對；醫(yī)院服務人員態(tài)度惡劣等等。即便如此，他們也會爭取早日治療，享受治療帶來的一切好處。另外一些病人則不然，他們可能拒絕接受治療，即便勉強就診，也無視醫(yī)生的愛心、努力和治療技巧。他們思想頑固，不肯配合醫(yī)生的安排。就我本人而言，每次治療順利結束，我都會感覺到，雖然是經(jīng)過我的努力，才使病人得到了痊愈（表面上看，我有時似乎能妙手回春），但說實話，我的作用充其量只是一種“催化劑”，歸根到底，還是要靠病人自身的努力。既然病人最終還是需要自我治療，為什么成功者只占少數(shù)，而失敗者卻占了多數(shù)呢？盡管心智的成熟之路崎嶇不平，它終歸是對所有的人開放，那么真正走上這一旅程的人，為什么少之又少呢？

對于這一問題，耶穌曾說過：“被召喚者眾多，被選上者寥寥?！蹦敲?，為什么被選上的人只占少數(shù)呢？和其他多數(shù)未被選上的人相比，他們有著怎樣的差別呢？對此，大多數(shù)心理醫(yī)生，都會根據(jù)病情的嚴重程度給予回答，即某些人的病情比別人嚴重，因此就更加難以治愈。某種心理疾病的嚴重程度，與病人在幼年時期失去父母關愛的程度以及時間的早晚，有著直接的關系。就精神病患者而言，其病情的產(chǎn)生是他們在出生后九個月里得不到父母的關愛所致。盡管通過多種治療，可使其病情得到緩解，但在通常情況下，極少能夠徹底治愈。對于人格失調患者而言，在嬰兒時期，他們可能得到完善的照顧，不過從九個月到兩歲期間，他們沒有得到呵護和關愛，所以他們的癥狀比精神病患者輕微，不過仍舊相當嚴重，同樣難以治愈。神經(jīng)官能癥患者則是在幼兒時得到過照料，但從兩歲之后，尤其是從五六歲起，他們開始被父母所忽視，因此與前面兩者相比，神經(jīng)官能癥的病情更為輕微，也更容易治愈。

我個人認為，以上的分析方法基本接近事實，據(jù)此建立的心理分析理論，對于心理治療也大有幫助。不過，它并沒有揭示出全部真相，譬如，它忽略了孩子在童年后期以及青春期，父母的愛和關心對于他們的重要性。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在這一人生階段，缺乏父母的愛，同樣會給孩子帶來心理疾病。而在此期間，假使孩子能得到適當?shù)膼酆驼疹?，早年因缺少愛而產(chǎn)生的心靈創(chuàng)痛，也可以得到徹底治愈。

從另一方面說，盡管上述分析方法的確有統(tǒng)計學上的依據(jù)，比如神經(jīng)官能癥比人格失調癥更容易醫(yī)治，而人格失調癥也比精神病更容易醫(yī)治，但是，它無法確切評估病人心智成熟的歷程。我曾通過心理分析和心理治療讓一個患有嚴重精神病的男人迅速恢復正常，這也是我花費時間最短，并且最終取得成功的案例。僅僅治療了九個月，他就完全恢復了健康。然而，我用了三年時間，對另一個只是患有神經(jīng)官能癥的女人進行治療，卻僅僅取得了微不足道的進展。

決定治療成功與否的關鍵，在于病人是否有“成長意愿”。一個人的成長意愿，是一種易于變化、難以衡量的因素，顯然它并未被列入上述分析方法當中。無論病人的病情達到何種程度，只有依靠強烈的成長意愿，才能夠扭轉乾坤，使治療取得進展。遺憾的是，對于這一因素的認識和了解，當代的心理治療理論基本上是一片空白。

成長意愿對于治療極為重要，但它始終披著神秘莫測的外衣。有一點可以肯定，成長意愿的本質與愛的本質是一致的。愛，就是為了心智的成熟而自我完善的意愿，真正擁有愛的人，心靈自然會不斷成長。我曾經(jīng)說過，父母的愛能滋養(yǎng)子女的心靈，使子女培養(yǎng)起愛的能力。我也同樣強調過，僅僅依靠父母的愛，并不足以使孩子培養(yǎng)起愛的能力。也許你還記得，本書第二章曾提出過四個有關愛的問題，現(xiàn)在，我們不妨再來思考其中兩個問題：為什么有的人對于一流的、富有愛心的治療沒有反應，有的人即使不借助心理治療，就能跨越缺少關愛的童年造成的創(chuàng)痛，成為充滿愛心的人呢？我知道，我提供的答案，未必能令所有人滿意，但我還是認為，潛意識現(xiàn)象或許能給我們帶來最有益的啟示。

我越來越相信，我們具有愛的能力和成長意愿不僅取決于童年時父母愛的滋養(yǎng)，也取決于我們一生中對潛意識的體會，即潛意識給予我們的愛的滋養(yǎng)。這種滋養(yǎng)，來自意識思維之外的力量，來自潛意識，也來自除了父母之 外其他給予我們愛的人，以及我們無法了解的其他滋養(yǎng)方式。有了潛意識的眷顧，即便沒有父母的愛和照顧，我們也可以克服心靈創(chuàng)痛，成長為具有愛心的人。就人類進化水準而言，我們甚至可以遠遠超過父母。那么，為什么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能實現(xiàn)心智的成熟和進化呢？我認為，潛意識的雨露滋潤每一個人，人人都可以公平地分享到屬于自己的部分，只是大多數(shù)人拒絕潛意識的召喚，不理睬潛意識伸出的雙手罷了。

為什么聽從潛意識召喚的人很少，甚至有那么多的人拒絕潛意識呢？我說過，潛意識渠道，可以為人們提供對抗疾病的力量，但是，病人的反應和舉動往往是有意抵制健康的恢復，原因何在？簡單而言，原因就在于我們懶惰的天性，也就是說，我們體內(nèi)都含有熵的原罪成分。熵，促使我們故意對抗治療疾病的力量，使我們寧可得過且過，而不想耗費任何力氣，我們只想維持當前的生存狀態(tài)。殊不知這樣做，只會使我們遠離天堂，接近地獄。

心理學家乃至許多外行人都知道，剛剛得到升職、處于更高地位，或者承擔更多責任的人，很容易產(chǎn)生心理問題。軍隊心理專家都很熟悉所謂“升遷神經(jīng)官能癥”這一問題，他們發(fā)現(xiàn)，由于大多數(shù)軍人都堅決抗拒升遷，才使得這一問題沒有愈演愈烈，沒有在軍隊中進一步升級，成為極其普遍而棘手的問題。許多以軍人為職業(yè)的低級士官，根本不愿被提升，還有相當多的水平出眾的低級士官，無論如何也不想成為高級軍官。他們千方百計地拒絕軍官培訓，盡管從智力和心理的穩(wěn)定性上來看，他們完全具備升遷的資格。

一個人心智的成熟，與上述情形頗為類似。潛意識的召喚，也可被視為一種升遷—得到召喚，就意味著要承擔更多的責任，行使更大的權力?！疁视猩钊苏J識潛意識，體驗到它的力量，意識到自己與上帝多么接近，我們內(nèi)心深處才會產(chǎn)生前所未有的寧靜，而這不是缺少自律的人可以擁有的。伴隨潛意識的認知而來的，是一種更大的資任感。接近潛意識，意味著我們要抗拒惰性，挺身而出，成為力量的使者和愛的代理人。我們要代替潛意識去行使職責，完成艱巨的使命。潛意識的召喚，使我們的心靈受到激勵，因此不得不放棄幼稚，尋求成熟；不得不忍受痛苦，從童年的自我進人成年的自我；不得不擺脫孩子的身份，轉而成為稱職的父母。

很多士官本來有資格升遷為軍官，他們卻不想穿上軍官制服 ，這并非沒有道理。接受心理治療的病人，固然渴望擁有健全的心靈，卻又對恢復健康缺乏興趣，這也不足為奇。我曾經(jīng)接待過一位年輕的女士，她患有嚴重的抑郁癥。我對她進行了一年的治療，她逐步意識到，事實上，她的親屬也有嚴重的心理問題。有一天，她感覺異常興奮，因為她以自己的理智和冷靜，幫助家族成員解決了一個棘手的大問題。她說：“我真的很開心！我希望自己經(jīng)常有這種感覺?！蔽腋嬖V她，她可以做到。她的精神之所以感到愉悅，是因為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堅決地反抗家人的控制。一直以來，她的家人使用各種手段，避免與她正常地溝通，進而達到控制她的目的，以便滿足他們不切實際的要求。現(xiàn)在，她終于能夠尊重自己，掌握全局，不再聽任他人的擺布了。我告訴她，如果進一步擴大認知，并將這種能力應用到更多的場合中，她就會擁有更大的信心和力量，她就能夠掌控一切，體驗到更大的愉悅?？墒?，患者卻死死瞪著我，流露出恐懼的神情，她喃喃地說：“如果那樣，我就不得不費心考慮更多的問題了?！蔽艺J可她的說法，并告訴她，只有深人思考才能繼續(xù)前進，持續(xù)增加心靈的力量，最終擺脫抑郁，不再感到軟弱和無力。我的建議卻讓她大為惱火，她提高了嗓門說：“我才不想花那么多時間，去考慮那么多事情呢！我來這里接受治療，絕不是想讓人生變得更加復雜。我只想放松，舒服、快樂地過日子。難道你是想把我變成上帝或別的什么人嗎？”就這樣，這個原本有著過人潛力的女子令人遺憾地中斷了治療?；謴托睦斫】档母綆l件把她嚇得不知所措，所以她寧可放棄讓心靈恢復健康的機會。

上述情形，局外人聽起來，也許覺得不可思議，但是，心理學家大都很清楚，很多人都懼怕為恢復健康而承擔的責任。心理醫(yī)生不僅要讓病人體 驗到心理健康的益處，還要經(jīng)過不斷的安慰、一再的保證、堅決的督促等方式，讓他們樹立信心、鼓起勇氣，避免剛剛體驗到健康的好處，就因害怕承受繼續(xù)成長的痛苦因而迅速逃離的情況發(fā)生。當然，他們的內(nèi)心產(chǎn)生恐懼是正常而合理的現(xiàn)象。在潛意識層面，人們擔心擁有更多的力量后，會濫用這種力量。哲學家圣？奧古斯丁說過：“如果你兼有愛和付出兩種享賦，就可以隨心所欲地做你想做的一切事情。”心理治療進展順利，意味著病人不再軟弱，不再害怕應對無情的現(xiàn)實。病人會突然間意識到，他們有能力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做自己想做的一切事情。這種無限自由 的感覺，卻可能讓所有的病人感到恐懼：“如果我可以為所欲為，”他們緊張地說，“那么還有什么力量能阻止我犯下錯誤、做出不道德的事情，甚至故意去實施犯罪呢？還有什么因素能阻止我濫用自由 和力量呢？僅僅依靠愛和付出，就能夠使我擁有足夠的自制力嗎？”

病人有類似的想法，足以證明他們具有了相當程度的愛。愛和付出，能夠使我們懂得自我約束，而不致濫用心靈的力量。出于這個原因，我們不應該把它們拋到一邊。不過，從另一方面說，我們也不能把愛和付出想象得過于可怕，乃至不能發(fā)揮自己的能力。有的人要經(jīng)過許多年，才能夠克服心靈的恐懼，坦然面對潛意識的召喚。如果始終處于恐懼之中，或妄自菲薄，自認為沒有任何價值，并且一再逃避應當承擔的責任，就可能導致神經(jīng)官能癥的產(chǎn)生，并且使之成為心理治療的核心問題。

但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害怕濫用力量并木是抗拒潛意識的主要原因。他們并不擔心自己能夠隨心所欲，讓他們望而卻步的原因其實是愛和付出本身。我們當中的多數(shù)人，就像是幼小的孩子或是青春期的少年。我們渴望擺脫束縛和乏力的狀態(tài)，擁有成年人的自由 和力量。但是，成年人應當承擔的責任，應當學習 的自律原則，卻讓我們感到乏味乃至恐懼。盡管我們時常覺得父母、社會或者命運，對我們是一種壓迫或威脅。但我們還是甘居下游，希望有更大的權威幫助我們推卸責任、擺脫壓力。如果沒有人代我們承受職責，我們就會感到害怕。若非有上帝與我們同在，獨自處于崇高境界的我們，更會感覺不寒而栗。相當多的人缺乏忍受孤獨的能力，所以寧可放棄“掌舵”的機會。大多數(shù)人只渴望平安，卻絲毫不愿承受孤獨。他們?nèi)狈θ淌芄陋毜哪芰?。他們渴望擁有成年人的自信，卻不肯讓心智走向成熟。

我們以各種方式，探討了成長的艱難之處。在這個世界上，極少有人能夠義無反顧地走向成熟，并樂于接受嶄新的、更大的責任。大多數(shù)人都會隨時終止前進的腳步。實際上，他們的心智充其量只是部分成熟而已。他們總是避免完全成熟，因為那樣一來，他們就不得不付出更多的努力完成上蒼賦予的更高的要求。

響應潛意識的召喚如此艱難，難怪耶穌說過：“被召喚的人眾多，被選上的人寥寥”。許多人即便找到最出色的心理醫(yī)生，卻不能從心理治療中獲益，原因也正在于此。在心靈的熵的作用下，抗拒潛意識的召喚，就顯得非常自然，于是，人們也習慣性地百般逃避?？墒?，我們似乎更應該思考這樣的問題：為什么有的人能夠克服重重困難，聽從潛意識的召喚？這些人和大多數(shù)人有何不同？對此，我無法給出確定的結論，因為這些人和普通人相比，好像并無不同。他們既可能來自生活富裕、教育良好的家庭，也可能成長在貧窮而迷信的環(huán)境之下；他們可能自幼得到父母的關愛，也可能生而不幸，絲毫不曾感受過被人關懷的滋味；他們可能產(chǎn)生過心理不適的小問題，也可能因患有嚴重的心理疾病，接受過長期的心理治療；他們可能是老人，也可能是年輕人；他們可能聽從潛意識的召喚，不假思索地履行使命，也可能與潛意識多次較量，才漸漸做出讓步，走向飯依。我雖然有多年的心理治療經(jīng)驗，可是，對于應當選擇什么樣的病人，至今仍沒有多少把握。說實話，在心理治療初期，我的確無法預測出哪些病人對于治療不可能有任何反應，而哪些病人真正適合接受治療，而且可能迅速恢復心靈的成長，甚至達到很高的境界?？偠灾?，潛意識深不可測。耶穌曾對門徒尼戈蒂姆斯說：“你聽見風的聲音，卻不知它從哪里來，又要往哪里去。對于上帝也是如此，我們不知道他最終把天堂的使命賦予何人?！蔽蚁胍d對于上帝的看法類似于我們對潛意識的看法。歸根到底，我們只能承認：潛意識，有著無比神奇的屬性。

本章有關潛意識的論述，旨在幫助走上心智成熟之路的人去贏得人生的好運，去學習 和掌握發(fā)現(xiàn)神奇事物的本領。不期而遇的好運和收獲不是天賦的才能，而是后天習 得的本領。擁有這樣的本領，我們就可以理解意識領域之外的潛意識，并妥善地加以運用。擁有這樣的本領，就可以確保我們在前進的過程中，始終有一雙看不見的手，有一種深不可測的智慧，指引著我們走向新生。這一雙手，這一種智慧，總是目光犀利、判斷準確，遠遠勝于我們的意識思維。有了它們的指引，我們的人生旅途才會暢通無阻。

釋迦牟尼、耶穌、老子，以及其他古代圣賢，都以不同方式闡述過類似觀點。我在我的行醫(yī)生涯中，發(fā)現(xiàn)人生的現(xiàn)實與先人的教誨完全一致，由此促使我飽含激情，撰寫了這本<少有人走的路》。如果你想對上述觀念有更深人的了解，就不妨去重讀那些古老的經(jīng)典，汲取更為深刻的人生見解。不過，我要提醒你的是：你不要期待從中獲得更多的細節(jié)。也許出于被動、依賴、恐懼和懶惰的心理，你希望看清前方每一寸路面，確保旅途的每一步都是安全的，你的每一步都具有價值，可是很遺憾，這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愿望。心智的成熟之旅艱苦卓絕，無論是思考還是行動，你都離不開勇敢、進取和獨立的精神。即便有先知的告誡，你仍需獨自前行。沒有任何一位心靈導師能夠牽著你的手前進，也沒有任何既定的宗教儀式能讓你一賦而就。任何訓誡，都不能免除心靈旅行者必經(jīng)的痛苦。你只能自行選擇人生道路，忍受生活的艱辛與磨難，最終才能達到人生新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