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豆的舞女》是川端康成早期的代表作,自1926年問世以來,評論、研究文章層出不窮,尤其是日本的研究者作了很多扎實、細致的研究工作。但從作者的人生觀、作品的思想特征及表現(xiàn)風格等方面系統(tǒng)地論述《伊豆的舞女》的文章還不多見.
《伊豆的舞女》充分體現(xiàn)了川端式的“佛典”文學特征。日本學者伊藤整在評論《伊豆的舞女》時,曾有過精辟的闡述:“反復讀一下《伊豆的舞女》可以隨處發(fā)現(xiàn)這篇作品同川端今天的創(chuàng)作在脈搏上是相通的??梢哉f這相通之處在《伊豆的舞女》中只是處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不用說,讀作品時,雖然在這不引人注目的地方獲得一次又一次真正的感動而深入了下去,但掩卷時獲得的總的感動不是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獲得的,而是構(gòu)成這篇作品骨骼的情節(jié)和情景的甜蜜性,是青春的抒情。殘忍的不回避的目光不漏過丑惡的全過程,在最后的目的地,一定要抓住純潔和美。川端這一創(chuàng)作精神,游弋在貫穿始終的抒情氣氛中,因而被深藏在作品的內(nèi)部.
《伊豆的舞女》的主題是通過主人公青年學生的主觀意識表現(xiàn)出來的。一位孤兒出身的大學預(yù)科生去伊豆旅行,途中與流浪藝人結(jié)伴而行,其間,對一位14歲的舞女產(chǎn)生了似戀非戀的愛慕之情。在青年學生的主觀感覺、體驗中,主要有以下幾個印象系列:(1)中風老人的印象;(2)流浪藝人的印象;(3)茶店老板娘、旅店老板娘的印象;(4)孤兒及老奶奶的印象。這幾個印象系列是由青年學生的主觀意識有機地統(tǒng)一起來。中風老人的病痛,被流感奪去父母性命的三個孤兒及失去兒子、兒媳的孤苦老奶奶的可憐;受人歧視的流浪藝人印象中又可分為落魄潦倒的榮吉,流浪奔波而孩子早產(chǎn)夭折在旅途的榮吉的妻子千代子,哥哥不讓但又無奈還是做了舞女的熏子,迫于社會風習自己也看輕女人的阿媽,離開故里親人只身做了舞女的百合子等。這苦難、悲哀的印象,同“因孤兒根性而扭曲了性格”、“不堪令人窒息的憂郁而來伊豆旅行”的青年學生孤寂、憂郁的心靈,產(chǎn)生了強烈的共鳴。他們的舉手投足、音容笑貌都在青年學生的心靈的湖面上泛起了水花,使青年學生的靈魂得到了一次又一次的洗禮與升華。
第一次是因熏子的純潔而產(chǎn)生的。青年學生在向茶店老板娘打聽今晚那些藝人的住處時,老板娘“含有過于輕蔑的話語”使青年學生想到:“要是那樣,就讓那位舞女住到我的房間里來吧?!睂τ谖恼轮械摹拔摇奔辞嗄陮W生的遐想,有一些日本研究者認為這是“邪念”;也有的認為這是一種“超越了色|情堂堂男子漢的正義感,即不含邪念的保護意識”;也有的學者認為二者兼而有之。筆者贊同后一種觀點。因為在青年學生的眼里,開始一直錯把熏子看成是“成熟”的女子。當從舞女的無拘無束、無邪無欲的神態(tài)上,青年學生明白了她還是個未成熟的“孩子”時,腦子里澄凈得好像被擦洗過一樣,笑容久久停留在臉上。這里,作者把初戀的少女的純潔視作一種人生理想來渲染的。
又一次心靈的撞擊及情感的升華,是青年學生和舞女之間的感情交流。在共同的旅行中,流浪藝人們對青年學生越來越表現(xiàn)出信任、感激的情感。青年學生“既不獵奇又不含輕蔑之意,我完全忘了他們是屬于流浪藝人那一種類的人。我這一尋常的好意似乎滲透進他們的心田里”。因為人們尋常對流浪藝人是獵奇的、蔑視的。因此,這一尋常而又超乎尋常的“好意”換來的是舞女對青年學生的贊揚:“是個好人啊!”“這話語帶有單純而坦率的韻味,是天真自然是輕輕拋出的帶有感情傾向的聲音?!边@贊揚使青年學生有了自我確認的信心:“連我也毫不做作地感到可以把自己叫作好人”。青年學生感覺體驗到的環(huán)繞舞女的社會氣氛是悲哀的,而自己“孤兒根性”的心靈底色本來就是悲哀的,因此形成了《伊豆的舞女》悲涼的基調(diào)。然而,在這種悲哀的氛圍中,舞女和青年學生在心與心的交流中都互相得到了慰藉,從而使兩顆自卑的、灰暗的心變得自信、明亮了起來。這一心理變化,作者在《伊豆的舞女》的結(jié)尾作了濃墨重彩的描述:“這時我的心情是美好的、空虛的。明天我將帶著老奶奶到上野站去買前往水戶的車票,這也是完全應(yīng)該做的事。我感到這一切全融為一體了?!业念^腦變成了一泓清澈的水,它一滴一滴溢了出來,最后什么也沒留下——我心里快活得甜滋滋的?!?
引文里出現(xiàn)的“空虛”、“頭腦變成了一泓清澈的水”、“最后什么也沒有留下”等,實際上是在悲哀中由于人們心靈的相互交流、相互撫慰而產(chǎn)生的和諧、幸福的一種理想境界。這也就是《伊豆的舞女》的主題的深層內(nèi)涵。
川端的早期文學作品是立足于人生的悲哀和寂寞來構(gòu)思的,其本質(zhì)是通過“佛典”的幻想境界的創(chuàng)造給悲哀寂寞的人們伸出援助之手。他這一文學特征不是“超現(xiàn)實的形而上學的純理念的”,而是主觀自省和客觀審視的融合。在以哀傷頹廢為基調(diào)這一點上,它的道德歸向和理想閃爍是主題的核心。這大概就是諾貝文學獎授獎委員會稱贊川端康成的作品“表現(xiàn)了日本人的內(nèi)心精華”的主要原因吧。