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小寶當(dāng)晚睡到半夜，忽聽得窗上有聲輕敲，迷迷糊糊的坐起身來，只聽窗外有人低聲道：“韋恩公，是我。”他一凝神，辨明是吳立身的聲音，忙走近窗邊，低聲道：“是吳二叔么？”吳立身道：“不敢，是我。”韋小寶輕輕打開窗子，吳立身躍入房內(nèi)，抱住了他，甚是歡喜，低聲道：“恩公，我日日思念你，想不到能在這里相會?！鞭D(zhuǎn)身關(guān)上窗子，拉韋小寶并肩坐在炕上，說道：“在河間府大會里，我向貴會的朋友打聽你的消息，他們卻不肯說?！表f小寶笑道：“他們倒不是見外，有意不肯說。實在我來參加‘殺龜大會’，是喬裝改扮了的，會中兄弟也都不知?！眳橇⑸磉@才釋然，道：“原來如此。今日撞到韃子官兵，又蒙恩公解圍，否則的話，只怕我們小公爺要遭測。小公爺要我多多拜上恩公，實是深感大德?！?br/>
韋小寶道：“大家是好朋友，何必客氣。吳二叔，你這么恩公長、恩公短的，聽來著實別扭，倘若你當(dāng)我是朋友，這稱呼今后還是免了?！?br/>
吳立身道：“好，我不叫你恩公，你也別叫我二叔。咱倆今后兄弟稱呼。我大著幾歲，就叫你一聲兄弟罷?！表f小寶笑道：“妙極，你那個劉一舟師倒，豈不是要叫我?guī)熓辶?？”吳立身微覺尷尬，說道：“這家伙沒出息，咱們別理他。兄弟，你要上哪里去？”
韋小寶道：“這事說來話長。二哥，做兄弟的已對了一頭親事?！?br/>
吳立身道：“恭喜，恭喜，卻不知是誰家姑娘？”隨即想到：“莫非就是方怡？他找到了方姑娘和小郡主了？”滿臉都是喜色。
韋小寶道：“我這老婆姓，不過有一件事，好生慚愧?！眳橇⑸韱柕溃骸霸趺矗俊表f小寶道：“我這老婆卻另有個相好，姓鄭，這小子人品極不規(guī)矩。想勾搭我的老婆，倒還是小事，他卻向韃子官兵告密。今日那些官兵來跟小公爺為難，就是他出的主意?！?br/>
吳立身大怒，道：“這小子活的不耐煩了，卻不知為了什么？”
韋小寶道：“你道這小子是誰？他便是臺灣延平郡王的第二兒子。他說延平郡王統(tǒng)領(lǐng)大軍，你們沐王府卻已敗落，無權(quán)無勢，什么何足道哉？”吳立身怒道：“我們沐王爺 是大明開國功臣，世鎮(zhèn)云南，怎是臺灣鄭家新進之可比？”韋小寶道：“可不是嗎？這小可說道：是誰殺了吳三桂，在天下英雄之前大大露臉；你們在云南是地頭蛇，要殺吳三桂，比他們臺灣鄭家要方便百倍。他來跟我商量，說要把沐家的人先除去了。我說我們天地會跟沐王府早有賭賽，瞧誰先干掉吳三桂。英雄好漢，贏要贏的光彩，輸要輸?shù)闷?，哪有暗中算計對方之理？這小子不服氣，便另生詭計。幸虧韃子官兵不認(rèn)得小公爺，我騙他們說認(rèn)錯我了，你們才得脫身。”吳立身連叫：“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媽的，這小子不是人。”
韋小寶道：“二哥，這小子非教訓(xùn)他一頓不可。瞧在延平郡王的面上，我們也不能殺了他。最好你去打他一頓，兄弟便挺身而出來相勸，跟你動手。你故意讓我向招，假裝敗退，不知肯不肯？”吳立身道：“兄弟是為我們出氣，哪有不肯之理？如此最好，也免得跟臺灣鄭家破面，多惹糾紛?！表f小寶道：“那個頭臉有傷，跟兄弟在一起的小子，便是他了?！眳橇⑸淼溃骸笆恰Ｋ嵓矣衷趺戳?？沐王府今天雖然落難，卻也不是好欺侮的?！?br/>
韋小寶道：“可不是嗎？”隨即問起那天在莊家大屋“見鬼”之事。他日間雖見到徐天川，但當(dāng)時不便問，一直記掛著這件事。
吳立身臉有慚色，不住搖頭，說道：“兄弟，你今日叫我一聲二哥，我這做哥哥的實在好生慚愧。那日我們被那批裝神弄鬼的家伙使邪法制住了，豈知這批家伙給人引出屋致去，拿了起來。幾個女子剛過來放了我們，卻又有一批鬼家伙攻進屋來，把章老三他們救了出去?！表f小寶點點頭，心道：“那是神龍教的，莊三少奶她們抵?jǐn)巢蛔??！?br/>
吳立身搖頭道：“那時我和徐老爺子穴道剛解開，手腳還不大靈便，黑暗之中胡 里胡 涂的亂斗一場，大伙兒都失散了。到第二天早上才聚在一起，可是兄弟你、小郡主、方姑娘三個，卻說什么也找不到，我們又去那間鬼屋找尋。屋里只有一個老太婆，也不知是真聾不是假聾，纏了半天，問不出半點所以然來。徐老爺子和我都不死心，明探暗訪直搞了大半個月，唉，半點頭緒也沒有。好兄弟，今天見到你，真是開心。小郡主和方姑娘去了哪里？你可有點訊息嗎？我們小公爺記掛著妹子，老是不開心?！表f小寶含糊以應(yīng)：“我也挺記掛著她兩個。方姑娘聰明伶俐，小郡主卻是個老實頭，早些跟他哥哥見面就好啦?！毙南耄骸霸瓉砟銈儧]給神龍教捉去，沒給逼十服了毒藥來做奸細(xì)，那好得很?！彼獏橇⑸砩灾彼?，不會說謊，倘若這番話是劉一舟說的，就未必可信。吳立身道：“兄弟，你好好保重，做哥哥的去了。”說著站起，頗為依依不舍，拉著他手，又道：“兄弟，天下好姑娘有的是，你那夫人倘若對你不住，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表f小寶長嘆一聲，黯然無語。這聲嘆息倒是貨真價實。吳立身推開窗子，跳了出去。
次日韋小寶隨著九難和阿珂出城向北，鄭克爽帶了伴當(dāng)，仍是同行。九難問他：“鄭公子，你要去哪里？”鄭克爽道：“我要回臺灣，送師太一程，這就分手了?！毙谐龆嗬?，忽聽得馬蹄聲急，一行人從后趕了上來。奔到近處，只見來人是一群鄉(xiāng)農(nóng)，手中拿了鋤頭，鐵扒之屬，當(dāng)先一人叫道：“是這小子，就是他了?！表f小寶一看，這人正是吳立身。一伙人繞過大車，攔在當(dāng)路。吳立身指著鄭克爽罵道：“賊小子，昨晚你在張家莊干了好事！貓兒偷了食，就想溜之大吉嗎？”鄭克爽怒道：“什么張家莊、李家莊？你有沒生眼睛，胡說八道?！眳橇⑸斫械溃骸昂冒?，李家莊的姑娘原來也給你騙的，你自己認(rèn)招了。他媽的，賊小子！一晚上接連誘騙了兩個閨女，當(dāng)真大膽無恥?！编嵏楫?dāng)齊聲喝道：“這位是我們公子爺，莫認(rèn)錯了人，胡 言亂語。”
吳立身拉過一個鄉(xiāng)下姑娘，指著鄭克爽道：“是不是他？你認(rèn)清楚些?！表f小寶見這鄉(xiāng)下姑娘濃眉大眼，顴骨高聳，牙齒凸出，身上倒穿得花花綠綠，頭上包皮著塊花布，料想是吳立身花錢錢去雇來的，心下暗暗好笑。鄉(xiāng)下姑娘粗聲粗氣的道：“是他，是他，一點兒不錯。他昨天晚上到我屋子昊，一把抱住了我，嗚嗚，這……?？沙笏廊肆?，啊唷，嗚嗚，啊，媽啊……”說著號啕大哭。另一個鄉(xiāng)農(nóng)大聲喝道：“你欺侮我妹子，叫老子做你的便宜大舅子。他媽的，老子跟你拚命?！闭菂橇⑸淼牡茏影奖搿ｍf小寶細(xì)看沐王府人眾，有五六人曾會過，劉一舟不在其內(nèi)，料來吳立身曾先行挑過，并無跟自己心有嫌隙之人在內(nèi)，以免敗露了機關(guān)。阿珂見那鄉(xiāng)下姑娘如此丑陋，不信鄭克爽會跟他有何茍且之事，只是她力證其事，這些鄉(xiāng)下人又跟他冤無仇，想來也不會故意誣賴，不由得將信將疑。韋小寶皺眉道：“鄭公子也未免太風(fēng)流 了，去妓院中玩耍那也罷了，怎地去……去……去……唉，這鄉(xiāng)下姑娘這樣難看，師姊，我想他們一定認(rèn)錯了人?！卑㈢娴溃骸皩?，準(zhǔn)是認(rèn)錯了。”吳立身對那鄉(xiāng)姑道：“快說，快說，怕什么丑？他……小賊給了你什么東西？”
那鄉(xiāng)姑從懷里取出一只一百兩的大銀元寶，說道：“他給我這個，叫我聽他的話。他說他是從臺灣來的，他爹爹是什么王爺 ，家里有金山銀山，還有……還有……”阿珂“啊”的一聲尖叫，心想這鄉(xiāng)下姑娘無知無識，怎會捏造，自然是鄭克爽真的說過了，不由得心下一陣氣苦。鄭府眾伴當(dāng)也都信以為真，均想憑這鄉(xiāng)下姑娘，身邊不會有這大元寶，紛紛喝道：“讓開，讓開！你拿了元寶還吵些什么？別攔了大爺們的道路?！卑奖虢械溃骸安怀?，我妹子給你****了，叫她以后如何嫁人，你非娶好不可。你快快跟我回去，和她拜堂成親，帶她回臺灣，拜見你爹娘。我妹子是好人家的女兒，不是低三下四的賤人，難道是要了你銀子賣身嗎？他說這一百兩銀子是干什么的？”最后這句話是對著對著那鄉(xiāng)姑而問。那鄉(xiāng)姑道：“他說……他說這是什么聘禮，又說要叫人做媒，娶我做老婆，帶我回王府做什么一品夫人?！卑奖氲溃骸斑@就是了。妹夫啊，你不跟我妹子成親，想這樣一走了之，可沒那么容易，快跟你大舅子回去?！编嵖怂瓨O，心想這次來到不原，盡遇到不順?biāo)熘?，連這些鄉(xiāng)下人也莫名其妙的找上我來，提起馬鞭，拍的一聲，便向敖彪頭上擊落。敖彪大叫：“啊喲！”雙手抱頭，倒撞下馬，蜷縮成一團 ，抽搐了幾下，便不動了。眾鄉(xiāng)人大叫：“打死人啦，打死人啦！”那鄉(xiāng)姑跳下馬來，抱住敖彪身子，放聲大哭，哭聲既粗且啞，直似殺豬。
鄭克爽一驚，眼下身在異處，自己又是清廷欲得之而甘心的人物，鬧出人命案子，那可大大的不便，當(dāng)即喝道：“大伙兒沖！”一提馬韁，便欲縱馬奔逃。突然一個鄉(xiāng)下人縱身而起，從半空中向他撲將下來。鄭克爽左手反手一拳，向他胸膛打去。那人抓住他的手腕一扭，喀的一聲，手肘脫臼。那人落在他身后馬鞍上，右手伸到他脅下，扳住了他頭頸，正是擒拿手法中一招“斜批逆鱗”，那人手法干凈利落，嘴里大呼大叫：“阿三，阿狗，快來幫忙，我……我……我給他打得好痛，啊唷喂，這小子打死我啦！打死我啦！”鄭克爽全身酸麻，已然動彈不得。鄭府眾伴當(dāng)拔刀兵刃，搶攻上來。沐王府這次出來為數(shù)雖然不多，卻個個身手不弱，舉起鋤頭鐵扒，一陣亂打，將本已受傷的眾伴當(dāng)趕開。那鄉(xiāng)下人抱住鄭克爽，滾下馬來，大叫大嚷：“阿花哪，快來捉住你老公，別讓他逃走了?！蹦青l(xiāng)下姑娘叫道：“他逃不了?！笨v身而上，將鄭克爽牢牢抱住。韋小寶這時才看出來，這鄉(xiāng)下姑娘原來是男扮女裝，無怪如此丑陋不堪，那自然是沐王府中的人物，“她”一把抱住鄭克爽，使的也是擒拿手法。阿珂急叫：“師父，師父，他們捉住鄭公子啦，那怎么辦？”
九難搖頭道：“這鄭公子行止不端，受此教訓(xùn)，于他也非無益。這些鄉(xiāng)下人也不會傷他性命?！彼稍诖筌囍徐o養(yǎng)，只聽到車外嘈鬧，卻沒見沐王府眾人動手的情形，否則以她的眼光，見到這些人的身手，自己便看破了。阿珂道：“這批鄉(xiāng)下人好像是會武功的。”韋小寶道：“武功是沒有，蠻力倒著實不小?！卑奖霃牡叵屡懒似饋?，叫道：“他媽的，險些打死了你老子。”一名鄉(xiāng)下人笑道：“是大舅子，怎么會是老子？”敖彪道：“好，抓住這小子，大舅子既沒有死，也不用他抵命了。我的阿花妹子終身的托，抓他去拜堂成親罷?！北娻l(xiāng)人歡呼大叫：“喝喜酒去，喝喜酒去！”將鄭府伴當(dāng)?shù)鸟R匹一齊牽了，擁著鄭克爽，上馬向來路而去。鄭府伴當(dāng)大叫急追，眼見一伙人絕塵而去，徒步卻哪里追趕得上？
韋小寶笑道：“鄭公子在這里招親，那妙得很哪，原來這里的地名叫做高老莊?！卑㈢骟@怒交 集，早就沒了主意，順口問道：“這里叫高老莊？”韋小寶道：“是啊。西游記中，不是有一回 叫‘豬八戒高老莊招親’么？”阿珂怒道：“你才是豬八戒！”倚在路旁一株樹上，哭了起來。韋小寶道：“師姊，鄭公子娶媳婦，那是做喜事哪，怎么你反而哭了？”阿珂又想罵他，轉(zhuǎn)念一想，這小鬼頭神通廣大，只有求他相助，才能救得鄭公子回來，哭道：“師弟，你怎生想個法子，去救了他脫險?！表f小寶睜大眼睛，裝作十分驚異，道：“你說救他脫險？他又沒打死人，不會要他抵命的。”阿珂道：“你沒聽見？那些人要逼十他跟那鄉(xiāng)下姑娘拜堂成親。”韋小寶笑道：“拜堂成親，那好得很啊。”壓低了嗓了，悄聲道：“我就是想跟你拜堂成親，只可惜你不肯?！卑㈢姘琢怂谎郏溃骸叭思叶技彼懒?，你還在說這些無聊話，瞧我以后睬不睬你？”韋小寶道：“師父說道，鄭公子品行不好，讓他吃些苦頭，大有益處。何況拜堂成親又不是吃苦頭，鄭公子多半還開心得很呢。否則的話，昨天晚上他又怎會去找姑娘，跟她瞎七搭八，不三不四?！卑㈢嬗易阍诘叵乱活D，怒道：“你才瞎七搭八，不三不四?！边@一日阿珂一路上故意找事耽擱，打尖之時，在騾子手蹄上砍了一刀，騾子就此一跛一拐，行得極慢，只走了十多里路，便在一個市鎮(zhèn)上歇了。
韋小寶知她夜里定會趕去救鄭克爽，吃過晚飯，等客店中眾人入睡，便走到馬廄之中，在草堆上睡倒。果然不到初更時分，便聽得腳步之聲 細(xì)碎，一個黑影走到馬廝來牽馬。韋小寶低聲叫道：“有人偷馬！”那人正是阿珂，一驚之下，轉(zhuǎn)向欲逃，隨即辨明是韋小寶的聲音，問道：“小寶，是你嗎？”韋小寶笑道：“自然是我?！卑㈢娴溃骸澳阍谶@時干什么？”韋小寶道：“山人神機妙算，料到有人今夜要做偷馬賊，因此守在這里拿賊。”阿珂啐了一口，央求道：“小寶，你陪我一起去……去救他回來。”韋小寶聽得她軟語相求，不由得骨頭都酥了，笑道：“倘若救出了他，有什么獎賞？”阿珂道：“你要什么都……”本來想說你要什么都依你，立即想到：“這小鬼頭是要我嫁他，那如何依得。”一句沒說完，便改口道：“你……你總是想法子來欺侮我，從嚴(yán)不肯真心幫我?！闭f到這里，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她哭泣倒不是假，只不過心中想到的，卻是鄭克爽的輕薄無行，以及他陷身險境，不知拜了堂，成了親沒有。韋小寶給她這么一哭，心腸登時軟了，嘆道：“好啦，好啦！我陪你去便是?！卑㈢娲笙玻槌橐牡溃骸爸x……謝謝你?！表f小寶道：“謝是不用謝，就是不知高老莊在哪里?！卑㈢嬉徽?，隨即明白，他說“高老莊”，還是繞著彎在罵鄭克爽，低聲道：“咱們一路尋過去就是了。”
兩人悄悄開了客店后門，牽馬出店，并騎而行，從來路馳回。韋小寶道：“鄭公子到底有什么好，你這樣喜歡他？”阿珂道：“誰說喜歡他了？不過……不過大家相識一場，他遭到危難，自然要去相救?！表f小寶道：“倘若有人捉了我去拜堂成親，你救我不救？”阿珂噗哧一笑，道：“你好美嗎，誰會捉你去拜堂成親了？”韋小寶嘆道：“你瞧我不順眼，說不定有哪一個姑娘，瞧著我挺俊、挺帥呢？”阿珂笑道：“那可謝天謝地了，省得你老是陰魂不散的纏著我?！表f小寶道：“好，你這樣沒良心。倘若有人捉你去拜堂成親，我可也不救你?！卑㈢嫖⑽⒁惑@，心想若真遇到這等事，那是非要他相救不可，幽幽的道：“你一定會來救我的。”韋小寶道：“為什么？”阿珂道：“人家欺侮我，你決不會袖手旁觀，誰都你是我?guī)煹苣?？”這句話韋小寶聽在耳里，心中甜甜的甚是受用。
說話之間，已馳近日間和沐王府群雄相遇之處，只見路邊十余人坐在地上，手中提著燈籠，睛百鄭府的伴當(dāng)。阿珂勒馬即問：“鄭公子呢？”眾伴當(dāng)站了起來，一人哭喪鄭臉說道：“在那邊祠堂里。”說著西北角一指。阿珂問道：“祠堂，干什么？”那伴當(dāng)?shù)溃骸斑@些鄉(xiāng)下人請了公子去，硬要他拜堂成親，公子不肯，他們就拳打足踢，兇狠得緊?！卑㈢媾溃骸澳銈儭摺銈兌际歉呤?，怎地連幾個鄉(xiāng)下人也打不過？”眾伴當(dāng)甚是慚愧，都低下頭來。一人道：“這些鄉(xiāng)下人都是有武功的。”阿珂怒道：“人愛有武功，你們就連主子也不顧了？我們要去救人，你們帶路?！币幻昀习楫?dāng)?shù)溃骸澳切┼l(xiāng)下人說，我們?nèi)缭偃チ_索，要把我們一個個都宰了。”阿珂道：“宰就宰了，怕什么？郡王要你們保護公子，卻這待貪生怕死！”那伴當(dāng)?shù)溃骸笆?，是。最好……最好請姑娘別騎馬，以防他們驚覺?！卑㈢婧吡艘宦?，和韋小寶一齊跳下馬來，將馬系在路邊樹上。眾伴當(dāng)當(dāng)下燈籠，帶劣鄴人向西北走去。行出里許，穿過一座樹林，一片墳地，來到七八間大屋外，屋中傳來鑼鼓喧鬧之聲 。阿珂心中焦急：“他真的在拜堂了？”一拉韋小寶衣袖，快步奔去，繞到屋側(cè)，見一扇門開著一半，望進去黑沉沉的無人。兩人閃將過去，循著鑼鼓聲來到大廳，蹲下身來，從窗縫中向內(nèi)張去。一見廳中情景，阿珂登時大急，韋小寶卻開心之極。
只見鄭克爽頭上插了尖憮紅花，和一個頭披紅巾的女子相對而立。廳上明晃晃的點了許多蠟燭，幾名鄉(xiāng)下人敲鑼打鼓，不住起哄。吳立身叫道：“再拜，再拜！”鄭克爽道：“天地也拜過了，還拜什么？”阿珂一聽，氣得險些暈去。吳立身搖頭道：“咱們這里的規(guī)矩，新郎要新娘拜一百次。你只拜三十次，還得拜七十次?！?br/>
敖彪提起腳來，在鄭克爽屁十股上踢了一腳，鄭克爽站立不定，跪了下去。敖彪按住他頭，喝道：“你今日做新郎，再磕幾個，又打什么緊？”韋小寶知道他們在拖延時間，等候自己到來，這種好戲生平難得幾回見，不妨多瞧一會兒，倒也不忙進去救人。阿珂卻已忍不住，砰的一聲，踢開長窗，手持單刀跳了進去，喝道：“快放開他！否則姑娘一個個的把你們殺了！”
吳立身笑道：“姑娘，你是來喝喜酒的嗎？怎么動刀動槍？”阿珂踏上一步，揮刀向敖彪砍去，她憤急之下，出刀勢道甚是凌厲。敖彪急忙躍出，提起身后長凳抵?jǐn)?。阿珂雖無內(nèi)力，武功招數(shù)卻頗精奇，敖彪的長凳不趁手，竟被她逼十著連連倒退。吳立身笑道：“嘿，倒還了得?！鄙焓纸恿诉^來，他武功比之敖彪可高得多了，單憑一對肉掌，在她刀刃之間穿來插去。鄭克爽躍起身來，待要相助，背心被人砰砰兩掌，打倒在地。阿珂拆得七八招，眼見抵?jǐn)巢蛔?，叫道：“師弟，師弟，快來?！眳s聽得韋小寶在窗外大叫：“好厲害，老子跟你們拚了?！庇致牭么吧先蜃闾?，顯然是韋小寶正在與人惡斗。
吳立身聽得韋小寶到來，忙使個眼色，喝道：“什么人！”他兩名弟子搶了上來，使開兵刃，接過了阿珂的柳葉刀。吳立身縱到廳外，但見韋小寶獨自一人，正在將長窗踢得砰砰作聲，哪里有人和他動手？吳立身險些笑了出來，叫道：“大家快??！你這小孩子在這里干什么？”韋小寶叫道：“我?guī)熸⒔形襾砭热?，你們快快放人！啊喲，不好，你這鄉(xiāng)下佬武功了得?！弊炖锎蠛粜〗?，向門外奔去。吳立身笑追了出來。來到祠堂之外，韋小寶停步笑道：“二哥，多謝你了，這件事辦得十分有趣?！眳橇⑸硇Φ溃骸澳枪媚锞褪切值艿男纳先藛?？果然武功既好，人品也……也是……嘿嘿，不錯，：他生性粗豪，阿珂容貌極美，并不以為有什么了不起，但對她招數(shù)精妙，倒頗佩服。
韋小寶嘆了口氣，道：“可惜她一心一意只想嫁給那臭小子，不肯嫁給我。你們逼十得那臭小子跟鄉(xiāng)下姑娘拜堂成親，如能逼十得她跟我……”靈機一動，說道：“二哥，請你幫忙幫到底。我假裝給你擒住，你再去擒那姑娘，逼十迫我拜堂成親，你瞧好是不是？”吳立身哈哈大笑，不由得搖了搖頭，忙道：“很好，很好，兄弟，你別介意，我搖頭是習(xí)慣成自然，不過……不過……”說到這里，頗為躊躇。韋小寶問道：“不過怎樣？”吳立身道：“咱們是俠義道，開開玩笑是可以的，兄弟你別多心，做哥哥的說話老實，那貪花好色的婬戒，卻萬萬犯不得。”韋小寶道：“這個自然。她是我?guī)熸ⅲ野萏贸捎H之后，就是我自媒正娶的妻子。二哥，你是媒人，拜天地就是正娶，是不是？又不是采花 嫖堂子，有什么貪花好色？”吳立身道：“是，是。兄弟你答應(yīng)我，對這位姑娘，可不能做什么不合俠義道的……的壞事?！表f小寶道：“你放心一百二十個心。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馬難追?！?br/>
吳立身大喜，笑道：“我原知你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挠⑿酆脻h。這姑娘嫁了給你，那真是她的造化?！表f小寶微笑道：“你是媒人，這杯喜酒，總是要請你喝的?！眳橇⑸硇Φ溃骸懊顦O！兄弟，我可要動手了。”韋小寶雙手反到背后，笑道：“不用客氣?！眳橇⑸碜笫肿プ×怂p手腕，大聲道：“瞧你還逃到哪里去！”將他推進大廳之中。只見阿珂手中單刀已被擊落，三件兵刃指住她前心背后。敖彪等雖將她制住，但知她是韋小寶的心上人，不敢有絲毫無禮。吳立身解下腰帶，將韋小寶雙手反綁了，推他坐在椅中，又過去將阿珂也綁住了。韋小寶不住口的大罵。吳立身喝道：“小鬼，再罵一句，我挖了你的眼珠子?！表f小寶道：“我偏偏要罵，臭賊！”阿珂低聲道：“師弟，別罵了，免得吃眼前虧?！表f小寶這才住嘴。吳立身道：“這姑娘倒也明白道理，人品還不錯，很好，很好。我有個兄弟，還沒娶妻，今天就娶了她做我的弟婦罷?！卑㈢娲篌@，忙道：“不成，不成！”吳立身怒道：“為什么不成？大姑娘家，總是要嫁人的。我這兄弟是個英雄豪杰，又不會辱沒了你。為什么不肯？當(dāng)真不識抬舉！奏樂。”敖彪等拿起鑼鼓打了起來，咚咚當(dāng)當(dāng)，甚是熱鬧。
阿珂生平所受的驚嚇，莫無過于此刻，心想這鄉(xiāng)下人如此粗陋骯臟，他弟弟也決計好不了，倘若失身 子這等鄉(xiāng)間鄙夫，就算即刻自盡，也已來不及了。她牙齒緊緊咬著嘴唇，嚇得話也說不出來了。吳立身笑道：“很好，你答應(yīng)了?！庇沂忠粨]，眾人停了敲擊鑼鼓。阿珂叫道：“沒有，我不答應(yīng)。你們快殺了我！”吳立身道：“好，我這就殺了你，連你師弟也一起殺了?！闭f著從敖彪手中接過鋼刀，高高舉起。阿珂哭道：“你快殺，不殺的不是好漢。你快殺我?guī)煹埽取葰⑺昧?。”吳立身向韋小寶瞧了一眼，心道：“這姑娘對你如此無情無義，你又何必娶她？”韋小寶心中也在怒罵：“臭小娘，為什么先殺我？”吳立身怒道：“我偏偏不殺你師弟。阿狗，把這臭小子拖出去吹了！”說著向鄭克爽一指。敖彪應(yīng)道：“是?！北闳ダ嵖怂?。阿珂驚呼：“不，不要害他……他是殺不得的。他爹爹……他爹爹……”
吳立身道：“也罷！那么你做不做我弟媳？”阿珂哭道：“不，不，你……你殺死我好了?！眳橇⑸頀佅落摰?，提起一條馬鞭，喝道：“我不殺你，先抽你一百鞭子?！毙闹信瓪獠l(fā)，一進難以遏止，舉起鞭子向空中吧的一聲，虛擊一鞭，便要往她身上抽去。韋小寶叫道：“且慢！”吳立身馬鞭停在半空不即擊下，問道：“怎么？”韋小寶道：“咱們英雄好漢，講究義氣。我跟師姊猶如同胞手足，這一百鞭子，你打我好了?！卑㈢嬉妳橇⑸砗莅园缘嘏e起鞭子，早嚇得慌了，聽韋小寶這么說，心中一喜，道：“師弟，你真是好人?！?br/>
韋小寶向吳立身道：“喂，老兄，什么事情都由我一力擔(dān)當(dāng)。這叫做大丈夫不怕危難，挺身而出。你可不逼十她嫁你兄弟，你如有什么姊妹嫁不出去的，由我來跟她拜堂成親好了。這鄭公子已娶了一個，我再娶一個，連銷兩個，總差不多了罷？就算還有，一起都嫁給我，老子破銅爛鐵，一古腦兒都收了……”他說到這里，吳立身等無不哈哈大笑。阿珂忍不住也覺好笑，但只笑得一下，想起自身遭受如此委屈，又流下淚來。吳立身笑道：“你這小孩做人漂亮，倒是條漢子。我本想就放了你們，只是給你幾句話就嚇倒了，老子太也膿包皮。拜堂成親之事是一定要辦的，到底是你拜堂，還是她？”阿珂急于脫身，忙道：“是他，是他！”吳立身瞪肯凝視著她，大聲道：“你說要他拜堂成親？”阿珂微感慚愧，低頭道：“是。”吳立身道：“好！”指著韋小寶大聲道：“今日非要你跟人拜堂成親不可。”韋小寶望著阿珂道：“我……我……”阿珂低聲道：“師弟，你今日救我脫卻大難，我永不忘記，你就答應(yīng)了罷！”韋小寶愁眉苦臉，說道：“你要我拜堂成親？唉，你知道，這件事十分為難?！卑㈢娴吐暤溃骸拔抑?，你今日如不幫我這個大忙，我只好一頭撞死了。我……無可奈何，只好求你。他們……他們惡得狠。”
韋小寶大聲道：“師姊，今日是你開口求我，我韋小寶只好勉為其難，答應(yīng)了你。是你求我拜堂成親，可不是我自己愿意的，是不是？”阿珂道：“是，是我求你的。你是英雄好漢，大丈夫挺身而出，濟人之急，又……又最聽我話的?！表f小寶長嘆一聲，道：“師姊，我對你一番心意，你現(xiàn)在總明白了。不論你叫我做什么事，我都一一答應(yīng)，不會皺一皺眉頭。你既要我拜堂成親，我自然答應(yīng)。”阿珂道：“你知道你待我很好，以后……以后我也會待你好的?！眳橇⑸淼溃骸熬褪沁@么辦。小兄弟，我沒妹子嫁給你，女兒還只三歲。也不成。喂，你們哪一個有姊妹的，快去叫來，跟這位小英雄拜堂成親?！卑奖胄Φ溃骸拔覜]有。”另一人道：“這位小英雄義薄云天，倘若我跟他結(jié)了親家，倒是大大的運氣，只可惜我有兄弟，沒有姊妹?！庇忠蝗说溃骸拔益㈡⒃缇图奕肆?，已生了八個小孩子。小英雄，你倘若等得，我待姊夫死了，我叫我姊姊改嫁給你。”吳立身道：“等不得。哪一個有現(xiàn)成的？”眾人都搖頭道：“沒有。個個顯得錯過良機，可惜之至?！表f小寶喜道：“各們朋友，不是我不肯，只不過你們沒有姊妹，那就放了我們罷?！眳橇⑸頁u頭道：“不可。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今日非拜堂不可，否則的話，沖撞了太歲，一個個都要死于非命，這玩笑也開得的？好你就和她拜堂成親。”說著向阿珂一指。阿珂和韋小寶同聲叫道：“不，不好！”
吳立身怒道：“有什么不好？小姑娘，你愿意跟我兄弟拜堂呢，還是跟我位小英雄拜堂？你自己挑一個好了?！卑㈢婷浖t了一張俏臉，搖頭道：“都不要！”吳立身怒道：“到這時候還要推三阻四。時辰到了，錯過了這好時辰，兇煞降臨，這里沒一個活得成。喂，阿三，阿狗，這兩個小家伙不肯拜堂成親，把他們兩個的鼻子都割了下來罷?！卑㈢嫠赖共慌拢氲揭畋亲樱强墒请y看之極，只驚得臉上全無血色。
韋小寶道：“別割我?guī)熸⒌谋亲?，割我的好了?！?br/>
吳立身道：“要割兩個鼻子祭神，你只有一個。喂，姓鄭的，割了你的鼻子代這姑娘的，好不好？”阿珂眼望鄭克爽，眼光中露出乞憐之意。鄭克爽轉(zhuǎn)開頭不敢望她，卻搖了搖頭。吳立身道：“這小子不肯，你師弟倒肯。嘿，你師弟待你好得多了。這種人不嫁，又去嫁誰？拜堂，奏樂！”鑼鼓聲中，敖彪過去取下假新娘的頭巾，罩在阿珂頭上，解開了她綁縛。阿珂出手便是一拳，拍的一聲，正中他胸口，幸好無甚內(nèi)力，雖然打中，卻不甚痛。敖彪橫過鋼刀架在她后頸。吳立身贊禮道：“新郎新娘拜天！”阿珂只覺后頸肌膚上一涼，微覺疼痛，無可奈何，只得和韋小寶并肩向外跪拜。吳立身又喝道：“新郎新娘拜地！”敖彪推轉(zhuǎn)她身子，向內(nèi)跪拜，在“夫妻交 拜”聲中，兩人對面的跪了下去，拜了幾拜。吳立身哈哈大笑，叫道：“新夫婦謝媒?！卑㈢媾瓨O，突然飛起一腳，踢中他小腹。這一腳著實不輕，吳立身“呵”的一聲大叫，退了幾步，不住咳嗽，笑道：“新娘子好兇，連媒人也踢！”
便在此時，忽聽祠堂連聲唿哨，東南西北都有腳步聲，少說也有四五十人。吳立身笑容立斂，低喝：“吹熄燭火?！膘籼弥辛r一團 漆黑。韋小寶搶到阿珂身邊，拉住她的手，低聲道：“外面來了敵人?！卑㈢嫔跏菤饪?，嗚咽道：“我……我跟你拜了天地?！表f小寶低聲道：“我這是求之不得，只不過拜天地拜得太馬虎了些。”阿珂怒道：“不算數(shù)的。你道是真的么？”韋小寶道：“那還有假？這叫做生米煮成熟飯，木已成狗。”阿珂嗚咽道：“什么木已成狗？木已成舟?！表f小寶道：“是，是，木已成舟。娘子學(xué)問好，以后多教教我相公?！卑㈢媛犓尤焕狭四樒?，稱起“娘子、相公”來，心中一急，哭了出來。
卻聽得祠堂外呼聲大震，數(shù)十人齊聲吶喊，若獸叨，若牛鳴，嘰哩咕嚕，渾不知叫些什么。阿珂心里害怕，不自禁向韋小寶靠去。韋小寶伸臂摟住她，低聲道：“別怕，好像是大批西藏喇嘛來攻。”阿珂道：“怎么辦？”韋小寶拉著她手臂，悄悄走到神龕之后。突然間火光耀眼，數(shù)十人擁進祠堂來，手中都執(zhí)著火把兵刃，韋小寶和阿珂一見之下，都是大吃一驚。這群人臉上涂得花花綠綠，頭上插了鳥羽，上身赤裸，腰間圍著獸皮，胸口臂上都繪了花紋，原來是一群生番。阿珂見這群蠻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個個面目猙獰，更加怕得厲害，縮在韋小寶懷里只是發(fā)抖。眾蠻子哇哇狂叫，當(dāng)先一人喝道：“漢人，不好，都?xì)⒘?！蠻子，好人，要殺人！咕花吐魯，阿巴斯里！”眾蠻子縱聲大叫，說的都是蠻話。吳立身是云南人，懂得夷語，但這些蠻子的話卻半句不懂，用夷語說道：“我們漢人是好人，大家不殺?！蹦切U子首領(lǐng)仍道：“漢人，不好，都?xì)⒘?。咕花吐魯，阿巴斯里?！北娦U子齊叫：“咕花咕魯，阿巴斯里?！迸e起大刀鋼叉殺來。眾人無奈，只得舉兵刃迎敵。數(shù)合一過，吳立身等個個大為驚異。原來眾蠻子武藝精熟，兵刃上招數(shù)中規(guī)中矩，一攻一守，俱合尺度，全非亂砍亂殺。再拆得數(shù)招，韋小寶和阿珂也看了出來。吳立身邊打邊叫：“大家小心，這些蠻子學(xué)了我們漢人的武功，不可輕忽。”為首蠻子叫道：“漢人殺法，蠻子都會，不怕漢人。咕花咕魯，阿巴斯里?！?br/>
蠻子人多，武功又甚了得。沐王府人眾個個以一敵三，或是以一敵四，頃刻間便迭遇兇險。吳立身揮刀和那首領(lǐng)狠斗，竟占不到絲毫便宜，越斗越驚，忽聽得“啊啊”兩聲叫，兩名弟子受傷倒地。又過片刻，敖彪腿上被獵叉戳中，一交 摔倒，三名蠻人撲上擒住。不多時之間，沐王府十余人全被打倒。鄭克爽早就遍體都是傷，稍一抵抗就被按倒。眾蠻子身上帶有牛筋，將眾人綁縛起來。那蠻子首領(lǐng)跳上跳下，大說蠻話。吳立身暗暗叫苦，待要脫身而逃，卻掛念韋小寶和眾弟子，當(dāng)下奮力狠斗，只盼能制服 這首領(lǐng)，逼十他們罷手放人。突然那首領(lǐng)迎頭揮刀砍下，吳立身舉刀擋路，當(dāng)?shù)囊宦?，手臂隱隱發(fā)麻，突覺背后一棍著地掃來，急忙躍起閃避。那首領(lǐng)單刀一翻，已架在他頸中，叫道：“漢人，輸了。蠻人，不輸了?！表f小寶心道：“這蠻子好笨了，不會說‘贏了’，只會說‘不輸了’！”吳立身搖頭長嘆，擲刀就縛。
眾蠻子舉起刀把到處搜尋。韋小寶眼見藏身不住，拉了阿珂向外便奔，叫道：“蠻子，好人，我們兩個，都是蠻子。咕花吐魯，阿巴斯里?！蹦鞘最I(lǐng)一伸手，抓住阿珂后領(lǐng)。另外三名蠻子撲將上來，抱住韋小寶。韋小寶只叫得半句“咕花……”便住了口。蠻子首領(lǐng)一見到他，忽然臉色有異，伸臂將他抱住，叫道：“希呼阿布，奇里溫 登。”抱住他了走出祠堂。韋小寶大驚，轉(zhuǎn)頭向阿珂叫道：“娘子，這蠻子要殺我，你可得給我守寡，不能改嫁這……”話未說完，已給抱出大門。那蠻子首領(lǐng)奔出十余丈外，將韋小寶放了下來，說道：“桂公公，怎么你在這里？”語調(diào)中顯得又是驚奇，又是歡喜。
韋小寶驚喜交 集，道：“你……你這蠻子識得我？”那人笑道：“小人是楊溢之，平西王府的楊溢之。桂公公認(rèn)不出罷。哈哈?！表f小寶哈哈大笑，正要說話，楊溢之拉住他手，說道：“咱們再走遠(yuǎn)些說話，別讓人聽見了?！眱扇擞肿叱隽硕嗾?，這才停住。楊溢之道：“在這里竟會遇到桂公公，真教人歡喜得緊?！表f小寶問道：“楊大哥怎么到了這里，又扮成了咕花吐魯，阿巴斯里？”楊溢之笑道：“有一大批家伙在河間府聚會，想要不利于我們王爺 ，王爺 得到了訊息，派小人來查探。”韋小寶暗暗心驚，腦中飛快的轉(zhuǎn)著主意，說道：“上次沐王府那批家伙入宮行刺，陷害平西王……”楊溢之忙道：“多承公公云天高義，向皇上奏明，洗刷了平西王的冤枉。我們王爺 感激不已，時常提起，只盼能向公公親口道謝?！表f小寶道：“道謝是不敢當(dāng)。蒙王爺 這樣瞧得起，我在皇上身邊，有什么事能幫王爺 一個小忙，那總是要辦的。這次皇上得知，有一群反賊要在河間府聚會，又想害平西王，我就自告奮勇，過來瞧瞧?！?br/>
楊溢之大喜，說道：“原來皇上已先得知，反賊們的奸計就不得逞了，那當(dāng)真好極了。小人奉王爺 之命，混進了那他媽的狗頭大會之中。聽到他們推舉各省盟主，想加害我王爺 。不瞞桂公公說，我們心中實是老大擔(dān)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反賊們倘若膽敢到云南來動手，不是小人夸口，來一千，捉一千，來一萬，殺一萬；怕的卻是他們像上次沐家眾狗賊那樣，胡 作非為，嫁禍于我們王爺 ，那可是無窮的后患。”
韋小寶一拍胸膛，昂然道：“請楊大哥去稟告王爺 ，一點不用擔(dān)心。我一回 到京里，就將那狗頭大會里的事，一五一十，十五二十，詳詳細(xì)細(xì)的奏知皇上。他們跟平西王作對，就是跟皇上作對。他們越是恨平西王，越顯得王爺 對皇上忠心耿耿?；噬弦幌矚g，別說平西王，連你楊大哥也是重重有賞，升官發(fā)財，不在話下?！?br/>
楊溢之喜道：“全仗桂公公大力周旋。小人自己倒不想升官發(fā)財。王爺 于先父有大恩，曾救了小人全家性命。先父臨死之時曾有遺命，吩咐小人誓死保護王爺 周全。公公，你到這里，是來探聽沐家狗賊的陰謀么？”
韋小寶一拍大腿，說道：“楊大哥，你不但武功了得，而且料事如神，佩服，佩服。我和師姊喬裝改扮，來探聽他們搗些什么鬼，卻給他們發(fā)覺了。我胡說八道一番，他們居然信以為真，反逼十我和師姊當(dāng)場拜堂成親，哈哈，這叫做因禍得福了?！?br/>
楊溢之心想：“你是太監(jiān)，成什么親？啊，是了，你和那小姑娘假裝是一對情侶，騙信了他們?！闭f道：“這搖頭獅子武功不錯，卻是有勇無謀?！表f小寶道：“你們假扮蠻子，為的是捉拿他們？”楊溢之道：“沐家跟我們王府仇深似海，上次吃了他們這大虧，一直還沒翻本。這次在狗頭大會之中又見了他們。小人心下盤算，倘若在直隸鬧出事來，皇上知道了，只怕要怪罪我們王爺 ，說平西王的人在京師附近不遵守王法，殺人生事?！?br/>
韋小寶大拇指一翹，贊道：“楊大哥這計策高明得緊，你們扮成蠻子生番，咕花吐魯，阿巴斯里，就算把沐家一伙人盡數(shù)殺了，旁人也只道是蠻子造反，誰也不會疑心到平西王身上?！睏钜缰Φ溃骸罢恰Ｖ徊贿^我們扮成這般希奇古怪的模樣，倒教公公見笑了?！表f小寶道：“什么見笑？我心里可羨慕得緊呢。我真想脫了衣服，臉上畫得花花綠綠，跟你們大叫大跳一番?！睏钜缰Φ溃骸肮桥d，咱們這就裝扮起來?！表f小寶嘆了口氣，說道：“這一次不行了，我老婆見我這等怪模樣，定要大發(fā)脾氣。”
楊溢之道：“公公當(dāng)真娶了夫人？不是給那些狗賊逼十著假裝的么？”這卻不易三言兩語就說得明白，韋小寶便改換話題，說道：“楊大哥，我跟你投緣的很，你如瞧得起，咱們兩個便結(jié)拜成了金蘭兄弟，不用公公，小人的，聽著可多別扭?！?br/>
楊溢之大喜，一來平西王正有求于他，今后許多大事，都要仗他在皇上面前維持；二來這小公公為人慷慨豪爽，很夠朋友，當(dāng)日在康親王府中，就對自己十分客氣，便道：“那是求之不得，就怕高攀不上?！表f小寶道：“什么高攀低攀，咱們比比高矮，是你高呢還是我高？”楊溢之哈哈大笑。兩人當(dāng)即跪了下來，撮土為香，拜了八拜，改口以兄弟相稱。楊溢之道：“兄弟，咱倆今后情同骨肉，非比尋常，只不過在別人之前，做哥哥的還是叫你公公，以免惹人疑心?！表f小寶道：“這個自然。大哥，沐家那些人，你要拿他們怎么樣？”楊溢之道：“我抓他們?nèi)ピ颇希酱?，拿到了陷害我們王?的口供之后，解到京里，好讓皇上明白平西王赤膽忠心，也顯得兄弟先前力保平西王，半分也沒保錯?！?br/>
韋小寶點頭道：“很好，很好！大哥，你想那搖頭老虎肯招么？”楊溢之道：“是搖頭獅子吳立身。這人在江湖上也頗有名望，聽說為人十分硬氣，他是不肯招的。我敬他是條漢子，也不會如何難為他?？墒瞧溆嗄切┤耍傆袔讉€熬不住刑，會招了出來?！表f小寶道：“不錯，計策不錯?！睏钜缰犓Z氣似在隨口敷衍，便道：“兄弟，我你已不是外人，你如以為不妥，還請直言相告?！表f小寶道：“不妥什么的倒是沒有，聽說沐家有個反賊叫沐劍改朝換代的，還有個硬背烏龍柳什么的人?！睏钜缰溃骸拌F背蒼龍柳大洪。他是沐劍聲的師父?！表f小寶道：“是了，大哥，你記性真好?；噬戏愿溃槊鬟@兩個人的蹤跡。你也捉住了他們么？”楊溢之道：“沐劍聲也到河間府去了，我們一路撮著下來，一到獻縣，卻給他溜了，不知躲到哪里?！表f小寶道：“這就有些為難了。我剛才胡說八道，已騙得那搖頭獅子變成了點頭獅子，說要帶我去見他們小公爺。我本想查明他們怎生陰謀陷害平西王，回去奏知皇上。大哥既有把握，可以將他們的陰謀拷打出來，那也一樣，倒不用兄弟冒險了。”
楊溢之尋思：“我拷打幾個無足輕重之人，他們未必知道真正內(nèi)情，就算知道，沐家那些狗賊骨頭很硬，也未必肯說。再說，由王爺 自己辯白，萬萬不如皇上親自派下來的人查明回奏，來得有力。倘若我們裝作不知，由桂兄弟去自行奏告皇上，那可好得太多了?！碑?dāng)即拉著韋小寶的手，說道：“兄弟，你的法子高明得多，一切聽你的。咱們怎生去放了沐家那些狗賊，教他們不起疑心？”韋小寶道：“那要你來想法子。”楊溢之沉吟片刻，道：“這樣罷。你逃進祠堂去，假意奮勇救你師姊，我追了進來，兩人亂七八糟大講蠻話。講了一陣，我給你說服了，恭敬行禮而去，那就不露半點痕跡?！表f小寶笑道：“妙極，我桂公公精通蠻話。那是有出戲文的，唐明皇手下有個他什么的有學(xué)問先生，喝醉了酒，一篇文章做了出來，只嚇得眾蠻子屁滾尿流。”楊溢之笑道：“這是李太白醉草嚇蠻書?！?br/>
韋小寶拍手道：“對，對！桂公公醒講嚇蠻話，一樣的了不起。大哥，咱們可須裝得似模似樣，你向我假意拳打足踢，我毫不受傷。啊，是了，我上身穿有護身寶衣背心，刀槍不入。你不妨向我砍上幾刀，只消不使內(nèi)力，不震傷五臟六腑，那就半點沒事?！睏钜缰溃骸靶值苡写藢氁拢翘昧?。”韋小寶吹牛：“皇上派我出來探查反賊的逆謀，怕給他們知覺殺了我，特地從身上脫下這件西洋紅毛國進貢來的寶衣，賜了給我。大哥，你不用怕傷了我，先砍上幾刀試試?！睏钜缰纬龅秮?，在他左肩輕輕一劃，果然刀鋒只劃破外衣，遇到內(nèi)衣 時便劃不進去，手上略略加勁，又在他左肩輕輕斬了一刀，仍是絲毫不損，贊道：“好寶衣，好寶衣！”韋小寶道：“大哥，里面有個姓鄭的小子，就是那個穿著華麗的繡花枕頭公子爺，這家伙老是向我?guī)熸⒐垂创畲?，兄弟見了生氣得很，最好你們捉了他去。”楊溢之道：“我將他一掌斃了便是?！表f小寶道：“殺不得，殺不得。這人是皇上要的，將來要著落在他身上，辦一件大事。請你捉了他去，好好看寶起來，不可難為他，也不要盤問他什么事。過得二三十年，我來向你要，你就差人送到北京來罷?！睏钜缰溃骸笆?，我給你辦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shù)摹！蓖蝗婚g提高聲音，大叫：“胡 魯希都，愛里巴拉！噱老噓老！”低聲笑道：“咱倆說了這會子話，只怕他們要疑心了?！表f小寶也尖聲大叫，說了一連串“蠻話”。楊溢之笑道：“兄弟的‘蠻話‘，比起做哥哥的來，可流利得多了?！表f小寶笑道：“這個自然，兄弟當(dāng)年流落番邦，番邦公主要想招我為附馬，那蠻話是說慣了的?！睏钜缰笮Αｍf小寶又道：“大哥，我有一件事好生為難，你得幫我想個法子?！?br/>
楊溢之一拍胸膛，慨然道：“兄弟有什么事，做哥哥的把這殺性命交 了給你也成，只要吩咐，無有不遵?！表f小寶嘆道：“多謝了，這件事說難不難，說易卻也是十分不易。”楊溢之道：“兄弟說出來，我?guī)湍阕聊プ聊?。倘若做哥哥的辦不了，我去求我們王爺 。幾萬兵馬，幾百萬兩銀子，也調(diào)動得出來?！表f小寶微微一笑，道：“千軍萬馬，金山銀山，只怕都是無用。那是我?guī)熸?，她給逼十著跟我拜堂成親，心中可老大不愿意。最好你有什么妙法，幫我生米煮成熟飯，弄他一個木已成舟?！睏钜缰滩蛔『眯?，心想：“原來如此，我還道什么大事，卻原來只不過要對付一個小姑娘。但你是太監(jiān)，怎能娶妻？是了，聽說明朝太監(jiān)常有娶幾個老婆的事，兄弟想是也要來搞這一套玩竟兒，過過干癮。”想到他自幼被凈了身，心下不禁難過，攜著韋小寶的手，說道：“兄弟，人生在世，不能事事順?biāo)?。古往今來大英雄、大豪杰，身有缺陷之人極多，那也不必在意。我們進去罷?！表f小寶道：“好！”口中大叫“蠻話”，拔足向祠堂內(nèi)奔了進去。楊溢之仗刀趕來，也是大呼“蠻話”，一進大廳，便將韋小寶一把抓住。兩人你一句“希里呼?！?，我一句“阿依巴拉”，說個不休，一面指指吳立身，又指著阿珂。
吳立身和阿珂又驚又喜，心下都存了指望，均想：“幸虧他懂得蠻子話，最好能說得眾蠻子收兵而去。”楊溢之提起刀來，對準(zhǔn)阿珂的頭頂，說道：“女人，不好，殺了?！表f小寶忙道：“老婆，我的，不殺！”楊溢之道：“老婆，你的，不殺？”韋小寶連連點頭，說道：“老婆，我的，不殺！”楊溢之大怒，喝道：“老婆，你的，不殺。殺你！”韋小寶道：“很好，老婆，我的，不殺。殺我！”
楊溢之呼的一刀，砍向韋小寶胸口。這一刀劈下去時刀風(fēng)呼呼，勁力極大，但刀鋒一碰到韋小寶身上，立即收勁，手腕一抖，那刀反彈了回來。他假裝大吃一驚，跳起身來，連砍三刀，在韋小寶衣襟上劃了三條條縫，大聲叫道：“你，菩薩，殺不死？”韋小寶點頭道：“我，菩薩，殺不死?！睏钜缰竽粗敢宦N，說道：“你，菩薩，不是的。大英雄，是的。”指指吳立身等人，問道：“漢人，殺了？”韋小寶搖手道：“朋友，我的，不殺?！睏钜缰c點頭，問阿珂道：“你，老婆，大英雄的？”阿珂見他手中明晃晃的鋼刀，想要否認(rèn)，卻又不敢。楊溢之一刀疾劈，將一張供桌削為兩爿，喝道：“老公，你的？”指著韋小寶。阿珂無奈，只得低聲道：“老公，我的?！睏钜缰笮?，提起阿珂，送到韋小寶身前，說道：“老婆，你的，抱抱?！表f小寶張開雙臂，將阿珂緊緊抱住，說道：“老婆，我的，抱抱?！睏钜缰钢嵖怂?，問道：“兒子，你的？”韋小寶搖頭道：“兒子，我的，不是！”楊溢之大叫幾句“蠻話”抓住鄭克爽，奔了出去，口中連聲呼嘯。他手下從人一擁而上。只聽得馬蹄聲響，竟自去了。
阿珂驚魂略定，只覺韋小寶雙臂仍是抱住自己的腰不放，說道：“放開手。”韋小寶道：“老婆，我的，抱抱。”阿珂又羞又怒，用手一掙，掙脫了他的手臂。韋小寶拾起地上一柄鋼刀，將吳立身等的綁縛都割斷了。吳立身道：“這些蠻子武功好生了得，虧得新郎官會說蠻話，又練了金鐘罩鐵布衫功夫，刀槍不入，大伙兒得你相救?！表f小寶道：“這些蠻子武功雖高，頭腦卻笨得很。我胡說一通，他們便都信了?！卑㈢娴溃骸班嵐咏o他們捉去了，怎生相救才是。”
那假新娘突然大叫：“我老公給蠻子捉了去，定要煮熟來吃了?！狈怕暣罂?。吳立身向韋小寶拱手道：“請教英雄高姓大名?！表f小寶道：“不敢，在下姓韋?！眳橇⑸淼溃骸绊f相公和韋家娘子今日成親，一點小小賀禮，不成敬意。”說著伸手入懷，摸出兩只小小的金元寶。韋小寶道：“多謝了?！鄙焓纸舆^。阿珂脹紅了臉，頓足道：“不是的，不算數(shù)的。”吳立身笑道：“你們天地也拜了，你剛才對那蠻子說過‘老公，我的’，怎么還能賴？新娘新郎洞房花燭，我們不打擾了。”一揮手，和敖彪等人大踏步出了祠堂。霎時之間，偌大一座祠堂中靜悄悄地更無人聲。
阿珂又是害怕，又是羞憤，向韋小寶偷眼瞧了一眼，想到自己已說過“老公，我的”這話，突然伏在桌上，哭了出來，頓足道：“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韋小寶柔聲道：“是，是，是我不好。幾時我再想個法兒，救了鄭公子出來，你就說我好了?！卑㈢嫣痤^來，說道：“你……你……能救他出來么？”紅燭搖晃之下，她一張嬌艷無倫的臉上帶著亮晶晶的幾滴淚珠，真是白玉鑲珠不足比其容色、玫瑰初露不能方其清麗，韋小寶不由得看得呆了，竟忘了回答。阿珂拉拉他衣襟，道：“我問你啊，怎么去救鄭公子出來？”
韋小寶這才驚覺，嘆了口氣，說道：“那蠻子頭腦說，他們出來一趟，不能空手而回，定要捉一人回去山洞，煮來大伙兒吃了……”阿珂驚叫一聲道：“煮來大伙兒吃了？”想起那“新娘”的驚叫，更是心驚。韋小寶道：“是啊，他們本來說你細(xì)皮白肉，滋味最好，要捉你去吃的……”阿珂不自禁的打了個寒戰(zhàn)，抬頭向門外一張，生怕那些蠻子去而復(fù)回。韋小寶續(xù)道：“……我說你是我老婆，他們就放過了你?！卑㈢婕钡溃骸班嵐咏o他們捉了去，豈不是被他們煮……煮……”韋小寶道：“是啊，除非我自告奮勇，去讓他們吃了，將鄭公子換了出來?！卑㈢娴溃骸澳悄憔腿Q他出來！”這句話一出口，就知說錯了，俏臉一紅，低下頭來。
韋小寶大怒，暗道：“臭小娘，你瞧得你老公不值半文錢，寧可讓蠻子將我煮來吃了，好救你的奸夫出來?！崩淅涞牡溃骸熬退銚Q了他出來，那也沒用了？”珂珂急道：“怎……怎么沒用了？”韋小寶道：“鄭公子已和那鄉(xiāng)下姑娘拜堂成親，你親眼見到了的。他已有了明媒正娶的老婆，木已成舟，你也嫁他不成了?！卑㈢骖D足道：“那是假的?！表f小寶氣忿忿的道：“好，你要我去換，我就去換。就不知蠻子的山洞在哪里？哼，咱們?nèi)チT?！卑㈢婺叱鲮籼?，生怕一句話說錯，他又不肯去換鄭公子了。來到大路，只見鄭府眾伴當(dāng)提著燈籠，圍著大聲說話。兩人走近身去，鄭府眾伴當(dāng)?shù)溃骸瓣惞媚飦砝玻壹夜幽?？我家公子呢？”快步迎上。人叢中一個身材瘦削的人影突然一晃而前，身法極快，韋小寶眼睛一花，便見這人到了身前，聽得一個尖銳的聲音問道：“我家公子在哪里？”這人背著燈光，韋小寶瞧不見他的臉，心中一驚，退了兩步，豈知他退了兩步，那人跟著上前兩步，仍是和他面對面的站立，相距不到一尺，又問：“我家公子在哪里？”
阿珂道：“他……他給蠻子捉去啦，要……要煮了他來吃了?！蹦侨说溃骸爸性?，哪來的蠻子？”阿珂道：“是真的蠻子，快……快想法子救他?！蹦侨说溃骸叭チ硕嗑茫俊卑㈢娴溃骸皼]多久。”那人身子斗然拔起，向后倒躍，落下時剛好騎在一匹馬的鞍上，雙腿一挾，那馬奔馳而去，片刻間沒入黑暗之中。韋小寶和阿珂面面相覷。一個吃驚，一個歡喜，眼見這人武功之高，身法之快，生平殊所罕見，心下大為欽佩。阿珂道：“不知這位高人是誰？”那年老伴當(dāng)?shù)溃骸八枪拥膸煾格T錫范，外號‘一劍無血’。馮師傅天下無敵，去救公子，定然馬到成功。”韋小寶和阿珂都道：“原來是他?！卑㈢嬗值溃骸凹仁邱T師傅到了，你們怎么不請他立即到那邊祠堂去救公子？”一名伴當(dāng)?shù)溃骸榜T師傅剛到。他接到我們飛鴿傳書，連夜從河間府趕來?！表f小寶道：“馮師傅在河間府，怎么我們沒遇見？”眾伴當(dāng)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不答話。那伴當(dāng)自知失言，低下了頭。韋小寶心想：“原來臺灣鄭家在‘殺龜大會’中暗伏高手，一直沒露面。這臭小子給人捉了去，這才趕來相救?！蹦竽笞约旱哪橆a，說道：“肉啊肉，有人去救鄭公子，你們就不用去掉換這心肝寶貝，給眾蠻子吃了?！卑㈢婺樕弦患t，待要說句話解釋，轉(zhuǎn)念又想：“也不知道馮師傅單槍匹馬，打不打得過這許多蠻子?！表f小寶見她欲言而止，猜到了她心思，說道：“你放心，馮師傅救他不出，仍舊拿我的臭肉去掉你心肝就是。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馬難追?！卑㈢娴溃骸榜T師傅能救他回來就好了?！表f小寶雙怒，便即走開，但一瞥眼見到她俏臉，心中一軟，轉(zhuǎn)身回來，坐在路旁。
阿珂見他拔足欲行，不由得著急，心想如果馮師傅救不出鄭公子，他又走了，誰去掉鄭公子回來？見他回來坐倒，這才放心。這時不敢得罪他，將身子挨近他坐下。韋小寶心想：“此時你有求于我，不乘機占些便宜，更待保時？”伸過左手，摟住了她腰，右手握住了她右手。阿珂微微一掙，就不動了。韋小寶大樂，心想：“最好這姓馮的給楊大哥他們殺了，永遠(yuǎn)不回來，我就這樣坐一輩子等著?！彼髦㈢鎸ψ约汉翢o半分情意，早已胸?zé)o大志，只盼這樣摟著她坐一輩子，也已心滿意足，更無他求了。可是事與愿違，只摟不到片刻，便聽得大馬路馬蹄聲隱隱傳來。阿珂一躍而起，叫道：“鄭公子回來了?！碧懵曉絹碓浇崖牭贸鍪莾善ヱR的奔馳之聲 。韋小寶道：“好啊，我拾回了一條性命，不用去給蠻子們吃了?！闭Z氣中充滿了苦澀之意。這時他便再說得氣惱十倍，阿珂也哪里還來理會？急步向大路上迎去。兩匹馬先后馳到。眾伴當(dāng)提起燈籠照映，歡呼起來，當(dāng)先一匹馬上乘的正是鄭克爽。他見到阿珂飛奔過來，一躍下馬，兩人摟抱在一起，歡喜無限。阿珂將頭藏在他懷里，哭了出來，道：“我怕……怕這些蠻子將你……將你……”
韋小寶本已站起，見到這情景，胸口如中重?fù)?，一?坐倒，頭暈眼花了一陣，心下立誓：“你奶奶的，我今生今世娶不到你臭小娘為妻，我是你鄭克爽的十七八代灰孫子。我韋小寶是王九蛋，王八蛋加一蛋?！背Ｈ松須v此境，若不是萬念俱灰，心傷淚落，便決意斬斷情絲，另覓良配，韋小寶卻天生一股光棍潑皮的狠勁韌勁，臉皮既老，又腸又硬：“總而言之，老子一輩子跟你泡上了，耗上了，陰魂不散，死纏到底。就算你嫁了十八嫁，第十九嫁還得嫁給老子。”他在妓院之中長大，見慣了眾妓子迎新送舊，也不以一個女子心有別戀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什么從一而終，堅貞不二，他聽也沒聽見過。只難過得片刻，便笑嘻嘻的走上前去，說道：“鄭公子，你回來了，身上沒給蠻子咬下什么罷？”鄭克爽一怔，道：“咬下什么？”阿珂也是一驚，向他上下打量，見他五官手指無缺，這才放心。馮錫范騎在馬上，問道：“這小孩兒是誰？”鄭克爽道：“是陳姑娘的師弟?！瘪T錫范點了點頭。韋小寶抬頭看他，見他容貌瘦削，黃中發(fā)黑，留著兩撇燕尾須，一雙眼睛成了兩條縫，倒似個癆病鬼模樣，心中掛念著楊溢之，說道：“馮師傅，你真好本領(lǐng)，一下子就將鄭公子救了轉(zhuǎn)來。那蠻子的頭腦可殺了嗎？”馮錫范道：“什么蠻子？假扮的?！表f小寶心中一驚，道：“假扮？怎么他們會說蠻子話？”馮錫范道：“假的！”不屑跟這孩子多說，說鄭克爽道：“公子，你累了，到那邊祠堂去休息一忽兒罷。”
阿珂掛記著師父，說道：“就怕師父醒來不見了我著急?！表f小寶道：“我們趕快回去罷?！卑㈢媲浦嵖怂?，只盼他同去。鄭克爽道：“師父，大伙兒去客店吃些東西，再好好睡上一覺?！甭飞享f小寶向鄭克爽詢問脫險經(jīng)過。鄭克爽大吹師父如何了得，數(shù)招之間就將眾蠻子殺散。韋小寶問明“蠻子頭腦”并未喪命，這才放心。眾人到得客店，天色已明，九難早已起身。她料到阿珂會拉著韋小寶去救鄭克爽，不見了二人，也不以為奇。待得鄭克爽等到來，替馮錫范向她引見了，九難見他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但偶然一雙眼睛睜大了，卻是神光炯炯，心想：“此人號稱‘一劍無血’，看來名不虛傳，武功著實了得?！庇眠^早飯后，九難說道：“鄭公子，我?guī)熗接行┦虑橐k，咱們可得分手了。”鄭克爽一怔，好生失望，道：“難有有緣拜見師太，正想多多請教。不知師太要去何處，晚輩反正左右無事，就結(jié)伴同行好了。”九難搖頭道：“出家人多有不便?！睅е㈢婧晚f小寶，徑行上車。鄭克爽茫然失措，做聲不得。阿珂登時紅了雙眼，差點沒哭出聲來。韋小寶努力板起了臉，暗暗禱祝：“師父長命百歲，多福多壽，阿彌陀福，菩薩保佑。”問道：“師父，咱們上哪里去？”九難道：“上北京去?！边^了半晌，冷冷的道：“那姓鄭的要是跟來，誰也不許理他。哪一個不聽話，我就把姓鄭的殺了?！卑㈢骟@問：“師父，為甚么？”九難道：“不為甚么。我愛清靜，不喜歡旁人羅唆?！卑㈢娌桓覇枺^了一會，忽然想到一事，問道：“要是師弟跟他說話呢？”九難道：“我一樣把鄭公子殺了?！表f小寶再也忍耐不住，咯的一聲，笑了起來。阿珂道：“阿珂，這不分平。師弟會故意去跟人家說話的?！本烹y瞪了她一眼，道：“這姓鄭的如不跟來，小寶怎能和他說話？他向我糾纏不清，便是死有余辜?！?br/>
韋小寶心花怒放，真覺世上之好人，更無逾于師父者，突然拉過九難的手來，在她掌心中親了一吻。九難將手甩開，喝道：“胡 鬧！”但二十多年來從未有人跟她如此親熱，這弟子雖然放肆，卻顯示出真情，口中呼化，嘴角邊卻帶著微笑。阿珂見師父偏心，又不知何日再得和鄭公子重聚，越想越傷心，淚珠簌簌而下。數(shù)日后三人又回北京，在東城一處僻靜的小客店中住下。九難走到韋小寶房中，閂上了門，低聲道：“小寶，你猜我們又來北京，為了何事？”韋小寶道：“我想不是為了陶姑姑，就是為了那余下的幾部經(jīng)書。”
九難點頭道：“不錯。是為了那幾部經(jīng)書。”頓了一頓，緩緩道：“我這次身受重傷，很有感觸。一個人不論武功練到什么境界，力量總有時而窮，天下大事，終須群策群力，眾志方能成城。群雄在河間府開‘殺龜大會’，我仔細(xì)想想，就算殺了吳三桂奸賊一人，江 山還是在韃子手中，大家不過泄得一時之憤，又濟得甚事？倘若取齊了經(jīng)書，斷了韃子龍脈，號召普天下仁人志士共舉義旗，那時還我大明江 山，才有指望?！表f小寶道：“是，是，師父說得不錯?！本烹y道：“我再靜養(yǎng)半月，內(nèi)力就可全復(fù)，那時再到宮中探聽確訊，總要設(shè)法打到余下的七部經(jīng)書，才是第一等大事?！表f小寶道：“待弟子先行混進宮去，豎起了耳朵用心探聽，說不定老天保佑，會聽到些什么線索?！本烹y點頭道：“你聰明機靈，或能辦成這件大事。這一樁大功勞……”說到這里，嘆了口氣，眼光中盡中感激之意。
韋小寶一陣沖動，登時便想吐露真情：“另外五部經(jīng)書，都在弟子手中。”但隨即轉(zhuǎn)念：“小玄子跟我是過命的交 情，我如幫著師父，毀了他的江 山，教他做不成皇帝，那不是太也沒義氣嗎？”九難見他遲疑之色，只道他擔(dān)心不能成功，說道：“這件事本來難期必成。大家盡心竭力，也就是了。這叫做謀事在事，成事在天。唉，也不知朱家是氣數(shù)已盡呢，還是興復(fù)有望？這數(shù)十年來，我早已萬念俱灰，塵心已斷，想不到遇到了你和紅英之后，我本不想于是會國家大事，國家大事卻理到我頭上來?！表f小寶道：“師父，你是大明公主，這江 山本來是你家的，給人強占了去，非得搶回來不可?！本烹y嘆道：“那也不單我一家之事。我家里的人，差不多都死光了。”伸手撫摸他的頭，說道：“小寶，這些事情，可千萬不能在師姊面前泄露半句。”韋小寶點答應(yīng)，心想：“師姊這等美麗可愛，師父卻不喜歡她，不知是什么緣故？想來因為她不會拍師父的馬屁。”
次日清晨，他進宮去叩見皇帝?？滴醮笙?，拉住他的手，笑道：“他媽的，怎么今天才回來？我日日在等你。我先前一直擔(dān)心，怕你給惡尼姑捉了去，小命兒不保。前天聽多隆回奏，說見到了你，我這才放心。怎么脫險的？”韋小寶道：“多謝皇上記掛，又派了御前侍衛(wèi)來找尋奴才。那惡尼姑起初十分生氣，向我拳打腳踢，后來我說皇上是鳥生魚湯，是大大的好皇帝，殺不得的。她卻說很多大逆不道的話。我贊你一句，她就打我一記耳光。后來我不肯吃眼前虧，只好悶聲大發(fā)財了?！笨滴觞c頭道：“你給她打死了也是白饒，這惡尼姑到底是什么來歷？她來行刺，是受了何人指使？”韋小寶道：“她受誰指使，奴才不知道。那時候她捉住了我，用繩子綁住了我雙手，好像耍猴子般拉著走。皇上，我嘴里不敢罵，心里卻將她十七八代祖宗罵了個夠?！笨滴跣Φ溃骸斑@個自然，那還有不罵的？”韋小寶道：“她拉著我走了幾天，幾次想殺我，幸好在道上遇到了一個人。這人跟奴才倒有交 情，幫我說好多好話，這尼姑才不打我了。”康熙奇道：“那是誰？”韋小寶道：“這人姓楊，是平西王世子手下的衛(wèi)士頭腦?！?br/>
康熙大感興味，問道：“是吳三桂那廝的手下，怎么會幫你說好話？”韋小寶道：“其實那還是出于皇上的恩典。那次云南沐家的人進宮來搗亂，想誣攀吳三桂，大家都信了，但皇上英明無比，識破了陰謀?；噬吓晌蚁騾侨鸬膬鹤觽髦I，那個姓楊的，就是那一次識得奴才的?！笨滴觞c頭道：“原來如此?！表f小寶進宮之時，早已想好了一肚子謊話，又道：“那姓楊的名叫楊溢之，跟那尼姑說起沐家這會事，說道皇上年紀(jì)雖輕，見識可勝得過鳥生魚湯，聰明智慧，簡直就是神仙菩薩下凡。尼姑將信將疑，對我就看得不怎緊了。一天晚上，楊溢之和尼姑在房里說話，我假裝睡著偷聽 ，原來這尼姑來行刺皇上，果然是有人指使?！?br/>
康熙道：“是吳三桂這廝?！表f小寶滿臉驚異之色，道：“原來皇上早知道了。是多隆奏知的么？”康熙道：“不是。吳三桂的衛(wèi)士頭目識得惡尼姑，跟她鬼鬼祟祟的商議，還有什么好事了？”韋小寶又驚又喜，跪下磕頭，道：“皇上，我跟著您辦事，真是痛快。有什么事情您一猜就中，用不著我說。咱們一輩子可萬事大吉，永遠(yuǎn)不會輸給人家?！笨滴跣Φ溃骸捌饋恚饋?！上次在五臺山清涼寺也免兇險的了。若不是你舍命在我身前這么一擋……”說到這里，臉色轉(zhuǎn)為鄭重，續(xù)道：“這奸賊的陰謀已然得逞了?！毕氲疆?dāng)日白衣尼那猶似雷轟電閃般的一擊，兀自不寒而栗。韋小寶道：“其實這尼姑一劍刺來，你身手敏捷，自然會使一招‘孤云出岫’避了開去，你跟著反手一招；仙鶴梳翎‘，打在那惡尼姑肩頭，她非大叫’投降‘不可。不過我生怕傷了你，一時胡 涂了，只想到要擋在你身前，代你受這一劍。皇上一身武功沒機會施展，在少林和尚面前出出風(fēng)頭，實在可惜?！?br/>
康熙哈哈大笑，他自知當(dāng)日若非韋小寶這么一擋，定然給白衣尼刺死了，這小家伙如此忠心，卻又不居功，當(dāng)真難得。笑道：“你小小年紀(jì)，官兒已做得夠大了。等你大得幾歲，再升你的官?！表f小寶搖頭道：“我也不想做大官，只盼常常給皇上辦事，不惹你生氣，那就心滿意足了?！笨滴跖呐乃珙^，道：“很好，很好。你好好替我辦事，我很是喜歡，怎會生氣？那姓楊的跟那尼姑還說些什么？”韋小寶道：“楊溢之不斷勸那尼姑，說了皇上的許多好話。他說吳三桂對他父親有恩，他父親臨死之時，囑咐他要保護吳三桂，但吳三桂一心一意想做皇帝，大逆不道，那是萬萬不可。將來事情敗露，大家都要滿門抄斬。那尼姑卻說，她全家都給韃……—韃……都給咱們滿洲人殺了，吳三桂又對她這樣客氣。她來行刺，一來是沖著吳三桂的面子，二來是為自己爹娘報仇。她家里人早死光了，也不怕什么滿門抄斬?！笨滴觞c點頭。韋小寶又道：“楊溢之說，皇上待百姓好，如果……如果害了你，吳三桂做了皇帝，他自己雖可做大官，做大將軍，但天下百姓可要吃大苦了。那尼姑心腸很軟，講究什么慈悲，想了很久，說他的話很對，這件事她決定不干了。二人商量，說道吳三桂如再派人來行刺，他兩個暗中就把刺客殺了?！笨滴跸驳溃骸斑@兩人倒深明大義哪?！?br/>
韋小寶道：“不過楊溢義說另外有一件事不易辦?！笨滴鯁枺骸坝钟惺裁垂殴?？”韋小寶道：“他二人低聲說了好多話，我可不大懂，只聽到到老是說什么延平郡王，臺灣鄭家什么的，好象吳三桂說要跟一個姓鄭的平分天下?！笨滴跽酒鹕韥?，大聲道：“原來這廝跟臺灣的反賊暗中也有勾結(jié)?！表f小寶問道：“臺灣鄭家是他媽的什么王八蛋？”康熙道：“那姓鄭的反賊盤踞臺灣，不服王化，只因遠(yuǎn)在海外，一時不易平定?！表f小寶一臉孔的恍然大悟，說道：“原來如此。這時奴才越聽越氣，心想這江 山上皇上的，他姓吳姓鄭的是什么東西，膽敢想來平分皇上的天下？楊溢之說，臺灣那姓鄭的派了他的第二個兒子，叫作鄭克……鄭克……”康熙道：“鄭克爽?！表f小寶道：“是，是?；噬鲜裁炊贾??！笨滴跷⑿Σ徽Z。他近年一直在籌劃將臺灣收歸版圖，鄭家父子兄弟，以及臺灣的軍政大事，兵將海船等情形，早已打聽得清清楚楚。韋小寶道：“這鄭克爽最近到了云南，跟吳三桂去商義了大半個月?！?br/>
康熙勃然變色，道：“有這等事？”臺灣和云南兩地，原是他心中最大的隱憂，沒想到鄭吳二人竟會勾結(jié)密謀，鄭克爽到云南之事，直到此刻方知。韋小寶道：“臺灣有個武功很高的家伙，一路上保護鄭克爽。這家伙姓馮，叫什么一劍出血……”康熙道：“一劍無血馮錫范。他和劉國軒、陳永華三人，號稱‘臺灣三虎’”韋小寶聽得皇帝提到師父的名字，心中一凜，說道：“是，是，正是一劍無血馮錫范。楊溢之說，臺灣這三只老虎之中，陳永華是好人，馮錫范和另外那人是壞的。陳永華不肯做反叛皇止珠事情，不過他一只老虎，敵不過另外兩只老虎?！彼诳滴趺媲按笳f九難，楊溢之，陳近南三人的好話，以防將來三人萬一被清廷所擒，有了伏筆，易于相救。
康熙搖頭道：“那也未必，陳永華比另外兩個老虎更厲害得多。”韋小寶道：“楊溢之跟那尼姑又說，江湖上許多吳三桂的對頭，要在河間府聚會，開一個‘殺龜大會’，商量怎樣殺了吳三桂。那鄭克爽和馮錫范要混到會里打探消息，然后去通知吳三桂。他們越說越低聲，我聽了半天聽不真，好在他們不是想加害皇上，也就不去理會，后來我真的睡著了。皇上，奴才這件事有點貪懶了，不過那時實在倦得要命。半夜里楊溢之悄悄來叫醒了我，解開我的穴道，說那尼姑在打坐練功，叫我溜之大吉?！笨滴觞c頭道：“這姓楊的倒還有點良心?！表f小寶道：“可不是么？將來皇上誅殺吳三桂，這楊溢之還請皇上恩饒了他性命。”康熙道：“倘若他能立功，我不但饒他性命，還中封賞。在‘殺龜大會’中，還聽到些什么？”韋小寶道：“他們每一省推舉一個盟主，那鄭克爽做了福建省的盟主，好象將福建、廣東、浙江 、陜西什么，都劃歸他鄭家的?！笨滴跷⑽⒁恍?，心想：“小桂子弄錯了，定是江 西，不是陜西。”雙手負(fù)在背后，在書房中踱來踱去，來來回回走了十幾趟，突然說道：“小桂子，你敢不敢去云南？”韋小寶一驚，這一著大出意料之外，問道：“皇上派我到吳三桂那里去打探消息？”
康熙點了點頭，道：“這件事著實有些危險，不過你年紀(jì)小，吳三桂不會怎么提防。那楊溢之又是你朋友，定會照顧你?！表f小寶道：“是?；噬希也皇桥氯ピ颇?，只是剛回宮來，沒見到你幾天，又要離開你身邊，實在舍不得?！笨滴觞c頭道：“是，我也是一般的心思。只可惜我做了皇帝，有能隨便走動，否則咱倆同去云南，我揪住吳三桂的胡 子，你抓住他雙手，同時問他：‘他媽的吳三桂，投不投降？’豈不有趣？”韋小寶笑道：“這可妙極了?；噬?，你不能云南，待我去將吳三桂騙出宮來，咱們再揪他胡 子，好不好？”康熙哈哈大笑，道：“好就極好，就怕這廝老奸巨滑，不肯上當(dāng)。啊，小桂子，我想到個法子，令他不會起疑。”韋小寶道：“皇上神機妙算，一定高明之極?！笨滴醯溃骸拔覀儼呀▽幑骷藿o他兒子，結(jié)成親家，他就一點也不會防備了?！表f小寶一怔，道；“嫁給吳應(yīng)熊這小子？這……這豈不太便宜了他？”
康熙道：“這老賊人的女兒，咱們把她嫁到云南去，讓她先吃點苦頭。將來吳三桂滿門抄斬，連她一起殺了?！闭f著恨恨不已。他本來很喜歡這個妹子，但自知道太后害死了自己親生母親，氣得父皇出家之后，連這妹子也恨上了，又道：“那時候我就可說老賊人教女無方，逼十她自盡?！表f小寶道：“皇上，奴才打聽到一個天大的好消息，皇上聽了一定十分歡喜?！笨滴醯溃骸笆裁春孟?？”韋小寶將嘴湊到他耳邊，低聲道：“老賊人是假太后，真的太后還好端端的在慈寧宮中。”康熙面前，他終究不敢口出“老婊子 ”三字?？滴醮蟪砸惑@，顫聲道：“什么？假太后？”
韋小寶于是將假太生囚禁太后，她自己冒充太后，為非作惡之事，一一說了?？滴踔宦牭媚康煽诖?，半晌說不出話來，隔了好一會，才道：“有這等事？有這等事？……你怎么知道？”韋小寶道：“奴才知道老賊人心地惡毒，只怕她加害皇上，因此買通了慈寧宮里的宮女，暗中監(jiān)視，只要一覺情形不對，就來奏知皇上，咱們她先下手為如。奴才今日一進宮，那宮女就將這件大事跟我說了?！笨滴躅~頭汗水涔涔而下，顫聲道：“那宮女呢？”韋小寶道：“我想這件事情太大，倘若她泄露出去，那可不得了。因此奴才大膽，將她推入一口井里，倒也沒旁人瞧見。唉，實在對她不住?！笨滴觞c了點頭，臉上閃過一絲寬慰之色，道：“辦得好，明兒你撈起她尸身，妥為安葬，查明她家屬，厚加撫恤。”韋小寶道：“是，是，遵皇上吩咐辦理。”康熙道：“事不宜遲，咱們即刻去慈寧宮?！闭f著站起身來，摘下墻上兩口寶劍，將一****給韋小寶，低聲道：“這事就咱們兩人去干，可不能讓宮女太監(jiān)們知道了?！表f小寶點頭道：“皇上，老賊人武功厲害，我一進房就抱住她，皇上一劍先斬斷她一條手臂，然后再問詳情?！笨滴觞c頭道：“好！”韋小寶道：“皇上還是多帶侍衛(wèi)，候在慈寧宮外，當(dāng)真情形不對，只她叫人進來。否則倘若奴才抱假太后不牢，這賊人行兇，沖撞了皇上萬金之體，那……那可不妥了?！笨滴觞c了點頭，打定了主意：“倘若非要侍衛(wèi)相助不可，事成之后，將這些侍衛(wèi)處死滅口便是。
康熙出得書房，傳八名侍衛(wèi)護駕，來到慈寧宮門外，命侍衛(wèi)在花園中遠(yuǎn)遠(yuǎn)守候，與韋小寶兩人走向太后寢殿。慈寧宮的宮女太監(jiān)紛紛跪下迎接。康熙道：“你們都到花園去，誰也不許過來?！氨娙藙C遵退開。韋小寶知道當(dāng)日假太后向他師父九難拍了七掌“化骨綿掌“，陰毒掌力，盡逼十還給自身，他師父雖教了化解之法，但自此之后，只要一使內(nèi)力，全身骨骼立即寸斷。屈指算來，此時體內(nèi)掌力尚未化盡，就算無經(jīng)化去，諒她也不敢動武，再加自己有五龍令在手，一切有恃無恐，心下泰然?？滴鯀s知這假太后武功甚是厲害，自己所學(xué)的武功全是她所授，即使加上個韋小寶，兩人仍然和她相差甚遠(yuǎn)，只有兩人雙劍攻她空手，打她個措手不及，就如當(dāng)年暗算鰲拜一般，才能取勝，是以一踏進寢殿，手掌心中就滲出汗水。韋小寶心想：“今日是立大功的良機，我向老婊子 撲將過去，皇上只道我奮不顧身，其實只不過是打一只動彈不得的死狗。打死狗嗎，老子最拿手不過?！钡吐暤溃骸斑@賊我武功了得，皇上千萬不可涉險。由奴才先上！”康熙點點頭，右手緊緊抓住了劍柄。走進寢殿，卻見殿中無人，床 上錦帳低垂。
太后的聲音從帳中傳了出來：“皇帝，你多日不到慈寧宮來，身子可安好嗎？”康熙先前每日來慈寧宮向太后請安，自從得悉內(nèi)情之后，心中說不出的憎恨，便來得甚疏。兩人沒料到她白天也睡在床 上，先前商量好的法子便不管用了?？滴醯溃骸奥犝f太后身子不適，兒子瞧太后來著?！毕蝽f小寶使個眼色，吩咐：“掛起也帳子！”韋小寶應(yīng)道：“喳！”走向床 前。太后道：“我怕風(fēng)，別掛帳子?！笨滴跣南耄骸叭绮焕硭脑挘瑥饺ソ议_帳子，只怕她有了提防?！闭f道：“是。不知太后是什么不舒服？服過藥了么？”太后道：“服過了。太醫(yī)說受了小小風(fēng)寒，不打緊的?！笨滴醯溃骸皟鹤酉肭魄铺竺嫔鯓?？有沒有發(fā)燒？”太后嘆了口氣，道：“我面色很好，不用瞧了?；实刍厝バ菹⒘T?！笨滴跣南缕鹨桑骸安恢趽v甚么鬼？”韋小寶見寢殿中黑沉沉的，當(dāng)下轉(zhuǎn)過身子，向著康熙大打手勢，示竟讓自己去抱住她雙腿，皇帝便一劍斬落。
突然之間，康熙心念一動：“倘若小桂子所說的言語都是假的，那便如何？雖然那男人假扮宮女，確為實情，但說不定太后只是穢亂宮禁，并無別情。我這一劍砍下了去，如果她竟是真太后，并非假冒，我豈不是既胡 涂，又不孝？寧可讓假太后有了提防，不得不召進侍衛(wèi)來擒拿，可不能魯莽從事，由我親手?jǐn)貍肆苏嫣?。”?dāng)即搖頭，揮手命韋小寶退開，說道：“太后，兒子放心不下?！笨觳阶叩酱?前，伸手揭開帳子。錦帳兩下一分，只見太后急速轉(zhuǎn)身，面向里床 ，但就這么一瞥之間，康熙已見到太后臉頰瘦削，容貌大不相同，說道：“太后，你老人家近來忽然瘦了很多?！闭Z音已是發(fā)顫。太后嘆了口氣，道：“自從五臺山回來后，胃口一直不好，每天吃不上半碗飯，照照鏡子，幾乎自己也不認(rèn)得了?！笨滴跣南耄骸靶」鹱拥脑捁徊患?。這老賊人沒料到我突然會來，她睡在床 上，沒人瞧見，今日沒喬裝改扮，是以說什么也不肯讓我瞧她容貌。我已親眼目睹，難道還會弄錯？”怒火中燒，大聲道：“啊喲，太后，一只大老鼠鉆到了掛氈后面。來人哪，快卷起掛氈來捉老鼠！”說著急退兩步，生怕假太后一見事情敗露，便即暴起發(fā)難。只聽太后顫聲道：“掛氈后面有什么老鼠？”韋小寶上前拉動羊毛索子，卷起掛氈，露出柜門。康熙道：“咦！原來這里有只大柜子，老鼠鉆進柜里去啦！”心想：“這時候事情已揭開了大半，她已然有備，再也不能偷襲了?！蓖说介T口，向韋小寶招招手，道：“傳侍衛(wèi)進來。柜子里有古怪聲音，別要躲藏刺客，驚嚇了太后?！表f小寶道：“是?！毕蛑蛲獯舐暯械溃骸皞魇绦l(wèi)?！?br/>
八名侍衛(wèi)走到寢殿門口，躬身聽旨。太后怒道：“皇帝，你在玩什么花樣？”康熙笑道：“啊，是了，建寧公主躲在柜子里玩捉迷藏。太后，我到處打她不到，定是在柜子進里。”右手揮了揮。韋小寶過去開柜，但柜門上了鎖，打不開，康熙笑道：“太后，柜子的鑰匙在哪里？”太后怒道：“我身子不舒服，你們兩個小孩子卻到我屋晨來玩，快快給我出去?！北娛绦l(wèi)知道皇帝常常和建寧公主比武鬧玩，聽太后這么說，都露出笑容。
康熙說道：“把柜門撬開來。太后身子欠安，咱們別打擾她老人家。”韋小寶應(yīng)道：“是。”從靴筒中拔出匕首，插入了柜門，輕輕一割，鎖扣已斷，一拉之下，柜門應(yīng)手而開，只見柜內(nèi)堆著一條錦被，似乎便是那晚柜中所見，卻哪里有什么人？”韋小寶一驚，尋思：“那天晚上明明見到真太后給藏在柜里，怎么忽然不見了？莫非老婊子 怕我?guī)煾感孤冻鋈ィ瑢⒄嫣髿⒘?？”翻開柜中錦被，依稀見到被底有一部書，似乎便是‘四十二章經(jīng)’，急忙放下錦被蓋住，回過頭來，見康熙一臉驚疑之色，再向床 上瞧去，只見那被窩高高隆起，似乎另行藏得有人，喜道：“公主藏在太后被窩里?！笨滴跫钡溃骸翱炖鰜?。”只怕假太后見事情敗露，立即殺了真太后。
韋小寶搶到床 邊，從太后足邊被底伸手進去，要把真太后拉出來，觸手之處，卻是一條毛茸茸的大腿，不由得大吃一驚。便在此時，一只大腳突然撐出，踹中他胸膛。韋小寶“啊喲”一聲大叫，跌了出去。被窩一掀，一個赤條條的肉團 躍了出來，連被抱著太后，向門口沖去。八名侍衛(wèi)大驚，急忙攔阻，給那肉團 一撞，三名侍衛(wèi)飛摔出去，那肉團 抱了太后直沖而出。康熙奔到門口，但見那肉團 奔躍如飛，幾個起伏，已到了御花園墻邊，一躍上了墻頭，隨即翻身出外?？滴踅械溃骸翱熳罚 比绦l(wèi)給那肉才一撞，倒在地下爬不起來。余下五名侍衛(wèi)繞出圍墻，再也瞧不見那肉團 的影子。韋小寶腦海中一片混亂，胸口劇痛，掙扎著爬起，奔到柜邊，伸手入被，抓起那總經(jīng)書藏入懷中，只聽得康熙在花園中大叫：“回來，回來！”韋小寶又是一交 摔倒。聽得腳步聲響，眾侍衛(wèi)奔回，康熙在寢宮外吩咐眾侍衛(wèi)：“大家站好，別出聲?！笨滴趸氐綄嫷?，關(guān)上房門，低聲問道：“怎么一回 事？”
韋小寶扶桌站起，說道：“妖……妖怪！”驚得臉上已無半分血色。康熙搖頭道：“不是妖怪！是老賊人的奸夫?！表f小寶兀自不明所以，問道：“什么奸夫？”，康熙道：“那是個男人。你沒有看清楚么？一個又矮又胖的男子?！表f小寶又是吃驚，又是好笑，道：“老賊人被窩里，藏著一個不穿衣服的……矮胖子男人！”康熙神色嚴(yán)重，道：“真太后呢？”韋小寶道：“最好別……別給老賊人害死了……”忽然想到一事，掀開太后床 上褥子，說道：“床 底下有暗格?！敝灰姲蹈裰蟹胖槐銮实陌捉鸲昝间摯?，此外更無別物，沉吟道：“咱們掀開床 板瞧瞧?！笨滴鯎屔锨叭?，幫著韋小寶掀開床 板，只見一個女子橫臥在地下一張墊子上，身上蓋著薄被。當(dāng)床 板放上之時，看來距她頭臉不過半尺光景。寢殿中黑沉沉的瞧不清楚，康熙叫道：“快點了蠟燭?！表f小寶點起燭火，拿著燭臺湊近一照，見那女子容色蒼白，鵝蛋臉兒，果然便是那晚藏在柜中的真太后?？滴跻郧耙姷秸婊屎髸r，年紀(jì)尚甚細(xì)小，相隔多年，本已分不出真假，但見這女子和平日所見的太后相貌極似，忙扶她起來，問道：“是……是太后？”那女子見燭火照在臉前，一時睜不開眼來，道：“你……你……”韋小寶道：“這位是當(dāng)今皇上，親自救圣駕。”那女子眼睜一線，向康熙凝視片刻，顫聲道：“你……你當(dāng)真是皇上？”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伸臂摟著康熙，緊緊抱住。
韋小寶拿著燭臺退開幾步，四下照著，不見再有什么奸夫、刺客、假宮女之類，心想：“皇上和真皇后相會，必有許多話說。我多聽一句，腦袋兒不穩(wěn)一分。”將燭臺放在桌上，悄悄退出，反手帶上了殿門。只見門外院子中八名侍衛(wèi)和宮女太監(jiān)直挺挺的站著，個個神色惶恐，他招手將眾人召到花園之中，道：“剛才皇上跟建寧公主鬧著捉迷藏。公主穿了一套古怪的衣衫，扮成好像一個大肉球一般，跳了出去，大伙兒可瞧見沒有？”一名侍衛(wèi)十分乖覺，忙道：“是，是。建寧公主身手好快，扮的模樣也真好玩?！表f小寶微微一笑，說道：“這些孩子們的玩意兒，皇上不想讓人家知道，有哪一個嘴巴發(fā)癢，脖子上的腦袋瓜兒坐得不穩(wěn)，想多子卩舌，胡說八道？”眾侍衛(wèi)、宮女、太監(jiān)齊聲道：“我們不敢?！?br/>
韋小寶點點頭，向著三名給撞倒受傷的侍衛(wèi)道：“你們怎么搞的，好端端的受傷？”一名侍衛(wèi)道：“回副總管：小人三人今日上午練武藝，大家出手重了些，互相傷了。”韋小寶罵道：“你奶奶的，自己兄弟，練武藝也出手這般重，又不是拚命！”三名侍衛(wèi)道：“是，是，下次一定小心?！表f小寶道：“受了傷的，每人去支二十兩銀子湯藥費?！比绦l(wèi)忙躬身道謝。韋小寶道：“你奶奶的，爹娘養(yǎng)你們這么大，這條性命可不太便宜啊。大伙兒倘若還想留著腦袋瓜兒吃飯的，這幾張狗嘴，都給我小心些。如果怕自己睡著說夢話，干脆把舌頭自己割掉了的好。你們一個個給老子報上名來?！北娛绦l(wèi)、宮女、太監(jiān)都報了自己姓名。韋小寶道：“好，今日捉迷藏的事，今后老子只要聽到半點風(fēng)聲，不管是誰多口，總之三十五人一齊都砍了。你們服不服？”眾人中心明白，大家見到剛才的怪事之后，不免性命難保，皇上多半要殺人滅口，桂公公這么說，實是救了自己的性命，感激之下，一齊跪下磕頭，說道：“謝公公救命大恩?！表f小寶揮手道：“謝我干什么？是皇上的恩典?！彼氐綄嫷铋T口，坐在階石上靜靜等候，直過了大半個時辰，才聽得康熙叫道：“小桂子進來。”他走進寢殿，只見太后和康熙并肩坐在床 上，手拉著手，兩人臉上均有淚痕。他跪下磕頭，說道：“太后大喜，皇上大喜。外面一共是三十五名奴才，今日皇上跟建寧公主捉迷藏之事，要是有哪一個敢泄露半句，奴才把這三十五個奴才盡數(shù)處死，一個不留。他們都嚇破了膽子，料想也沒哪一個敢胡說八道?！笨滴觞c了點頭，韋小寶道：“倘若現(xiàn)下就殺了，以免后患，奴才這就去辦?！?br/>
康熙微一遲疑，。太后道：“今日你我母子相見，實是天大的喜事，不可多傷人命?！笨滴醯溃骸笆恰Ｔ蹅冺毜么笞龇鹗?，感謝上天和菩薩保佑。”太后凝視韋小寶，道：“你小小年紀(jì)，立下這許多功勞，實在難得。”韋小寶道：“那都是太后和皇上的洪福。只恨做奴才的沒忠心辦事，不能及早揭破奸謀，累得太后受了這許多年的辛苦?！碧笮闹幸凰幔飨聹I來，向康熙道：“須得好好封賞這孩子才是?！笨滴醯溃骸笆?，是。小桂子，你官已做得不小了，今日再封你一個爵位。我大清有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太后的恩典，封你一等子爵?！表f小寶磕頭謝恩，道：“謝太后恩典，謝皇后恩典?！毙南耄骸斑@子爵有什么用？值多少銀子？”見康熙揮了揮手，便退了出去。韋小寶回到下處，從懷中取出書來，果然便是見慣了的‘四十二章經(jīng)’，這部是藍(lán)綢書面，鑲了紅邊，尋思：“這是鑲藍(lán)旗的經(jīng)書，嗯，是了，陶姑姑說，她太師父在鑲藍(lán)旗旗主府中盜經(jīng)書，經(jīng)書沒盜到，卻給神龍教的高手打得重傷而死，這部經(jīng)書多半便落入了那神龍教高手的手里。怎地事隔多年，仍不將經(jīng)書交 給洪教主？也說不定當(dāng)時沒得到，最近才拿到的?！绷舷胫虚g曲折甚多，難以推測，只覺胸口兀自痛得厲害，又想：“這矮胖子肉團 武功了得，啊喲，莫非他就是盜得這部經(jīng)書的神龍教高手？他到宮里跟老婊子 相公，老婊子 倒待他挺好，把真太后搬到床 底下，將大柜子讓了出來給他睡。我和小皇帝剛才去慈寧宮，事也真巧，恰好是捉奸在床 。這肉團 可別來報仇，又想到慈寧宮去取回經(jīng)書?！庇谑侨ジ嬷嗦?，說道得知訊息，日內(nèi)或有奸人入宮行刺，要他多派侍衛(wèi)，嚴(yán)密保衛(wèi)皇上和太后，心想：“老婊子 倘若回神龍島，向洪教主稟報，可有大妙，老子先下手為強，把經(jīng)書中的地圖取了出來，然后將一兩部空經(jīng)書送去神龍島，洪教主要我再打余下的經(jīng)書，非給解藥不可。他在空經(jīng)書中找不到地圖，那是他的事，跟老子可不相干。誰教他福份太小呢？反正他壽與天齊，不用心急，慢慢的找，找上這么十萬八萬年，終會找到的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